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火车、袜子、集装箱、断指、破碎、黑色树叶、脸、天使、医院、口水……
还有什么是记得起来的?
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
都是,全都是,记不起来的东西。
为什么在这里?
我是谁?
我要这镣铐再锢不住我的手脚;我要这黑暗再遮不住我眼。
咆哮声压在喉咙底。
地狱的火焰冲破耳膜。
可是我是谁?
他冲破牢笼啦!他飞起来啦!
他又落下来啦!
奇怪,我甚至都不曾睁开眼睛。
那为什么我的脚下满地尸骸?
因为这是地狱。
有人说。
他说:你!天神和恶鬼的子嗣!人们说你是断罪的掌,说你是神罚的箭!
可他又哭了:瞧瞧你做了什么!瞧瞧你做了什么!
他还开始唱诗了:
云从南端来,割开了火山;
鲸不说话啦!掉落了尾巴;
红晶被青鸟衔走;
绿翼却喂了白狼。
他唱着唱着跪在了地上:“可是地狱不喜打更人啊!”
他抬起脸的时候,都是血。
我恐怕看不清他的样子。
可他诗唱的真难听。
奇怪,我甚至都不曾睁开眼睛。
可我在地狱干嘛?
哦——当枝断罪的箭!
他感觉自己的镣铐被人轻轻敲击了几下。
“还活着吗?”敲击他的人问。
他重重地晃了晃脑袋。眼前一片金星,白影重重。
敲击镣铐的是地狱的一种低等恶鬼,叫做“影魅”。这种低等的恶鬼长着用绿色的手掌拼起来的脸,每次蹦出一个音节,他们的手掌就会开合一次——看起来就像是恶心的食人的菊花。
因为影魅天生低劣,本性卑鄙,所以一般被地狱中的高等恶魔捉来当“差夫”使用。
一只影魅手掏进破布袋里,拿出了一张破破烂烂的羊皮纸。
低头、抬头;低头、抬头。影魅的小眼睛里露出奇异的光,又用手中的仗柄抵了抵他的脑袋。
“你么?就是你么?那个被称为恶鬼猎人的家伙。”
羊皮纸上赫然画着他的头像。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厉害。”影魅又开始叽叽歪歪。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怕我?”他问影魅。
“你被锁着。”影魅回答。
“安帕蒂永远锁不住一个自由的灵魂。”他说。
安帕蒂是地狱南部“火光恶鬼”族的“不死君主”。他渴望得到自己的力量很久了。为了这个力量,他曾残忍弑杀自己父母。在他看来,拥有强大力量的方法就在于“怀罪”——“无匹之罪”。
“这才是我们影魅一族活得好好的原因。”影魅扯着他镣铐上的铁链,迫使他往前走。
“你们活着,但从不好好的”,他说,“我试着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天……我差点疯了。”
影魅头也不回:“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地狱,我在锅炉房里工作;安帕蒂大人喜欢吃生人,所以我每天要送你这样的家伙给安帕蒂大人……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我和我的族人都这样觉得。在安帕蒂大人底下活着,让我们很安心。也不会疯。”
他说话了,这是他对一个恶鬼说过的最善意的话:
“我哥哥褚。曾经说过,他最讨厌的恶鬼种族就是影魅。但他最不会对其下手的种族也是影魅。没有价值。”
影魅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再反驳。于是安静地带着他一路往前走。
地狱燃起的火焰叫做“业火”。佛教中说这种火用来焚烧地狱中的罪人。洗去的罪孽会像将灰烬从金箔上剥落,在风中削减成丝,最后化为无声的念想。
罪人有什么念想可谈,他想。可是“业火”却被掌握在罪恶最大的安帕蒂手中,就不叫“业火”了,又烧什么“罪人”?
那不如熄灭了好,他又想。
他被带到一个地下实验室的地方。安帕蒂绿油油的眼神在盯着他。
安帕蒂的身材很高大,好像一只站立着的巨兽。他的身上翻卷着熔岩,和永不熄灭的灰烬。
“你知道,我渴望天神的力量……很久了”,安帕蒂的声音很低沉,好像喉咙底有岩浆在翻滚,带来厚重的音色。
“我可没有你所说的天神的力量。”他说。他觉得自己应该用一种有特色的声音和安帕蒂对话。可是他学不来,他话一出口,就充满了风的味道。
安帕蒂的小眼睛绕着他的身体走了一圈,才慢慢收回来:“你的身体,拥有容纳天神的力量。”
“你,是尊贵的恶鬼。为什么,要和自己的族人作战?为什么,反抗我?”安帕蒂说。他喉底的岩浆又开始不安分了。
“这只是一个错误。”他说。
“但是错误的存在,即是合理”,安帕蒂好像是一个中年老教师,“循循善诱”,诱拐到一条无名道路,“我得不到天神的力量,但我能得到你的身躯!年轻的、矛盾的、双重的、致命的!但是,这毁灭般的躯体。它注定是我安帕蒂最得力的武器!”
“你真的认为,我的躯体能为你所用?”他问,带着一种嗤笑。
安帕蒂向着实验室的大门走去,头也不回:“你马上就会明白的。”
一道业火沿着安帕蒂的身后路烧向被困住的他。
“给他注射天神的力量。”安帕蒂说完了这句话。实验室的大门终究重重合上。
但是,黑色又是什么呢?
黑色是眼睛。
黑色是光!
只有黑色才能吞噬光明。
可是为什么,讨厌黑色呢?
它太沉重了。
它明明存储着世上最亮眼的光芒却,用最难看的外貌框束着自己啊!
可沉重地美丽啊!
不用表面的辞藻,不需要别人的艳羡,不在乎一切的目光。
只有黑色,他自己的目光!
他自己,绝对不一样的目光!
这种目光如果是一柄利剑,他可以一剑斩落“佛像”的项上人头;
他可以一剑刺穿所有包裹着罪恶污秽的糖衣;
他把那些迷失在刺眼光芒中的,人、事、物,拉回本该的温暖的道路。
黑色是不死的。
黑色是风啊,风的头上坐落着“真相”的王冠。
“荣耀的主啊!吾名【遭臣】。愿意为您效忠!”
黑暗中,传来这样一个低沉的,却又带着迷惑般的声音。
实验室的大门被缓缓推开。安帕蒂带着一身焦焰的气息走了进来。深黑色的岩灰在他的周边环绕。他看着低低垂着头,没有一点反应的别相生,咧咧嘴嘴笑道:“现在这是属于我的力量了。”
“就凭你?也配?”
“你居然!”安帕蒂双脚在地上重重地一踏,身子飞跃过遥遥的距离,直接贴近了别相生。两人的鼻尖不过毫厘之差。他伸直了手,掐住别相生的喉咙。他手臂因为翻腾的怒气不断爆裂开来岩浆的颜色,“为什么你还清醒着?”
别相生脖子被掐地不自觉地往后仰。他的表情淡然,没有一丝受人挟制的慌乱。他只是用高傲的神色盯着安帕蒂的瞳孔:“你怎么敢企图得到天神的力量?”
“你!说!什!么!”安帕蒂一字一顿地重重说着。别相生硬生生地拗过了脖颈,他的双目现在和别相生的双目对焦着,仿佛两个宇宙在互相窥视着彼此。
“我说,”别相生的嘴角扬起一股莫名的笑意,“你去死。”
他的眼睛像是在河岸上点燃了一盏渔火,骤地一束黑色的火光在瞳孔中忽左忽右跳跃着。可怜的安帕蒂在看到这团黑色的瞬间,忽然就抱头痛哭起来:“我不能……我不能……请放我走吧!”
“蚂蚁。”别相生这样说着,眼睛中黑色的火光真的变作了一条长龙,箍住了安帕蒂。如同一台鼓风机般,安帕蒂在半空中挣扎起来,没过多久就被吹成了灰烬。
别相生的鼻息呼出了一道烟灰,他眯着眼睛:“现在,猎人,回来了。”
整个南部郡开始崩塌起来。失去安帕蒂的灵魂,所有的火山仿佛都活了过来,争相喷发着。
恶鬼们在逃离,一些安帕蒂的部下仍然在靠近别相生;但是远方某一座火山猛地炸裂开来,火山中空的地方炸出来一根九节鞭。它唤着:
“荣耀的主啊!吾名【遭臣】。愿意为您效忠!”
然后它仿佛是一个喝醉了酒的醉汉般,在喷发的火山群中左支右突;每当它碰到一座火山,无论是正在空中降落的,带着高温的流状岩浆岩,亦或是已经汇聚成河流般的岩浆河,悉数变成了灰色的凝固石——这是“美杜莎”的魔法——远远超过。
别相生没有在意那些靠近的恶鬼,他只是眯着眼睛,右手握拳,好像是一位古战场上,夕阳下的将军;飞驰过来的“遭臣”为别相生解决了每一个想要靠近他的恶鬼——他们都变成了一座座雕像,并且马上就会被巨大的地震带来的冲击波碾成碎屑。
他将“遭臣”紧紧握在手中,然后不紧不慢地挥舞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将武器舞做了一道龙卷风。
罢了,他喃喃问天空,又像是问自己:
“现在,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