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桑再一次出现在我们的庭院的时候,院子里的花几乎全部很合时宜的死掉了,包括子桑的。他没有飞过湖面,而是从门口慢慢的走进来,静静的站在花圃的旁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对我说:“梓雅,弹首曲子给我听吧,仅此一次。”
清卓抱出我的古琴,那是摆在母亲房里的,只是我从未见她弹过,记得婆婆说过,我的母亲有着天给的能力,能奏出最美的曲子。我看着古琴静静的摆在我的面前,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动手,也不知道该给他弹一首什么样的曲子。我静静的看着他,他的眼里竟然是无穷无尽的忧伤,穿着洁白的衣服站在我的世界里,胸口盛开着大朵大朵黑色的红梅,然后我看见他缓缓转身朝门口走去,泪水开始无法抑制的流出来,他所经过的地方只剩下点点的红梅无助的消失在落叶覆盖的路上,我看见清卓冲过去抱着他,他像一只白色的蝴蝶在寒风里摇摇欲坠,我感到指尖传来钻心的疼痛,音乐声响起来,心像被尖锐的东西拨弄过的疼痛,曲子无边无际的蔓延,我没有办法停下来,甚至连我自己也没有办法知道休止符在哪里,透过纱窗,清卓焦急的脸在我的眼前无限放大,清卓低低的声音传来:“子桑!子桑!”
那是我从未体会过的温柔,清卓清秀的脸庞在西沉的阳光中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子桑静静的闭着眼睛,我在屋外一直弹着,指尖的痛楚已经麻木了,夕阳终于完全消失在黑暗中,过了很久,月亮照在院子里,凉如水的寂寞。清卓走出来,看着我说:“妹妹,回屋吧。”
我停下来,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觉得最冷不过如此。清卓抱着我的琴进了房间,然后带了件披风回来,我站在院子里,音乐声停止了,原来世界还是很安静的,我觉得我可以听到骨头因为冷而缩作一团的声音。
“妹妹,子桑没事了,放心吧。”清卓用无限渺茫的声音对我说。
我拉着清卓说:“我知道,我相信你。”
清卓苦笑了一下看着远方,她说:“妹妹,你的心里还有期待吗?”
我一直看着远方没有回答,我也不知道,其实,至始至终,我只是看着事情一件一件的发生,我所抗拒的、我所期待的,似乎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似乎不知道我所想要的有什么。也许只是在等待死亡,让我有一天可以一起和清卓从这个世界消失,因为我觉得清卓只有我,而我,真的只有清卓。如果一同死去,那么她不会难过,我也不必悲伤。
“妹妹,我从来没看到你哭得这么伤心这么肆无忌惮,婆婆去世的时候,你隐忍的样子让我没有办法在你面前把眼泪掉下来,今天看到你这样哭反而觉得是难得的恩赐。”
我只是沉默着,清卓安静的站在旁边不再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子桑的声音在我们背后响起:“我说你们两个大半夜是在等人吗?”
清卓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身,我回过头看着子桑,眼里无穷无尽的蓝色潮水已经褪去了,月光下的他,目光清澈如水。我拉了拉清卓,子桑看着回过头来的清卓,脸上顿时开出了一朵花,我走近房间,清卓扶着子桑走了进来,我只是那样子看着,清卓安排好子桑,回过头来对我说:“妹妹,你去休息吧,我来照顾他。”
我点点头,起身朝自己房里走去,倒在床上不多久,梦里面无穷无尽的黑暗便朝我涌来,巨大的声响一下下撞击着我的脑海,我放弃了从未有过的接受,拼命挣扎。醒来的时候,房间里烛火摇曳,清卓不再身边,我穿好衣服坐在房间里,吹灭了灯,外面宁静平和,我想,谁也不知道明天要去到哪里。
看着东方渐白,我知道新的一天又来了。
子桑坐在我对面,清卓安静的忙碌起来,在子桑病病睡睡的时间里,清卓变得越来越沉默,待到了子桑好得差不多了,她依旧忙碌,子桑渐渐显现出以前那份玩世不恭,我看着他,他嘴角上扬,调皮的弧度,眼底依旧是孩子般顽劣的目光,他说:“你都不关心我怎么受的伤?”
我低下头,摇了摇:“我不喜欢打听别人的故事。”
我知道如果一个人想和别人分享他的故事自然是会自己说的,倘若开口问,也许还得麻烦别人去想一个理由。
子桑走到院子的中央,说:“呵呵,其实是因为美色啦,男人嘛。”
我抬头的时候,他已经消失在我的面前,我转过身看着清卓,她的背影在清晨的阳光中显得分外单薄,我轻轻唤了声:“姐姐。”
过了一会儿,清卓回过头,温柔的笑着走到我面前,我说:“姐姐,我只关心你。”
我抱着清卓的腰,清卓张着手臂,慢慢的蹲下来说:“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子桑走后很长的时间都没有再出现,清卓会在没事的时候练剑,一直练不肯停下来,而我日复一日的重复着我的生活,我知道,清卓是想子桑的。
清卓有一天对我说:“姐姐,梅花开了。”
我打开门,透过长长的走廊,我看到红梅胜血,开在铺天盖地的白色中,清卓为我披好披风,大雪纷纷扬扬吹下了,清卓说:怕是今年的冬天要相当的漫长了。
我和清卓回到房间,坐在暖炉旁边,清卓开始扫院子里的积雪,我又开始忘记一些人一些事,漫长的冬天,清卓一直陪在我的身边,我明显的感觉得到她比以前更沉重,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大雪整整下了二十八天,不断下、不断融化,湖水一寸一寸往上涨,我看到清卓的脸无比忧伤,清卓说:“妹妹,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我走到门口看了看两株红梅,不知道哪一天,它们也已经死了,只有枯枝静默。
我没有问为什么,因为湖水已经漫过庭院,淹没了满院的枯枝败叶,从前精致的阁楼在这个漫长的冬天里,已经开始如浮萍般摇摇晃晃。
我和清卓带走了婆婆的牌位,父亲的剑和母亲的琴抱在我的怀里。到门口的时候,清卓回过头对着空荡荡的院子说:“婆婆,我带你走,不必忧伤。”
子桑驾着马车缓缓的行驶在郊外的荒野,透过帘子,我可以看到各色树木孤单的把枝桠伸向天际,无法逃脱的宿命味道,清卓一直没有说话,婆婆的牌位在她的胸前冰冷的张望。我只是一如既往的被带着往前走,以前是父亲,然后是婆婆,后来是清卓,而现在是子桑,我突然觉得无比的压抑,十六年来,我一心盼望的是有朝一日我可以听见父亲的脚步声再度响起,可是失落的十年、缺席的十年在漫天的冰雪之后连回忆都散发出腐败的气息,我想,我不是幸福的孩子,至少,我没有给父母带来幸福,母亲不肯抱我一下,而父亲看到我就有数不尽的忧伤。
清卓,我的清卓。也不快乐。
子桑带我们来到一处山脚下,安静的小竹屋盘桓在山脚,花坛里有两株红梅,很小,还来不及开花。
子桑说:“等到春天来了,这花坛里便会开出各种各样的花。”
清卓微笑得看着子桑,透过她的目光,我知道那是一种难得的宁静,在十多年漫长的漂泊之后终于有人可以给她的心安一个家。
我看向清卓,你看,漫长的消失只是要给你一个安定的春天,清卓,看着你幸福,便一切安好。
屋后的竹林远远覆盖着小屋,前面是满天满地的山托着隆密的竹林,一大片空白的草地空荡荡的呈现在眼前,湖水经过蜿蜒的小道延伸到竹楼脚下,屋子周围各处都种着一种草,清卓说叫驱蚊草。
清卓安顿好东西又静静的站在我的旁边,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她就变得安静到不可理喻,只是子桑每次用目光掠过她时,眼神里充满了负疚,我只当一切不知道,我想,总有些事情需要自己解决。
竹楼脚下用大大的树木支撑起来,悬挂在山旁,子桑说即使再有百年一遇的大雪或大水,我们也不用再担心。
清卓更像一个姐姐照顾着屋里的一切,而我还是日复一日做着浑浑噩噩的梦,有时候我觉得我和她就像两个没有出生就唐突地降临的小孩,成长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相依为命却又承担着各自的宿命。
子桑用剑在门口的大石头上刻了一个深深的梓字,我看着看着便想起母亲。父亲总叫母亲梓儿。梓儿。
子桑说:“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我看着他,微笑着点头,眼泪一点点漫过我的心底,可是我依旧微笑着,家,什么样的地方才能称之为家呢?
清卓多半时间不和我们站在一起,只是重复地过着婆婆曾经过过的生活。子桑依旧像候鸟一样飞来又飞去,我和清卓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在一起沉默。
春天来了,在我还没有看到红梅花开的时候,小屋前面的空地便开始斑斓起来,清卓时常会采来些野花别在我们的发髻上,然后笑得像孩子,经过了一个漫长而残酷的冬天,我们似乎更懂得快乐的定义。
子桑还是常来,有时候,我坐在高高的竹楼上弹琴,子桑会在下面的草坪上舞剑,而清卓会穿上白色的衣服在他的旁边翩翩起舞,我时常幻想着跟在他俩的后面走到和世界的尽头,那个时候的清卓,脸上荡漾着浓浓的笑意,子桑目光宁静,我们就这样在日子间一天天老去,整个春天,我们都沉浸在无比的欢愉中,我似乎学会了真正的遗忘。
山上的树木愈发苍翠和生动,空闲的时候,我会一个人爬上山顶看着他养把整个山谷照得亮堂堂的,然后看着夕阳一寸寸沉在山的那边,那个时候,子桑或者清卓会找到我,然后一步一步走回家,我觉得一天比一天更浓烈的温暖滋润我的每一寸肌肤,我开始真正的爱上这山谷的花花草草,喜欢这里成片的竹林。
子桑住在隔小竹屋不远的一个山洞里,我和清卓第一次走进去的时候,觉得头晕目眩,里面富丽堂皇,我们很快就出来了,我依旧没有问过关于子桑的任何事,而且,我依旧相信他有能力办好任何他想做的事。山洞的不远处便是竹林和山谷的入口,子桑笑着说他是我们的门神,守着这里的九天玄女。每当这时候,我都忍不住去看清卓,看她安静的表情下是否多了些温暖的东西。
我就这样在子桑和清卓的保护下不必思考任何东西便日复一日走向衰老,清卓和子桑总是在草地里练剑,不知道哪一天开始,他们已经可以配合的天衣无缝了,但我每次看着,就像在看一场华美而沧桑的舞蹈,曲终人散,舞者浑然无觉。
看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我经常看落日的地方,我远远的看着他,绚烂的夕阳打在他黑色的长袍上变成了半透明的红色,他的头发沿着山风的方向飞扬起来,像无数断了线的风筝,孤零零的飘落下来。我一直等着他回过头来,然后我就看到了那张桀骜而孤独的脸,我居然忍不住对他微笑,他远远的看着我,点头示意。
我想很多时候就是一瞬间的记忆便充盈了我们的整个人生,也只是那一下子,我们就知道那些眼里所追寻的东西。
他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我,然后我慢慢靠近,站在他的旁边,两个人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远方,那天的夕阳似乎是等了很久的一场霓裳羽衣舞,无限缱绻的在天边久久不肯散去,我们就那样坐着。
子桑叫着我的名字上山来,他几乎是第一时间飞身到我身边,然后挡在我的前面,我看到那男子缓缓站起来,面无表情的看着子桑,然后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居然看见他的眼里似乎有着透明的哀伤。
我拉了拉子桑,说:“子桑,你别紧张,我们只是第一次见面,一起看日落而已。”
子桑明显没有听我说,我感觉到他身上的杀气在见到这个男子的时候就被点燃了,但那男子并不在意,只是站在那里,然后转过身,朝着山的另一边走去。
子桑拉着我下山,我明显的感觉到一路上他很紧张,我站住说:“你不要担心,我们又不认识,他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
子桑停下来,回过头看着我没有说话,眼里又是那种漫天漫地的忧伤,我突然觉得有点心疼,我说:“子桑,有你和清卓在,我就不怕,无论事情是什么样子,我都不怕。所以,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今天遇到的不一定明天还能遇到。”
子桑看着我,伸手在我的头上轻轻摸了一下,笑了起来,说:“是啊,梓雅现在好好的,我又担心什么呢。”
我第一次看见子桑用这样宠溺的语气对我说话,我突然就想起了被我遗忘了很久的父亲,他也是叫我梓雅。梓雅。你要好好长大。
现在的我已经长大了,可是,你在哪里?
我们都没有对清卓说山上的事情,我不知道清卓知道后会是什么心情,我甚至不敢想象她眼底的任何一丝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