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国璋就任中华民国代理大总统之后,签订《收购存烟第二次补充合同》。该合同规定,上海联社的1577箱存土,以每箱白银6200两的价格全部由中国政府收购。消息传出,立即引起社会各界群起反抗。迫于舆论压力,北京政府刚刚卖出300箱烟土就紧急刹车,不再收购“洋药”向国内贩卖。
1919年1月,新任中华民国大总统徐世昌下令,筹备发行2000万元公债,通过外交渠道收购这批外国存土,并委派张一鹏为监视专员,前往上海公开焚毁这批鸦片。至此,外国鸦片贸易在中国“合法化”的时代终于结束了。
张一鹏到上海后,很想像禁烟英雄林则徐那样青史留名,所以,他不但焚毁国家出钱买来的外国存货,还与租界当局协商,要调查租界之内的烟土公司,没收鸦片,再把这些贩毒公司列入“黑名单”交由租界当局严肃处理。
听说北洋政府严令禁烟,要在上海动真格的,黄金荣、金廷荪赶快与杜月生商量对策。
杜月生说:“洋人图利,只要能收税,过了这阵风,法租界不会管我们做什么生意。”
“可张一鹏等人要调查土行,我们总不能让他们抓住把柄啊。”黄金荣说出自己的忧虑。
杜月生倒没有惧怕这位“钦差”大员:“张一鹏在上海两眼一抹黑,对租界里的事体更不了解,能调查出什么结果来,要看我们来给他通报什么消息。”
“话虽如此,我们三鑫还是要小心应付,早做准备。”金廷荪又说出一个情报,“听说沈杏山已给张一鹏备了一份厚礼。”
“钱自然是要送的。”杜月生说,“可是,那些大员还需要别的东西。”
“他们还需要什么?”黄金荣问道。
“他们还需要脸面风光。”杜月生一贯懂得人在江湖吃的是场面、脸面、情面这“三碗面”,就详细分析说:“只焚烧国家出钱买来的烟土,傻瓜也会办,张大员能显出什么功绩?所以,我们还要送给他两样东西,一是租界内土行的名单,二是几箱收缴上来的烟土。”
“这个……我们三鑫就是土行啊。再说,现在一箱烟土的价格也太贵了。”黄金荣一听说上缴烟土就有些肉痛。
“嘿嘿……”杜月生笑了起来,“三鑫土行开办的时间还短,英租界沈杏山那边的土行名声更大啊,我们当然不会供出自己。至于烟土嘛,可以在箱子里装上可以烧的东西,只在上面铺一层烟土就可以了。”
“哈哈哈……月生,真有你的!”黄金荣也笑了起来。
“我们怎样才能笼络张大员呢?”金廷荪问道。
“那要靠感情。”杜月生又是神秘一笑。
果然不出杜月生所料,张一鹏一到上海,就被华界、租界的头头脑脑们包围了,宴请、奉承、塞钱,都没有让张一鹏失去理智。他知道,周围的人都在瞒他、骗他。
几天之后张一鹏发现,围着他转的这些人里竟然没有法租界黄金荣的人。正当张一鹏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一张精美的请柬送到他的面前。
杜月生宴请张一鹏,选在一品香旅社的一个高级套房里,这是一家建于清朝道光年间的老式旅馆,来往招呼客人的都是秀丽婀娜的江南美女!杜月生对这位张钦差的爱好早就打听清楚了,知道他不爱烟赌爱美人。
一进高级套房,张一鹏没有见到黄金荣,也没有见到往常那种前呼后拥的场面,只有一个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瘦高个年轻人恭候在那里,此人就是杜月生。
“杜某在此略备薄酒,不成敬意,望张专员海涵。”杜月生起身相迎,说话很文雅。
张一鹏刚觉得场面有些冷清,一位江南秀女立刻上前帮他脱掉大衣,引领他到沙发前落座,张一鹏心里不由得暖和起来:“敝人久仰杜先生大名,本应登门拜访,只是公务缠身,未及如愿。今天劳杜先生破费,实不敢当。”
“哪里哪里,张专员贵为总统钦差,要务在身,杜某也不敢恭请专员光临寒舍,只好包了这个房间。张专员如不嫌弃,在沪执行公务期间,不妨在此下榻散心,倒也清静。”杜月生多年历练,一套寒暄很有文采。
张一鹏见这家旅馆进进出出都是江南秀女,感到十分惬意,暗中钦佩杜月生非同一般,只等他说出有何要求。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杜月生开门见山:“请恕杜某直言。张专员赴沪禁烟,功德无量,但也不是一帆风顺吧?”
“正是。”张一鹏也是一肚子烦心事,“不怕杜先生见笑,敝人到沪数日,除了国家从洋人那里收买的烟土以外,各个华人烟土公司的鸦片,竟然连一两也没有见到!今天见到杜先生,正好请你不吝赐教。”张一鹏也听说过法租界的三鑫公司,却没有点破。
“现在做点本分生意不容易啊。”杜月生坦然说道,“不瞒专员大人,杜某供职的三鑫公司,本来是经营正常货物的,但前几年周转艰难,被迫存了一些烟土。现在政府严令禁烟,月生想把公司内剩余的烟土全部交出来,由大员焚毁,以后再也不沾染这类买卖了。”
张一鹏如获至宝,也不及细想,就问:“不知共有多少?”
“只有10箱。”杜月生报出数字。
“不少不少!以现在的价格计算,贵公司损失不小啊。”张一鹏大受感动。
“损失也不算大。前几年公司为了保本购进这几箱烟土,当时价格还没有这样高。”杜月生话锋一转:“真正的土行都在英租界,我们这点存土还没有他们从箱中漏出的多。”
“你能说出那些土行的名号吗?”张一鹏急切问道。
“略有所闻。”杜月生说着就拿出一份名单,上面所写的都是受沈杏山“大八股党”保护的土行。
张一鹏粗略看了一遍,见其中没有一家法租界的土行,有点明白杜月生的意思了。他正想再与杜月生交谈,一名江南美女推开门款款走了进来:“杜先生,刚才府上来电话,家里来了客人,催你回去。”
“我早就定好了,今天只拜会张专员,有什么客人啊?”杜月生不满地说。
“哼,还不是你家的苏州老四,怕您在这里待久了。”这位美女好像对杜月生很了解。
“曼蕾小姐,不要乱讲好不好!”杜月生很歉疚地向张一鹏告辞,“我想起来了,今天真有一位朋友来访,我只好回家看一看。”他又对曼蕾小姐说:“就有劳你陪张专员吧。”
“好,好,杜先生你就请便吧。”这位张专员毫无异议。自从曼蕾小姐一进来,他的视线就没有离开她。杜月生走后,曼蕾小姐立即走到张一鹏的身边……
张一鹏在上海过得很浪漫,但他并没有耽误正事。1919年1月17日至19日,上海浦东耸立的两座土窑里燃起了熊熊大火,土窑的上空浓烟滚滚,存于外商怡和、沙逊两洋行仓库内的1206箱外洋鸦片,被正义之火销毁,显示了中国人民禁止鸦片贸易的决心。
纳小林结成毒三角
在张一鹏忙着焚烟时,金廷荪也忙着收集源于英国“路透社”的新闻。他经过研究得出结论:英租界碍于国际舆论,必将宣布禁烟,沈杏山保护下的土行将会受到沉重打击,不能继续在英租界混下去了。
金廷荪对黄金荣和杜月生说:“潮汕帮开设的各大土行,在英租界难以存身,不会甘心自消自灭,肯定要另择地点继续发财。他们能搬到哪里去呢?法租界肯定是首选!法国人只要钱,对烟土经营历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潮汕帮大土行搬到这里,会受到法租界工部局的欢迎。我们的三鑫正好趁机收拢他们,这可是彻底打垮‘大八股党’的好机会。”
“对!”杜月生补充说,“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让沈杏山把保护权转让给黄老板。”
“沈杏山怎会甘心吐出这块肥肉呢?”黄金荣阅历丰富,知道这事的利害。
“沈杏山平时对师父如何?”金廷荪反问黄金荣。
“都是同行,面子上还算过得去,他对我一直很客气。”黄金荣答道。
“这就好。”杜月生接着说道,“师父请他吃顿饭,大家当面谈谈,直接把话说透。他如果是明白人,应该知道怎么做。”
“不错。”黄老板点头同意了,“明天晚上宴请沈杏山,可地点选哪里好呢?”
金廷荪说:“四马路的倚虹楼很合适,那里是英租界,沈杏山不会多心。”
果然,第二天晚上,沈杏山毫无顾忌,孤身一人来到倚虹楼,走进黄金荣订好的包间。尽管“小八股党”经常抢土,但并没有伤到“大八股党”烟土生意的筋骨,所以双方没有撕破脸面。沈杏山和黄老板一见面依旧是嘻嘻哈哈,谈笑风生。
宾主入座,黄老板的四名心腹爱将也坐在席间,杜月生与金廷荪如同军师,胳膊粗拳头硬的顾掌生和马祥生相当于保镖。
众人边吃边聊,沈杏山三句话不离本行,很快就说到政府禁烟的事:“黄老兄,张一鹏这股风刮得紧,是不是应该让租界里的土商们暂时避一避风头?”他认为北洋政府和英租界禁烟都是装装样子,过几天就没事了。
“没有避风头那么简单。”黄金荣说,“据我看,法租界那边过了这阵风之后还会照常,英租界这边恐怕要动真格的。”
“不会吧?英国人一贯把烟土生意当命脉,怎会真心禁烟?”沈杏山不以为然。
“英国人顶不住世界各国的舆论,也是迫不得已。”黄金荣说,“沈老弟应该让英租界那些土行早做打算,尽快搬到法租界这边。我正要为这事与你商量呢。”
“就算事情真有这么严重,我又能做什么呢?”沈杏山看出黄老板今天是有话要说。
“英租界的朋友吃定烟土这炷财香,也该够了。如今风水轮流转,保护土商的差事可以由我们来代劳了。”金廷荪突然插话,而且一开口就是抢码头的口气。
沈杏山一听金廷荪这个晚辈说出这种话,心里有些不高兴:“事情还未见分晓呢,这位年轻人何必心急?”
“杏山,我们相识多年了,都是自家弟兄。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们早点把保护权让过来,咱们也好谈一谈财香上怎样分成。如果你还不放手,只怕最后搞得两手空空,多年打出的局面全都付之东流。”黄金荣语气很诚恳。
沈杏山这时全明白了,老黄今天摆的是鸿门宴。再向两边一看,杜月生、金廷荪目光炯炯,顾掌生、马祥生虎视眈眈,沈杏山肚子里的不平之气一下子被勾了起来,暗暗想道:你们“小八股党”真是欺人太甚!抢我们的烟土,让我在土商面前折了多少脸面?把抢来的烟土压低价格卖出,居然还成立了三鑫公司,我给你老黄的面子还不够大?
想到这里,沈杏山失去谈判时应有的冷静,没有用商量的口气讨价还价,开始挖苦:
“金荣兄,你也是巴结洋人才风光多年,总是吃别人碗里的饭最香甜,做无本生意最顺手,这不是把晚辈们都带坏了?你要真有本事,何必从我这里要什么保护权,直接搭兵舰去公海接烟土,还愁土商们不敬服?”
常言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沈杏山忘了自己是干什么出身,一番话把黄老板气得脸色铁青。黄金荣呼的一下站起身,抡开巨掌,左右开弓,狠狠掴了沈杏山两记耳光。顾掌生、马祥生一见老板动了手,也怒目圆睁,霍然站起,立刻就要扑向沈杏山。
被打得眼冒金星的沈杏山头脑还清醒,急忙说:“有话好说,不要动手,一切好商量。”
金廷荪开口提条件,沈杏山当场全都应允。“大八股党”的头目之间历来就有嫌隙,各有各的小算盘,沈杏山锐气一失,其余的人也没有什么异议。
几天后,张一鹏公布了他对上海烟土贩卖情况的调查结果,特别指出英租界巡捕房探目沈杏山,利用职务之便,在英租界大肆保护烟土走私和贩卖。张一鹏还列出了英租界土行的名单,要求英租界工部局尽快做出调查处理,向国际社会以及中国政府做出明确答复。
沈杏山以前的所作所为,都是在英租界官方的默许下进行的。张一鹏的调查报告一出来,英方顾及国际声誉,只好表示要彻查此事。很快,沈杏山被撤销探目职务,并象征性地交纳3000块银洋的罚金,从此退出了上海烟土生意的竞争。
张一鹏还焚毁了一些从上海华人商行中收缴来的鸦片,确实立了一功,载誉而归。而那些在英租界被查禁的土行,多数都悄悄迁往法租界,寻求新的保护伞。
扳倒沈杏山,“大八股党”失势,“小八股党”独揽了上海滩土行的保护权,三鑫公司经营状况突飞猛进。但是,在杜月生等人的面前,还有一道瓶颈无法突破。
烟土进入上海主要是通过水路,从吴淞口经高昌庙过龙华而入租界,这条长长的通道是必经之路,都在淞沪护军使衙门的管辖之下,水警营、缉私营、警察厅也都虎视眈眈,哪一炷香烧不到都会受到钳制。不打通这个关节,运输方面还要用“水里抛、顺江流”的原始方法,各个抢土团伙还会卷土重来,保护土商就成了一句空话,土行的财香也要大打折扣。
怎样才能打进淞沪护军使衙门呢?正当杜月生冥思苦想之时,张小林又来到上海。
1919年8月,原任淞沪护军使卢永祥升迁,就任浙江督军,淞沪护军使一职由卢永祥的嫡系大将何丰林继任。在何丰林的手下有一批浙江籍官员,江斡廷任护军使署秘书长,刘吾圃任肥沪警察厅主任秘书,俞叶封任缉私营统领。这批大官分居要津,都与张小林有私交。此外,浙江省省长张载阳也是张小林在浙江武备学堂里结识的铁党。
张小林觉得应该在上海滩这片天地大发展。这一次他把妻子娄氏也带到了上海,同时还带来了两个好友,一个是号称文武全才的翁左青,一个是陈效岐。
张小林在上海稍事安顿之后,听说杜月生现在已经发迹,马上登门看望。
“哈哈,月生,几年不见,你这一会儿出息大了!”张小林一见面就拍拍杜月笙的肩膀。
“都是托张爷叔的福。”杜月生还是那样谦虚,把张小林请到屋内。
“不要再叫我爷叔了,那样太不爽快。听说黄老板都与你兄弟相称了,如果你不嫌弃,就喊我一声小林哥。”
“好,恭敬不如从命。小林哥此番来上海,是来游玩,还是常住?”
“我的几个老相识都混到官衙门里了,我想在上海滩做点营生,只是还没选准干什么。”张小林接着又说想听听杜月生有什么建议。
“上海码头大,钱有的是。”杜月生在谈话中问清张小林的官场关系以后,大喜过望,立刻提出邀请:“我在黄老板这边的三鑫公司,如果小林哥能加入进来,兄弟们齐心协力干一场,你看如何?”
“那当然好!但不知道黄老板会不会同意。”张小林知道自己与黄金荣没有什么交情。
“这事包在我身上。”杜月生说道。送走张小林之后,他立刻来找黄金荣商量。
“张小林?”黄金荣对此人有些成见,“听说他是个很能骗的人,来我们这里合适吗?”
“他在江湖上很讲义气,而且能帮我们成大事。”杜月生详细介绍了张小林与军政官员的关系,提出一个经营烟土“一杠通天”的设想,最后说道:“既然见了各路小鬼都要烧香,不如直接就把财香送到阎王殿,让张小林与何丰林拉上关系,我们比以前的‘大八股党’更有神通。”
“好,好,就按你说的办,马上把张小林请来商议。”黄金荣也兴奋起来。
张小林正式加盟,成为三鑫公司打入军界的一张王牌。何丰林等人正想找机会从烟土行当中捞取钱财,与张小林一拍即合。不久,桂生姐的一位妹妹,过继给何丰林的老太太做干女儿,张小林和俞叶封又成了儿女亲家。
这样一来,帮会、租界、军阀三位一体,军警、法捕房联合护土,三鑫的业务畅通无阻、蒸蒸日上,白花花的银子如长江大河一样滚滚而来。由于三鑫公司声势浩大,上海市民都不再称呼它的本名,人人都叫它“大公司”。
此后,黄金荣、杜月生、张小林在贩毒事业上结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三角联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