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一天他再去时,那辆香车仍停候着。再接下来的夜晚,香车仍然停候在那里。
那辆香车好像是来听自己吹笛子的吧。到了第五天,博雅似有所悟。
或许,这辆车子就是专为聆听我的笛声而来。
不过,就算是这样,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最初见到它是四天前的晚上,在那之前,博雅也曾隔三岔五地行至堀川桥边吹笛子。
兴许,从老早开始,车子就来了,只是自己没有觉察。
博雅兴致浓厚起来。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坐在车里呢?
“晴明,我不知不觉就对香车产生兴趣了。”
博雅告诉晴明,第五天晚上,他终于开口了。
博雅垂下持笛的手,朝香车走去。
是一辆吊窗车,轭头系着一头青牛。
在牛的两边,看似杂役和家人的两位男子,默默地侍立着。
博雅在车前站住,不是朝杂役,而是直接跟车主打起招呼来。
“每天晚上,您总是在我吹笛时前来。到底是什么样的高士坐在车中?是不是有事和我商量?”
“实在太失礼了!”如此回答的竟是杂役。
杂役和家人一齐单膝跪下。
“坐在车里的,是我们服侍的府中小姐。”
他们低头施礼。杂役说:
“七天前的晚上,小姐正要就寝时,隐隐约约听见笛声从外面飘来—”
小姐一直侧耳聆听着,直到笛声消失才上床就寝。可是到了第二天,那笛声还一直萦绕在耳边。
到了第二天晚上,又听到了与前晚相同的笛声。
越是侧耳细听,那笛声就越是悠扬清越,回旋在耳旁,久久不去。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奏出了这么美妙的音乐呢?”
小姐来了兴致,便命杂役驾车出门,循着笛声来到堀川小路。
到这里一看,果然看见横跨堀川的石桥畔,站着一位身穿夏布长衫的男子,在月光中吹着笛子。
那么迢远的地方尚能听到如此清越的笛音,吹笛之人决非等闲之辈。
于是,每天晚上,当笛声传来,小姐都会喃喃轻语:
“我们去听吹笛吧。”
杂役如此这般告诉博雅。
车内的小姐依然沉默无语。
外面的对话自然能听得一清二楚。可是珠帘里似乎更加安静,没有一丝声响。
“请问是哪家府上的小姐?”
“实在很抱歉,小姐要我们保守秘密,我们也没办法。如果打扰您的话,明天晚上我们就不来了。”
“怎么会?其实是我打扰您了—”
博雅话音才落,车中响起了美丽的声音:
“如果可以的话……”
那是纤柔无比的女子的声音。
是一种仿佛轻柔的风拂过薄薄的丝绸的声音。
博雅望着车子,但见帘端稍许提起来一点,一只纤纤玉手露了出来,细长的手指握着一束山樱枝,枝头上还残留着樱花。
“这个送给您……”女子的声音说。
博雅双手接过花枝,但闻珠帘内飘出一股无法形容的甘美香味。
那是沉香的气息。
除了沉香,还混合着数种香木的高雅气息。
博雅拈枝在手,那只玉手缩回车内,帘子像当初一般落了下来。就在此时,车中女子所着衣裳的裾边,在眼前倏忽一现。
那是红白相间的苏木颜色—
女子并未出声,杂役和家人站起身来。
轱辘声响起,牛车走动了。
车子在月光中静静地远去。
博雅左手握笛,右手拿着山樱枝,一直目送着车子远远而去。
“当时,我无法望见她的玉容。我想,是位优雅高贵的小姐吧。”
博雅对晴明说。
“她的声音听上去如此熟稔,手指细白若柔荑。从车中散发的香味,正是薰衣香。帘子下面一闪而过的衣袂,是山樱图案的艳丽和服。”
“就到此为止?”
“没有,接下来还有一段故事。”
“呵呵。”
“每当我去吹笛时,那位小姐也会跟随而来,这种情形后来还持续了一段时间。”
博雅吹起横笛,不知不觉间那辆牛车就过来了,静静聆听着如缕笛音。
这种情形持续了三个月左右。
即使是淫雨霏霏的日子,只要博雅出门吹起笛子,小姐总如期而至。
这段日子里,两人并未交流片言只语。
“那一天,正逢眼下这样的时令……”
博雅把酒杯注满,一饮而尽,感慨不已地回忆起来:
“是在梅雨渐去的时节,一个雨霁云开、月挂中天的良宵……”
就在那天晚上—
像往常一样,博雅吹起了横笛。
细若游丝、如同轻雾般的水汽从地面升起,月辉从高空迷迷蒙蒙地照射下来。
河边柳树下,一如既往停着一辆女宾车。
此时,像是跟博雅的笛声相应合,响起了另一种乐音。
是琵琶的声音。
博雅边吹笛边移开视线,发现乐声从那边的车里飘了过来。
真是美妙无比啊……
博雅不由得心生喟叹。
那是何等迷人、何等令人心仪的韵律啊。
弹奏者技艺非凡,可心灵是封闭的。仿佛要释解心中之结,声音从琵琶上流泻出来。
琵琶声与博雅的笛声相契相和,博雅的笛声亦与琵琶之声水乳交融。
在明月的清辉下,如此琴瑟相和,真是其乐融融,甚至让人油然生起光彩耀目的感觉。
博雅忘情地吹着笛子,进入一种在梦中遨游般的心境,如痴如醉,浑然不觉时光流逝。
当博雅停下来,琵琶的声音也悄然而止。
他还在迷离惝恍之际,杂役开口道:
“请问……”
“什么事?”博雅问。
“小姐有一物想赠予大人。不知您能否移步过来?”
杂役恭谨地低头行礼。
“明白了。”
博雅点点头,静静地行至车子旁边。
“琵琶,是您……”博雅低声问。
“拙劣之至,有扰清听。”女子的声音从车内传来。
“哪里,让我浑然忘却了时光的流逝呀。”
“今宵终于忍不住技痒,弹起了琵琶,请您原谅。”
“啊,今夜的琵琶声,美妙绝伦啊。不知那是什么样的名贵琵琶呢—”
“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女子声音低低地说。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博雅说毕,不知何时,珠帘的一端提起,露出一只玉白的纤手。纤细的手指间,拈着一枝芍药。
沉甸甸的花瓣盛开着,洁白如雪,一股难以言表的甜美香味扑鼻而来。
花香与女子衣裳里的薰衣香和在一起,几乎令博雅顿觉身处人间仙境。
“赠给您……”女子的声音说。
博雅把花枝拿在手中,花朵湿漉漉、沉甸甸的,还饱含着是日黄昏方歇的雨滴。
“我一直对您感激不尽,博雅大人—”
女子的声音从车中传来。
“您知道我的名字吗?”
“是的。”女子答道。
“您说的‘一直’,是什么意思呢?”
问是问了,珠帘中只有沉默,没再作答。
“您的芳容,可否—”
听博雅说罢,一种若有所思的沉默持续了片刻。
不一会儿,刚才见到的雪白手指提起帘子,帘帷轻灵地升了起来。
车子里端坐着一位身穿碧柳图案的艳丽和服、妆容淡雅的年轻女子。
在揭开的帘帷的阴影中,女子把身子探到月光中,抬头望着云天,仿佛博雅并不在场似的。
是一位看上去二十岁上下的美丽女子。
她那仰望天空的双眸,又大又黑,秋水盈盈,映照着月色的清莹。
“好迷人的月色呀……”
她朱唇轻启,如此喃喃。
慢慢地,帘子落了下来。女子的面容又隐去不见了。
博雅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
帘帷合上了。
“如果,您能告知芳名—”博雅说。
可是,没有回声。
牛车又轱辘辘地走了。
三
“就到此为止了。”博雅对晴明说。
从那之后,几近一月,博雅数次前往堀川,在那里吹起笛子。可是牛车却不见踪影。
“哎呀,博雅,在她来的那些日子里,你就叫人帮忙,叫什么人都成,跟在牛车后面不就成了嘛!你难道没有那样做—”晴明问。
“想是想过,可既然对方连名字都不肯说,再做这种事,总觉得有点不合适。”
那种有伤风雅之事,我是怎么都不会做的。博雅说的是这样的意思。
“我至今还记得她当时掀起帘子欣赏月色的玉容,就算她在月光中飞升而去,我也一点都不会惊奇。”
博雅透过屋檐凝望着天上的明月,唏嘘不已。
“在堀川吹笛子的时候,有时候,我能感觉到她的气息清晰地传到我的耳边。”
笛子如泣如诉。
对面的牛车静静地停靠着。
在珠帘里,小姐聆听着笛声,静静地吸气、呼气,吐纳着兰蕙之香。她的吐纳声竟然传至博雅的耳鼓。
“我的耳边,似乎至今还留着她当时的呼吸声。”
博雅把视线从明月转向晴明。
“接下来—”晴明问。
“接下来,你指什么?”
“我的意思是,故事还没有结束,后面的也该讲出来了吧。”
“你知道?”
“当然。你不是一个会藏藏掖掖的人嘛。”
“晴明,你不是说我跟傻瓜一样吧?”
博雅故意用不大自然的别扭腔调说话。
“我可没说。”
“嗯。”博雅举杯近口,说道,“其实呢,晴明—”
他把身子轻轻地往前挪一挪。
“十二年后,我跟她再次相逢了。”
“呵呵。”
“而且就在今天晚上……”博雅说,“今晚月色这么美好,来此之前,我吹着笛子信步到了堀川桥旁。”
博雅自言自语,自己会心地点点头。
他走出自家宅邸,空气中充溢着梅雨将逝的气息。
天空中,云幔四散飘飞,月亮探出头。
随着云团飘动,月亮忽隐忽现。
夜晚的空气饱含湿意,但博雅的笛音仍极有穿透力。
“走到堀川桥边,不禁回想起当初那位小姐的风韵,于是在那里吹了一阵笛子。”
吹了一阵子,博雅忽然注意到什么。
“奇了,晴明,柳树下竟然停着一辆牛车—”
博雅的声音高起来。
“每当我无比怀恋当初,就往堀川一带走走,这种事以前也常有,今天晚上并非初次。就我本心而言,根本就没想过能跟她再相逢。”
博雅把笛子停在唇边,敛声屏气。
牛车旁只跟着一位杂役,脸形还有点熟悉。
“难道……”
博雅头脑中涌现的只有这个词。
难道真有这种事吗—
心中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博雅的脚步自然而然朝着牛车的方向走去。
博雅在牛车前站住了。还是那部吊窗的牛车。
“博雅大人……”
从帘子里传出了声音。
那是十二年前听过的女子的声音。
“是您……”
“久违了。”细柔的声音说。
“听到暌违已久、令人无时或忘的笛声,我又赶到这里来了。博雅大人也在这里—”
“我也没想到能与您再次相见。”
“美妙的笛声一如往昔。我听过之后,有一种在月光中朝着上天飞升而去的感觉。”
“您的声音,一如我的记忆,丝毫未改啊!”
博雅的话才出口,就听见帘子里传出了难辨是叹息还是浅笑的声音。
“过了十二年,女人变化很大……”
女子低低的嗓音喃喃着。
“这个世上,没有东西是一成不变的。人心也是如此啊。”女子感慨地说。
“我也以为再无缘一睹芳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