袁世凯不断地责怪儿子袁克定。要说这事儿还真没怪错人,只因袁克定自己没有曹操与司马氏后人的本事,所以才想把事情全推到老爹头上,让老爹替自己冒风险顶雷。袁克定的小算盘,等于是把袁家世世代代的福泽,全都搭了进去。
然而当时的袁克定,脑子委实秀逗,对时局缺乏最起码的认知。他竟然找到五舅张镇芳,跟他商量说:五舅啊,你看如果我辞掉太子,事情会不会有转机?
当时张镇芳呆呆地看着他,叹息道:缺心眼的傻孩子啊,压根就没人承认你这个太子,你辞个屁啊辞。
但此后的袁克定,总有一天会明白过来,并将追悔一生。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之后,有一次上面来人找到袁克定,带了录音机,让袁克定说一说他父亲的事,可录音机的磁带转啊转,一直转到头,袁克定却始终沉默不语。
父亲对得起他,而他对不起父亲。
他明白了这一点。
所以他决不会,再让任何人,从他这里去伤害父亲。
05生擒袁世凯
袁世凯正式宣布取消帝制,为了挽救时局,并于1916年3月20日,拟定了五条议案,是为“袁五条”:
1.撤消帝制,取消洪宪年号。
2.召开代行立法院参政的临时会,为取消帝制提供法律依据。
3.免去陆徵祥国务卿职务,由徐世昌担任。
4.任命段祺瑞为总参谋长,替代从未到任的冯国璋。
5.请黎元洪、徐世昌及段祺瑞,主持与护国军的议和。
护国军讨厌“袁五条”,蔡锷、刘显世与唐继尧蹲小屋子里半个月,联名搞出来六项议和条件,是为“蔡六条”:
1.袁世凯退位后,免其一死,但必须逐出国外。
2.诛帝制祸首杨度等13人,以谢天下。
3.大典筹备费用及用兵费6000万,应查袁氏及帝制祸首13人之财产赔偿。
4.袁氏子孙,三世剥夺其公民权。
5.依照《民元约法》,推举黎元洪副总统继任大总统。
6.除国务员外,文武官吏均照旧供职,但关于军队驻地,要接受护国军都督的指令。
这个“蔡六条”,实在是太狠了,居然要赶尽杀绝,袁家三代受株连,被剥夺公民权不说,连全国的军权,都要掌握在护国军手中。这些苛刻条件,肯定是没戏的。
可是,蔡锷怎么会搞出这么狠的六条呢?
于是驻日公使陆宗舆,就去找日本外相石井菊次郎,要求日本不要再添乱,并说:在中国,无人可以替代袁世凯。
石井菊次郎冷声道:欢迎袁大总统全家到日本来安享晚年。
明白了,原来是日本人要生擒活捉袁世凯,把他全家弄到日本去,关在笼子里收取门票费,这还不如宰了袁世凯。
危急时刻,只能看实力派人物冯国璋了。可谁也没料到,老冯居然也搞出了四六不靠的八条来,是为“冯八条”:
1.遵照清室赋予组织共和政府全权原旨,承认袁世凯仍为大总统之地位。
2.慎选议员,重开国会。
3.惩办奸人。
4.各省军队须依全国军队按次编定番号,并采取征兵制。
5.明定宪法,宪法未定前,仍遵守民国元年临时约法。
6.民国四年冬以前,各省将军、巡抚使照旧供职。
7.川、湘前敌各军,一律撤回。
8.大赦党人。
就这样,“袁五条”与“蔡六条”水火不容,“冯八条”又自说自话,不仅是跟任何一方都不贴边,更要命的是连“冯八条”自己都跟自己相矛盾。比如说按照《民元约法》,就应该由黎元洪出来主事,可“冯八条”一边坚持《民元约法》,一边坚持让袁世凯主政。这个纰漏表明,“冯八条”多半是冯国璋故意逗大家开心的。
都这个节骨眼上了,老冯还在搞怪,真让人拿他没办法。
就在这时,国难来临,载兵船“新裕号”沉没,近千名北洋兵溺死于深海之中。这不啻雪上加霜,给了袁世凯致命一击。
06惊世大海难
“新裕号”、“新康号”、“新铭号”及“爱仁号”,是招商局的四艘载客商轮,寄泊于天津码头。1916年4月15日前,海军总长刘冠雄,通知天津码头,军方将征用这四艘客轮,载送北洋陆军第十二师去广东,与龙济光会合。
于是15日并16日,连续两天,第十二师士兵在塘沽登船出发,此行除了从招商局征用的四艘商轮之外,另有“海容号”并“海圻号”两艘兵舰随行。
六艘船在海面上哗啦啦行驶了两天,突见“海容号”上挥动旗语,让船停下来。
为什么要停下来呢?船在大海深处,前不靠村,后不挨店的?
可是必须要停下来,因为刚刚接到准确消息,广东龙济光那厮,悍然独立了。这时候大家再去广东,后果大大的不妙,搞不好,会被龙济光用火炮把大家全都轰零碎了。
船停半日,经过紧急磋商,最后决定改道浙江靠岸。于是六艘船掉转方向,哗啦啦地向着浙江海岸行进。未及两日,“海容号”上又打起了旗语,让大家再停下来。
又出什么事了?
前面已经说过了,浙江居然也赶在这节骨眼上独立了。原本独立后的大都督是屈映光,可袁世凯值此众叛亲离之际,不顾一切地公布了屈映光的密电,想感召冷血的北洋军人,迷途知返,重新回到爱戴袁世凯的正确道路上来。
袁世凯这一招弄巧成拙,北洋军人没有被感动,反而差一点儿搭进屈映光的性命。虽然屈映光没有被杀,但浙江大都督却换成了狠角色吕公望。
如果浙江说话算数的是屈映光,大家去浙江靠岸还是不碍事的。可吕公望却不同,这家伙绝对是打沉你没商量,不能惹。
所以海面上这六条船,还得掉头改方向。
这一次六条船真的没地方去了,如同六个没娘的孩子,孤零零地悬浮于海面上。悬浮了两日,大家商量说,要不,咱们干脆去华东得了。
可到底去华东什么地方,谁也说不上来,实际上此六船不过是在海面上闭着眼睛瞎开,茫然之际,就见前方视线渐渐迷蒙,湿重的海雾,笼罩了周边。这海雾来得古怪,而且密度极高,仿佛一种暗灰色的黏稠物质,又好似什么可怕的陌生生物,阴沉沉地蠕动着。“新裕号”商轮迷陷于浓雾之中,前后左右也看不到其他五条船的形影,连一声汽笛也听不到,慌乱之下急忙加速,生恐被丢弃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
突听轰的一声巨响,“新裕号”商轮船体瞬间大幅倾斜,船上的北洋兵齐齐发出一声大难临头的惨叫。
是真正的大难临头,“新裕号”商轮撞在了“海容号”兵舰上。兵舰船体坚固,吃水量大,倒是没怎么碍事,只可怜这“新裕号”,原本不过是跑短途的小火轮,抗打击能力太差,甫一撞击,船头就撞碎了,整个船体失去平衡,船尾倒插到海面下,高高地竖立了起来。
船上的北洋兵,状若滚地葫芦,成串叽里咕噜,伴随着尖叫声跌落水中。灾难来得太过迅捷,等到另几条船意识到所发生的事情时,“新裕号”已经消失在海面上,只留下一些轮胎等物事,随波逐流远去。
前后不到20分钟,北洋军团长1人,团副1人,士兵740人,机师水手外加伙夫24人,总计766人葬身大海。
此外,另有军饷10万元,机关炮4架,山炮6门,弹药50万颗,军衣军械无数,也从北洋的账目上被抹除。
时在1916年4月20日,地点位于温州海面。
是日,北洋军人以冯国璋为首,致电政事堂,要求袁世凯下野。
07错在得罪日本人
闻报新裕号沉没,766人沉尸海底,袁世凯面如死灰,怆然无语。
天意绝人,万难再战。
当袁世凯步入绝境之时,正是日本人极度亢奋之时。先是黑龙会内田良平召开大规模的国民外交同盟会,谴责袁世凯,号召中国人行动起来倒袁。而后北京日侨上书外务省,是为《对支意见书》,要求日本采取有效的军事行动。
于是1916年3月7日,在日本陆军的建议下,内阁通过七条决定:
1.在华建立日本霸权。
2.袁世凯是此目的的唯一障碍,必须铲除。
3.让中国人自己来摆脱袁的统治。
4.避免公开干涉。
5.承认南方为战争团体。
6.通过民兵支持反袁势力。
7.由参谋本部协调反袁行动。
决定中公开提到,任何一个继袁而起的人,都会叫日本更感兴趣。参谋本部随即向大仓、久原等大公司筹款,以支持中国的反袁武装力量。肃亲王善耆收到100万,岑春煊收到100万,孙文收到60万,黄兴、陈其美各收到10万。
日本人在中国的军事行动,就这样开始了。据王忠和所撰《袁世凯大传》中说:
在日本人的支持下,山东土匪吴大洲的山东护国军于5月5日在周村宣布独立,国民党(实为中华革命党)陈其美、居正的东北军于5月23日在潍县宣布独立。其实,青岛的日军守备司令部是他们的根据地。居正名为总司令,但一切得听从日本人的命令,他的东北军竟有飞机两架以及毒气发射器等先进武器。在东北军进攻潍县时,虽然总司令是居正,实际指挥的却是日本人。这之后,东北军对济南、高密等地发动进攻,都有大量日本人参与。
有关这段旧事,革命元老马超俊在他的回忆录中也提及过,并声称他亲自对济南城投下了炸弹:
……总理派我组织飞行队,会同华侨义勇军前往青岛,转赴山东潍县。当时居正在潍县主持中华革命军东北军,自任总司令,邵元冲做潍县警备司令。我们到后,由蒋中正参谋长亲加点阅,令驻在北校场加紧演习,那时飞机还没有到。刚刚把张树元与马良打退,不久来了两架小飞机,仅有一架能飞。五月中旬,我与刘季谋奉命飞往济南,轰炸山东将军府,投掷炸弹,声震全城,将军张怀芝仓皇失措,我们也感到很有趣。
马超俊这段回忆录中,有一个明显错误,他说山东将军是张怀芝,但张怀芝任将军是6月份以后的事儿,5月时山东将军尚是靳云鹏。这个细节无关紧要,或许是年代太久远,记忆上的差错,在所难免。
但中华革命军实际上就是驻青岛的日本兵,这却从马超俊的回忆中得到了证实。老马提到了两架飞机,说有一架还不能飞,不能飞的飞机,显然不可能是从太空掉落到地球上来的,它必然是停在山东境内的某个地方。在当时,山东境内能停两架飞机以上的地方,只有青岛的日军机场。如果不是这样,马超俊也不会闪烁其词,躲躲闪闪。
另据刘秉荣先生的《护国大战》,以居正为总司令的中华革命军,聘请了日本人萱野长知为顾问。于是萱野长知慷慨撰文,指控袁世凯政府聘日本人为顾问,并以此为由,号召全中国人民起来打倒袁世凯。这个指控,就是中华革命党发布的第20号通告,具体时间是当年的2月25日。
通告的最后,黑龙会妙风使萱野长知,向全中国人民大声疾呼:
刻下云,贵义师已达重庆、益州天府,早入势力范围:桂、粤、陕、甘、长江流域各省,亦已筹备成熟,待机即发。尚望内外同胞各竭财务,尽匹夫之责,成救亡之功,庶几直捣云,荡涤瑕秽,不难计日以待也。事机迫切,特此通告。
看看萱野长知的怪异文风,我们才知道袁世凯是多么可怜。说到底,老袁就是犯了傻,得罪谁也不该得罪日本人,得罪中国人真的没关系,可你得罪了日本人,阻挠日本人在中国建立霸权,就会有太多的中国人来搞你。看看老袁,他现在有多惨。
08孙中山是纵横家
是年4月27日,“新裕号”沉没恰好一周,孙文先生乘近“江丸号”自日本启程,赴上海,同行者有廖仲恺、戴季陶、张继,日本友人宫崎寅藏等。
5月1日,孙文先生抵沪,9日发表第二次讨贼声明,称:
除恶务尽,对于袁氏,必无有所姑息。以袁氏之诈力绝人,犹不能不与帝制同尽,则天下当不复有袭用其故智之人。
这个声明,就一句话:袁世凯必须死!
孙文先生能够安然回国,标志着袁世凯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控制能力。也就是说,他的死期,真的到了。
当孙先生行将取得他的胜利之时,我们就必须要弄清楚,孙文与袁世凯,这二者的区别在哪里?
先看哈佛大学教授费正清,在其《剑桥中华民国史》中对袁世凯的评价:
他天生是一位实践家,而非理论家。他没有构想出改良方案,也没有为这方案制定一系列原则,而只是实践了这一切,并证明它们的可行性。
费正清教授的意思是说:袁世凯,是个干事的人。
那么孙文呢?
刘禺生所著的《世载堂杂忆》,提到孙文先生自述的讲演妙法:
一、练姿式。身登演说台,其所具风度姿态,既须使全场有肃穆起敬之心,开口讲演,举动格式,又须使听者有安静祥和之气。最忌轻佻作态,处处出于自然,有时词旨严重,唤起听众注意,却不可故作惊人模样。予少时研究演说,对镜练习,至无缺点为止。
二、练语气,演说如作文然,以气为主,气贯则言之长短,声之高下皆宜。说至最重要处,掷地作金石声。至平衍时,恐听者有倦意,宜旁引故事,杂以谐语,提起全场之精神。谠言奇论,一归于正,始终贯串,不得支离,动荡排阖,急徐随事。予少时在美,聆名人演讲,于某人独到之处,简练而揣摩之,积久,自然成为予一人之演说。
正如我们所知,孙文先生是一位职业鼓动家,以说和写起家,一生花费大部分时间,用于筹集款项——就是劝大家把钱交给他的意思。
如此说起来,相比于大儒王恺运,及其弟子门人杨度,孙文先生才是位货真价实的纵横家。细审先生生平,与战国年间的苏秦、张仪果然是一般无二,都是周游于列国之间,以其精湛的辩才,游说诸侯。如果说二者一定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苏泰的活动范围狭窄,仅限于东方六国,概因当时交通工具不发达,苏秦出门游说,只有牛车可坐,速度拖累了他。而孙文先生则是以整个地球为战场,游说他所能遇到的任何一个人,劝说对方支持他。此外,就是孙文先生的纵横史被涂抹上了一层现代政治色彩,所以他的事业,比纵横家始祖苏秦更大。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确定,袁世凯是实干家,而孙文先生则是纵横家。那么实干家和纵横家的区别,又在何处呢?
实干家琢磨的是事,纵横家琢磨的是人。
事实上,袁世凯正是靠了琢磨事而起家,他在小站练兵,就必须琢磨古今中外所有可以借鉴的军事思想,不琢磨这些,就不可能有北洋军事集团的出现。而孙文先生则致力于琢磨人,认为唯有人才是最关键的,因为事情是人做的,做好做坏,效果如何,全都取决于人,如果把人琢磨透了,事情也就做明白了。
比较一下,孙文与袁世凯,谁更高明一些?
当然是孙文,当袁世凯在琢磨如何把事情做好时,孙文先生却在琢磨他。袁世凯认为事情做不好,那是因为自己研究得不够透彻,而孙文先生却认为是你这个人不对,就不可能找到正确的做事法子。只要干掉你,就OK了。
台湾出版了本《国父年谱》,其中有一段,是1912年8月24日孙袁会面场景,这一段把琢磨事的袁世凯,和琢磨袁世凯的孙文先生,刻画得栩栩如生:
先生留京约一月,与袁会晤共十三次,每次谈话时间自下午四时至晚十时或十二时,更有谈至次晨二时者。每次会晤,只先生与袁世凯、梁士诒三人,屏退侍从。所谈皆国家大事,中外情形,包括铁路、实业、外交、军事各问题。表面甚为畅洽。先生察袁野心,然仍予推崇,以安其心。
这一段刻画的特点,就是先验地将孙文先生凌驾于袁世凯脑袋上,赋予孙先生以居高临下审视袁氏的权力,而不是人格上平等的两个人。这种先验的描述角度,恰如其分地将二者的思维取向,做出了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