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杜司徒年过七十,无意请老,裴晋公为舍人,以此讥之。”而杜佑后来再三上表,请求辞去宰相职务,也多少与听到了这类议论有关。如他在元和初年请时任户部员外郎的吕温代写的一通请让表中,就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伏奉恩制,授臣检校司徒充度支使兼盐铁转运等使,依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恩奖殊常,授任非据。……臣素无异能,幸逢昌运,顷因人举,累荷国恩。声绩靡闻,尘忝增惧。陛下丕承景命,光阐鸿酋,理财阜人(民),尤所注意。臣窃位时久,妨贤愧深。柄用之地,甘心自绝。岂谓大明私照,元造曲成。裨参论道,兼领经费。当至化鼎新之日,在微臣迟暮之年,将何以上副宸衷,外弭官谤。负乘为盗,冰炭在怀。庶遵周任之言,敢饰范宣之让。伏惟睿鉴,俯亮愚诚。特降殊私,赐寝严命,则圣朝无虚授之议,微臣遂审己之宜。遐迩之间,孰不知劝。”又,杜佑18岁入仕,从政几近60年,一生勤奋、操劳,立功、立言,成就卓着。翻看唐史,像他这样从政时间这么长,并且是从做基层县吏开始,一级一级地升迁上来,直到成为宰相首相、获得位极人臣地位,而且还能历经风波,在险恶的政治生活中做到全身而退、善始善终的人,似乎也不多见。恰如杜佑去世周年的时候,众朝臣前往致祭,权德舆撰写的推崇备至的《杜佑祭文》所言:“体温厚之气,协休和之运。五常用仁,九德在宽。六朝扬历,三后公相。契作司徒,奭居太保。致位遂志,晏闲显尊。极人伦之寿宠,备君上之恩礼。传曰:行道有福。诗曰:求福不回。考祥视履,惟公是已。”
杜佑的晚年生活可以用充实而满足这样的字眼来评价。
首先是精神上的充实而满足。古人的生活目标莫过于立功、立言、立德,有成就感,如本书开头所引杜预、杜佑的古今对话所言,实现《左传》所说的人生三不朽。而这三点,杜佑可以说几乎都做到了。就立功而言,无论是做县尉、幕府从事、州郡长官、封疆大吏,还是做国家宰相,他都有突出的表现,取得了显着的成就。特别是生命的最后十年,宪宗不许退休,一再挽留,更使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有价值、此生过得有意义:
进入老年,知道仍为人所需要,无疑是最大的安慰,会使人感到充实,心理上产生一种宽慰感和满足感。就立言而言,前已提及,后面还将专章论列,一部凝聚36年心血而成、洋洋200卷、近150万字的思想成果、学术巨着《通典》,集中反映了杜佑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表达了杜佑的政治思想、经济思想、社会发展观和对理想制度、理想社会的看法,其内容之广博而精、其思想之深邃而远,得儒家精神之真谛、惠及并为时人所赞叹、泽及并为后人所仰慕,已足以使杜佑感到满足,感到此生不虚,有所立言、有所成就了。恰如前引符载的评价所论断的那样,《通典》之作,“得不谓立言垂范欤!”立德方面,杜佑一生所为,也为时人和后人官僚知识分子树立了一个道德榜样——以富国安民为己任、实践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人生理想的榜样。虽然,杜佑在重视科举出身的时代,属于门荫入仕、吏道出身、学问自成一类人;在政治动荡、风波迭起的年代里,也曾由于天性宽和、谦虚、与人为善的性格,而给时人留下明哲保身、“位重而务自全”、“持身有术”的印象。
说到杜佑的性格德性,时人的看法也许是对的。史料有这样两个例子,显示出杜佑为人处世的确很有一套办法,而且似乎越到晚年越注意自己的形象,注意不因一时之得失而毁了一世的名声地位。韦执谊的儿子韦绚,尝听曾为父亲朋友、同事的刘禹锡回忆往事、谈论典故,写有《刘宾客嘉话录》一卷传世。其中一则涉及杜佑为人的故事说:“(刘禹锡曰)大司徒杜公在维扬也,尝召宾幕闲语:我致政之后,必买一小驷八、九千(钱)者,饱食讫而跨之,着一粗布烂衫,入市看盘铃、傀儡(戏),足矣。又曰:郭令公(子仪)位极之际,常虑祸及,此大臣之危事也。司徒深旨,不在傀儡,盖自污耳。司徒公后致仕,果行前志。谏官上疏,言王公不合入市。公曰:吾计中!计者即自污耳。”刘禹锡跟随杜佑多年,所说之事当可信,不是随意之谈。这则故事就反映出,当年的杜佑,身居高位之后,对于如何全身自保,确实是处心积虑,有过思考的。而违制入市以观戏自污的办法,也亏他想得出来,真可谓“持身有术”了。
这是一个例子。另一个例子是永贞、元和初年,杜佑为相期间对待中书小吏滑涣的态度。《通鉴》元和元年八月条:“堂后主书滑涣久在中书,与知枢密使刘光琦相结,宰相议事有与光琦异者,令涣达意。常得所欲。杜佑、郑絪皆低意善视之。郑余庆与诸相议事,涣从旁指陈是非,余庆怒叱之。未几,罢相。
四方赂遗无虚日。中书舍人李吉甫言其专恣,请去之。上命宰相阖中书四门搜掩,尽得其奸状,九月,辛丑,贬涣雷州司户。寻赐死。籍没家财凡数千万。”滑涣不过是文书抄写一类刀笔胥吏,属于流外官,地位微贱,身份很低,但久处要害,接触机密,且有内廷依仗、为宦官在外朝的耳目,故而忘乎所以,于众宰相议事时指指划划,议论是非。杜佑何等身份何等人,且善于察人,对于滑涣是什么人是很清楚的。但与郑余庆、李吉甫等人怒形于色不同的是,他在滑涣的问题上采取了“低意而善视之”的态度,换句话说就是很客气,不因尊卑悬隔而看不起他。另一则材料甚至说“杜佑、郑絪执政颇姑息,而佑常行辈待(滑涣),不名也”,呼之为“滑八”。没有架子,什么人都处,这种态度,也是杜佑的处世之道之一。而这种态度背后的处世哲学,用杜佑自己常说的一句话说,就是“处世无立敌”,或“以少树敌为佳”。关于“以少树敌为佳”,《南部新书》讲述了这样一则故事:“刘禹锡言,司徒杜公佑,视穆赞故人子弟也。佑见赞为台丞,数弹劾,因事戒之曰:仆有一言,为大郎久计。他日,少树敌为佳。穆深纳之。由是稍霁其威。”杜佑是这样劝人的,自己也是亲履躬行,以之为原则,指导自己的思想和行为实践的。
又,杜佑去世后,朝廷曾按惯例为他议谥。太常博士柳应规,根据他的理解,建议定佑谥为“忠简”。但博士尉迟汾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建议改动一个字,谥为“安简”。他说:“佑之宽容得众,全和葆光,不病于物类,其能考终,得不为宽容乎。
和好不争,自卑仕而极重任,一心于治以惠物,洁行廉正,人无忧怨,得不谓一德不懈乎。请谥为安简”。唐谥法:“安和不争曰安,宽容平和曰安”,“一德不懈曰简,平易不訾曰简,理典不杀曰简。”柳、尉迟二人之议论,主要的争议点是在用“忠”还是用“安”来评价杜佑更合适上。最后定谥为“安简”,采纳了尉迟汾的建议。这是一件小事,但事情虽小,却也反映了时人对杜佑的看法,有助于我们对杜佑性格的了解。这里也提一下。
另外,杜佑本人很谦虚,他对自己的评价从来不高,每每在上书奏表中自贬,有时甚至到了使人感到未免太甚、过于谦虚的地步。例如,我们看杜佑的上表,类似“臣久尘高位、尸素已多,更受新恩,满盈为惧”、“臣窃位时久、妨贤愧深”一类的自贬字眼就很多,随处可见。这种一味谦虚乃至过分的处世方法,似乎一方面可以看成是杜佑的天性如此、或多年养成的习惯所致,另一方面,也使人感到,谦虚到自贬,似乎也是杜佑的“持身之术”之一。虽然,这是一种会让直爽的人感觉不快、不以为然的持身之术。
其次是物质上的充实和满足。杜佑坐镇淮南15年,积累了不少财富。史家在其子式方传中称:“时父坐镇扬州,家财巨万。甲第在安仁里,杜城有别墅,亭馆林池,为城南之最”。以后身为国相近10年,拜司徒、封歧国公、食邑三千户,俸禄也很优厚。又时得赏赐,如仅元和七年致仕这一次的赏赐,“上遣中使就佑第,赐绢五百匹、钱五百千”,数量就很可观。由这些因素推断,杜佑后半生既贵且富,一家人的物质生活可以说是很丰腴的。
杜佑的家业也很可观。他在长安城安仁坊的宅第,仅少子从郁的居处,就有房间三十余间。整座杜宅,全盛时约住着百余口人,规模应该不小。杜佑退休前后,主要就在这里居住。此外还有两处产业,一即有名的长安城南杜陵朱陂樊川别墅,杜佑晚年常来这里休闲,或与同僚宴饮盛会,或与乡党老农置坐衔杯,饮酒聊天为乐。对此杜佑自己曾在前已引及的《杜城郊居王处士凿山引泉记》里心情愉快、颇感满足地回忆说;“佑此庄贞元中置,杜曲之右,朱坡之阳,路无崎岖,地复密迩,开池水,积川流,其草树蒙笼,岗阜拥抱,在形胜信美,而际攀莫由。……其流触湾环,曲池渊沦,美景量辰,贤英迭臻。
泛方舟而骋怀,听清商而怡神,宁知景之将曛,胜事佳趣,谅难备陈。……(佑)每出国门,未尝公服,导从辈悉令简省,刍尧者莫止唐突。及栖弊陋,时会亲宾,野老衰宗,啬夫游缴,亦同列坐,或与衔杯,由是尽得欢心,庶比洽乡党。其城曲墟落,韬黄童艾,杜名杜氏,遍周川原,群情既用光荣,老天惟增祗惧。”史家也以赞叹的口吻描写道,“佑城南樊川有佳亭林,卉木幽邃,佑每与公卿宴集其间,广陈妓乐。诸子咸居朝列,当时贵盛,莫之与比。”另一处产业在襄阳,即杜佑孙、师损长子杜铨所居之汉水别业。此别业,郑鹤声《杜佑年谱》推测,可能是杜氏移居京城前的襄阳旧第。杜牧在《杜铨墓志》里描述道:“(铨)终于汉上别业。岐公外殿内辅,凡四十年,贵富繁大,儿孙二十余人。晨昏起居,同堂环侍。公(铨)为之亲,不以进门内,家事条治裁酌,至于筐箧细碎,悉归于公。称谨而治。自罢江夏令,卜居于汉北泗水上。烈日笠首,自督耕夫,而一年食足,二年衣食两余,三年而室屋完新,六畜肥繁,器用皆具。”
杜佑子孙二十余人,家族盛时可能达近百口人,是一个大家族。杜牧在《唐故岐阳公主墓志》中提及家族人多的情景写道:岐阳公主“(宪宗嫡女、穆宗妹、敬宗姑,郭子仪外曾孙女,元和八年嫁杜佑之孙杜悰)以一女之爱,降于杜氏,远事舅姑。
杜氏大族,其他宜为妇礼者,不翅数十人。主卑委怡顺,奉上抚下,终日惕惕,屏息拜起,一同家人”。岐阳公主嫁在杜家,仅需尽妇礼的女流辈就有数十人,家族之大,于此可见一斑。也正因为如此,杜牧后来在劝学小侄阿宜,为之讲述家事时,才不无自豪地写下了这样的追忆诗句:“我家公相家,剑佩尝叮当。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
不过,杜佑去世后,子女儿孙至孙辈逐渐分家而居,盛况不再。长子师损(子铨、愉、羔),嗣继父亲宅业,官至工部郎中、司农少卿;次子式方(子恽、惠、悰、恂、韬、造),早年以父荫入仕,至太常寺主簿,昭应县令,杜佑去世后先为司农少卿、以子悰为驸马贵,拜太仆卿不视事,后外任地方,穆宗时卒桂管观察都防御使;三子从郁(子牧、凯),亦一直在本宅居住,位终驾部员外郎。孙辈如杜悰以驸马赐第昌化里、赐别馆大通里,以后任官沣州等地方及中央省司,武宗时以工部尚书判度支、与乃祖一样主持全国财政,懿宗时拜为宰相;杜铨去了襄阳汉水别业,退官务农;杜造先为三原县令,后去了郢州,“在郢州汨口草市,绝俸已是累年”;杜牧或为淮南幕府推官、掌书记,或为刺史,辗转于扬州、池州、湖州等地为官,名下的安仁坊宅第三十余间房屋,也于元和末年为“酬尝息钱,为他人有。因此移去,八年中凡十徙其居”。杜凯有才而多病,多年养目疾于淮南而卒。唐后期的杜佑传人,除杜悰、杜牧两支地位仍在、尚比较活跃以外,其余诸支已逐渐沉落。曾经的辉煌渐成往事。这是后话。
复次是文化生活上的充实和满足。杜佑晚年,未致仕时身为宰相,德高位重,国事繁忙,日子过得紧张而充实。
逐渐从具体朝政事务中淡出以后,闲暇时间做点什么事情,亦即如何安排退休后的生活,就成为他必须面对、需要考虑的问题。一则材料反映出,在这个问题上,杜佑也确实是有所考虑、并且做了很好的安排的。这就是,除了以天气晴和或国有大事之日入朝谒见、顾问应对的方式保持与朝廷的联系,或者时常往来于城里住宅与城郊别墅之间,以休闲游玩的方式打发时光以外,杜佑晚年,还为自己安排了一件对于陶冶性情、修身养性来说很有益处的事情来做,即练习书法、专工草书,重新开始学习,做一个老学生。郑鹤声《杜佑年谱》转引宋人徐度的记载写道:“杜岐公既致仕还家,年已七十,始学草书。既工,余尝于其孙鼎家见一帖论草书曰:
‘草书之法,当使意在笔先,笔绝意在为佳耳。’笔势纵逸,有如飞动。纸尾(书)‘时年七十八’字。又见有少时所节《史记》一编,字如蝇头,字字端揩,首尾如一。又极详备,如《禹贡》九州所贡名品略具。”
“其孙鼎家”,“孙”当作“后裔”,杜鼎为杜佑诸子哪一支的后代已不可知,但从藏有杜佑墨迹推测,有可能是嗣家长子师损的后代。徐度在杜鼎家所见杜佑书法,包括论草书手迹和手抄《史记》蝇头小楷,可能是惟一的真迹了,实可珍贵。而徐度的这段记载如果可信(应该可信),则我们可以看到,杜佑在自己的晚年,为自己安排了学书习字的事情做,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年,犹在苦练草书,并且颇有成就,还随时总结经验,把习书的体会写下来。读此记载,遥想当年杜佑以古稀之年犹勤学苦练的情景,我们敬佩之感不禁油然而生。同时也有这样的感觉,杜佑退休后,对自己的生活确实是有所考虑,做了很好的安排的。古今一理,人上了年纪,尤其是退休以后,就怕没有事情做。有事情做,精神就有了寄托,生活也就充实。杜佑活到老,学到老,选择学书习字度过休闲时光,他的退休生活的确是过得很充实的。虽然,对于一生操劳公事、直到78岁才完全退休的他来说,就是学书习字,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其实也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