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黄了
次洛是在又一个秋天即将过去的时候，回到拉萨的。
次洛上一次来拉萨，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次洛径直去了八廓街上的一个店铺。
对八廓街，次洛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很小的时候，就来到了这里。
次洛站在店铺门口，看着门内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没有急于进去。
他站了好久。这是一个经营唐卡生意的店铺。次洛看到店子里挂满了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唐卡，一个满脸胡须，看起来略显沧桑的中年男人正在忙碌地招呼着进进出出的客人。次洛看到他，嘴角边就浮现出了一丝微笑。
中年男人送一个客人出去。他走到门口，热情地送别了客人，并一再叮嘱他以后也一定要常常来看看，然后转过身，望着店内，喊，旺堆，你到八朗学去一趟！一个小伙子快步跑了出来，说，老板，到八朗学去干什么？中年男人说，你去找一下住在八朗学旅馆二楼3号房间的那位客人，对他说，欢迎他到拉萨，并代我向他说一声对不起，我现在很忙，要过一会儿才能去看他。你告诉他，我晚上请他吃饭。旺堆马上回答，好咧，然后就出了门。
中年男人站在门口，喘了一口气，脸上闪现出了一丝丝的疲惫。但他一看到继续不断往店内走着的人群，那一丝丝疲惫马上就又从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的容颜。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就又准备进店去招呼其他的客人。
就在他刚跨进店门的那一瞬间，次洛一把抓住了他。
中年男人猝不及防，嘴里连忙说，谁啊，干什么啊干？等把脸转过来，看清了身后的人，却一下就惊呆了。
是你？他讷讷地说，似乎完全没有意想到。
是我啊。次洛望着他，笑了。
中年男人怔了一怔，伸出手擦了一下眼睛，然后一个箭步，就窜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次洛，将他在原地转了几圈，说，次洛，你终于回来了！我最好的朋友！
次洛喊，达娃，别这么激动嘛，快停下，我的头都晕了！
达娃不听，直到他认为转得差不多了，才停下，说，哈哈，你小子终于回来了，害得我老等！
说完，他用手又狠劲地在次洛的肩膀上拍了拍，说，兄弟，今天晚上我们哥们可要好好地喝上一杯了！
次洛说，你晚上不是要请住在八朗学的客人吗？
达娃怔了一下，说，看来你已经来了一会儿了啊？
次洛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看你，来了也不马上打招呼！达娃也笑了，说，真的想给我一个惊喜啊？
我是想看看你店里的生意怎么样嘛，哈！次洛一边说，一边走进店里，看着那些漂亮的唐卡，你的生意还真的很不错呢。
那当然了！达娃侧过头，调侃着说，你也不看看，这做生意的是谁？站在你面前的可是你最好的兄弟啊，当然会不错了！
哈哈，这样就好！次洛伸出拳头，在达娃的肩上轻轻地打了一下，说，这样我就不害怕回来没有饭吃了！
那怎么会呢。达娃说，然后就冲里面喊，尼玛，你照看一下店子，我要出去，今天晚上都不回来了！一个声音在一个角落里响起，好的，老板。次洛又说，过一会儿旺堆回来，你叫他再去八朗学一趟，给那边的人说，今天晚上我有急事，去不了了，给他道一下歉，并让旺堆今天晚上先请他！
尼玛的声音还是从角落里飘了出来，说，好的，老板，你放心去吧。
达娃拉起次洛的手臂，说，哥们，我们两个现在就去好好喝上一天！
这样不好吧？次洛说，你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办。
没什么，达娃说，我们走，找一家好一点的地方，好好叙一下！
可现在才刚刚下午啊，现在就去喝酒，太早了一点吧？
没事！你忘了，以前我们俩，即使是在外国，也是天一亮，就坐在了酒吧里面呢？
这也是，哈！
十几分钟后，次洛和达娃坐在了玛吉阿米里面。
玛吉阿米是一个酒吧，但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酒吧，里面全是藏式风格。这是后人为了纪念藏族大诗人仓央嘉措和他的情人玛吉阿米而修建的，在拉萨很有名。
两人坐下，要了一打啤酒。
达娃边开啤酒，边说，这时间过得可真快！一眨眼，我们就几年都没有见面了。
是啊，次洛说，其实我在这几年，也真的是很想你啊。
我也是啊。达娃说，眼圈甚至都有点红了。
好啦，好啦，你看你，眼睛红干什么啊？大男人的，搞这一套！哈！那我们就只喝酒，不说其他了，行了吧？次洛端起杯子，说，来，干杯！为我们几年后的重逢干杯！
达娃告诉次洛，自己这几年生意做得不错，越做越顺畅，已经基本上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次洛说，那想不想把生意做得更大，做到全国甚至是全世界？达娃笑着说，这谁都想啊，不过我现在还是主要立足于西藏。但我对这一点却深有信心，毕竟在你的努力下，青藏铁路都终于开通了，西藏的明天肯定会越来越好，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人也会越来越有奔头！
次洛笑了，说，青藏铁路的开通，我是出了力，作为一个建设者，我在青藏铁路线上奋斗了整整5年。但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努力啊，哈哈。你说在我的努力下，青藏铁路开通了，这好像拔高我了啊，哈哈。
达娃举起杯子，说，这还不是一样？反正是有你的努力！
正说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次洛的位子正对着玛吉阿米的门口。一看到那进来的女人，他的眼睛就直了。
这是个穿着藏装，身材瘦弱，走路看起来就像在云中漫步、飘荡荡的女人。
次洛扔下杯子，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达娃一看，忙站了起来，拉住了他，说，你干什么，次洛？不喝酒了？
次洛说，不喝了！身子也开始移动。
达娃用劲地拉住了他，说，干什么嘛？不是说好一醉方休的吗？
次洛使劲挣了一下，指着门口，说，一醉方休？你怎么几年来一直都给我说卓玛不在了？
达娃转过头，看着门口，他的脸上马上惊现了一种极度意外的表情，他说，卓玛，你怎么回来了？
飘荡荡的女人也惊讶地站在了门口，望着次洛和达娃。
良久，女人开口了，声音就像游丝，次洛，是你？真的是你？
次洛点了点头，说，是我。
你不是走了，不愿意回来了吗？
谁给你说的？
达娃几年前给我说的。
达娃！次洛转过了身，面向达娃。
达娃的身子往后躲，说，其实，这事不关我的事。
哪关谁的事？次洛握紧了拳头，咆哮了起来。
你听我说，次洛，这事是有一些误会！达娃闪在了一边。
玛吉阿米内所有的人都望向了他们。一个人从吧台内闪了出来，站在了三个人的中间，然后伸出手，说，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怒！千万不要动怒！
次洛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转过身，指着达娃，你跟我过来！
达娃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次洛又一把抓住那飘荡荡的女人，说，卓玛，我们走，另外换一个地方！
几分钟后，三个人坐在了八廓街上的一家甜茶馆里。
次洛坐下，大大地喝了一口甜茶，说，你说说吧，达娃，到底是怎么回事？！
达娃的眼睛只盯着眼前的甜茶碗，说，其实……其实……
其实什么？快说！次洛将甜茶碗重重地在桌子上顿了一下，发出了很大的响声。周围的人都侧目看了过来。
好的，我说，我说，其实，这是卓玛妈妈的主意！真的与我无关！
你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飘荡荡的女人问，表情也很急切。
那年，我也刚从青海到拉萨来，还是一个穷小子，什么都没有。达娃开始缓缓地叙述了一段往事。
那时，我一个人整天在八廓街上闲逛，想碰碰运气，能否找到一个工作。我以前做过摄影，也会通过电脑制作一些图片，但是，找了好多天，却都还是找不到任何工作。我有一些绝望了，想，是不是干脆回青海算了？毕竟那里才是我自己的家，回去后，可能有些事还比拉萨要好办得多。但是，当初来拉萨，我自己的心中就有一个梦，那就是没有什么作为，我一定不会回去。于是，我就咬了咬牙，还是在拉萨呆了下来，并继续在八廓街附近到处转，看能不能运气好点？
终于有一天，当我正蹲在一个街边的地方啃着用兜中最后几文钱买的一个馒头时，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过来，问我，你是不是找事做？我回过头，看了看中年妇女。我发现中年妇女长得很漂亮，虽说可能都四十多了，但看起来却还是很有韵味，而且，她的话语中透着一种亲切的语气，让我一下子就和她拉近了距离。我马上说，是啊，就是的。
中年妇女又问我，那我给你一个事做，你愿不愿意？
当时我一听，马上就点头，说，好啊，什么事我都愿意做！再苦再累我也不怕！我会摄影，也会电脑制作。
中年妇女说，真的？会摄影和电脑制作？那就更好啊。说完，她又笑了，说，但是，我来叫你做事，也不是叫你去受苦受累的。这事很容易的。
我听了，马上大喜过望，说，那肯定更加愿意了。
我问中年妇女在哪里上班？中年妇女去说，没有固定的上班地点，只要每天按她的安排去做就行了，还给我说了一笔不匪的报酬。我大喜过望，想，看来菩萨都不忍心让我挨饿啊，在我刚刚要山穷水尽的时候，给我送来了这么好的一个客户，而且待遇还这么好！于是，我当即答应，并说马上就可以开始工作。
但中年妇女却说不用那么急。她带着我，先到一个店子里面比着我的身材买了好多时尚的衣服。说老实话，我还是第一次进这么昂贵的服装店。我问中年妇女，这是为你先生买的吧？中年妇女却微笑着摇了摇头，说，不是的，这不是按你的身材比着买的吗？我当时就怔了，嗫嗫地说，那是为我……我心中还不敢相信。我想，一个雇主犯不着为一个员工买这么贵的衣服吧？中年妇女却点了点头，说，是的，就是为你买的。
我一听，就完全怔住了。我说，老板，我不用穿这么好的衣服的。中年妇女却说，这事你不用管，这也是你的工作内容。我听了感觉有点蒙了：由老板给员工买这么好的衣服却是员工的工作内容？我有点不理解，刚想再问，中年妇女却说，你就不要再问了，先把衣服买了再说吧。
我只有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然后手里提着一大袋一大袋的衣服在她的身后转。那天我记得，我们转了好久，中年妇女也为我买了好多好多我平生都没见过的高档衣服。在一家衣服店里，我穿上了其中的一套，中年妇女看着我，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神情，似乎颇为满意。我看了看自己的样子，也感觉自己精神了许多。
买好了衣服，我问中年妇女，现在可以上班了吗？中年妇女却还是摇了摇头，说，先不急，我们先做另一件事情。说完，她就带着我到了八廓街的一所房子前面。
那所房子好大，好漂亮。我想，看来这是中年妇女的家了。漂泊了这么久，我真羡慕她有这么大的家。中年妇女到了门外，却不掏出钥匙开门，而是按响了门铃。我想，是不是她把钥匙忘在家里了？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出来开门，我想，这莫非是她的老公？没想到，两人见了面，却完全没有夫妻的样子，我就感到越发的奇怪。他们两人在不远处说了一会儿，然后，那男人就掏出一串钥匙，递给了中年妇女，之后就转身出了门。我看到中年妇女还给了那男人厚厚的一叠钱。
那男人出去后，中年妇女向我走了过来，把那串钥匙中的一些交到了我的手上，说，以后一段时间，你就住在这里了。
我吃了一惊。我终于明白，原来她是来这里为我租房子的啊。但我心中的不解却更多了，心中升起了一个老大的问号。我问中年妇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中年妇女却不回答，只是说，你先住在这里吧，以后有事，我会来找你。然后，她从兜里掏出了一个手机，放在了我的手里，说，以后我要联系你时，就用这个手机了。记住，这个号码你不能给其他人说，免得我到时打电话老占线，找不到你。
我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不明白中年妇女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中年妇女却并不向我解释什么，她只是掏出了一张纸，对我说，你在这上面签一个字吧。我一看，是一个协议。我看了一下协议的内容，却是有关我在今后一段时间内为这个中年妇女打工的协议。上面没有写明我工作的具体内容，但是，却规定了一条，就是我必须随叫随到。最后，还写了一笔让我看了砰然心动的酬劳。
说老实话，当时看了那份协议，我的心中马上开始打鼓，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想，这岂不是相当于一份卖身契约？但看上面的期限，也不是很长，加上报酬丰厚，我自己又正处于一种马上就要“断粮”的生活状态，因此，也就没有多想，拿出笔就在上面签了字。
看我签完了字，中年妇女似乎很满意，然后，她就走了。在走之前，吩咐我在这所房子里等她的电话，不要随便外出，就是吃饭，也直接打电话叫外面的人送过来得了。我听了，当然只能点头。
中年妇女走后，我对自己这天的遭遇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我在那大大的房间里一遍一遍地来回走动，也不能想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晚上，当我躺在床上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吓了一大跳！
我当时想的，这中年妇女看起来很像是一个富婆，她那么有钱，莫不是……莫不是……
莫不是什么？次洛和卓玛同时问。
达娃笑了一笑，说，当时我想得很龌龊，我在想，现在时兴“******”，好多有钱有权的男人都想再养一个老婆，而这个中年妇女，莫不是想反其道而行之，想包一个男人？
当时我这样一想，就觉得有点害怕。毕竟我是一个唐唐正正的男人，怎么可能干这种事呢？这岂不是灭杀了我男人的志气？我努力朝反方向想，但一想起那中年妇女一见到我，就拉着我去买了那么多好衣服，现在又单独给我租了这么大的一个房子，我就不得不这样想。
我想走，但考虑到自己已经签了协议，考虑到自己现在的确是身无分文，就始终不敢走出那所房子的门。幸好那天晚上，中年妇女并没有打电话来，也没有来房子里住。我就那样忐忑地过了一晚。
第二天上午，中年妇女也没有出现。我心中的疑问，已经越来越大，我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在那天中午刚过的时候，中年妇女给我打来了电话，叫我收拾一下，五点钟她开车来接我。我问到什么地方去，中年妇女也不说，只是叫我准备，还说到时给她出去后，不要乱说话，一定要按她的吩咐办事，对她说的任何话，也不能反驳，只能点头同意。
我感觉越来越奇怪。但一想，反正现在都这样了，不如去看一看吧，看她到底想干什么。于是，在下午五点的时候，我就上了中年妇女开来的车，向一个地方赶去。当然，到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因为中年妇女没有说，而我，也没有问。
车子走了好久，才到了一个地方。车子停下，我发觉那是一座很豪华的房子，面积很大，门口有很多穿着整齐、来来往往的人，似乎都要去房子里面参加一个什么宴会。中年妇女带我进去，我跟在她的后面，看到很多人都在向她打招呼，似乎对她很是尊重。我想，她带我来这里干嘛？但我牢记出发前她又一再叮嘱我的“没有她允许不要随便说话”的规定，就只是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我们到了一个大厅，里面灯火辉煌，有好多人正等在里面。见到我们进去，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望向了我们。我感觉大家的眼光很是有一点奇怪，特别是当我接触到那些人的目光时，感觉他们好多人都用一种我现在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在盯着我，仿佛我是一个脸上长了什么奇怪疮疤的人。我当时的感觉，甚至觉得自己是他们想像中的外星人，所以，就有一点不自在。
中年妇女却一直往里面走，走到最里面，有一个台阶，上面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个话筒。中年妇女径直走向桌子，拿起话筒，然后面朝大家，开始说话。我站在她的身后。
中年妇女说了第一句话。我听到她说，各位，大家好，感谢大家光临我这个私人派对，今天，我要向大家隆重推荐一位小伙子，光华实业有限公司的达娃！我听了，想这个小伙子肯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而且还跟我一个名字呢。没想到，中年妇女却一把拉过了我，指着我对大家说，就是他了！
中年妇女的话音刚落，台下就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我听到了台下好多人在说着“年轻有为”、“青年才俊”等词语。我的头一瞬间就更蒙了，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不能随便说话，所以，就只就有像一个木偶一样，任由中年妇女把我推到了台前，听着大家的恭维。
中年妇女随后向大家说了一些似乎是有关我的奋斗史，比如我是一个人从青海那边过来的，在来拉萨之前，就已经是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企业家了，现在，来拉萨是想谋求更大的发展，还说了我很有才华，曾在哈佛大学留过学，会好几门外语，获得了博士学位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我怎么听着都觉得她在介绍另外一个人，与我自己完全无关。但我又不能反驳，所以，就只能在恍恍惚惚中听着她说，以至于到后来，我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了。
中年妇女说完后，走下台，我还是跟在她身后。她径直走到一个女孩面前，说，卓玛，这就是我昨天给你说的那个小伙子，达娃。我站在卓玛的面前，发现这个女孩人很漂亮，但面色苍白，身子骨一看起来就很弱。
这时，一个服务员走了上来，给大家倒甜茶，一不小心，把达娃的杯子碰在了地上，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响声，没喝完的甜茶一下泼在了次洛的身上。次洛慌忙站了起来，服务员接连说着对不起，并马上拿来了一块毛巾，给次洛擦着倒在了身上的甜茶。
那飘忽忽的姑娘说话了。她说，其实，我也想跟你们讲一个故事。
服务员把次洛身上的甜茶擦干净了，次洛说了声“谢谢”，服务员连忙说“对不起”。次洛挥了挥手，服务员走开。飘忽忽的姑娘讲了起来。
她说，有一天，我母亲对我说，要我作好准备，明天她要准备一个家庭私人派对。我说你的派对，我参加干嘛？她说，你必须参加！
我说，我不参加！
母亲看着我，说，如果你不参加，以后你就不准迈出家门一步。她说话的语气很冷，我知道，她一向是说得出做得到。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在母亲面前，绝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一个软弱的小孩子。至少在她看来是如此。我不想和她再吵，我和她吵过的次数已经太多了，我自己都已经厌烦了这种游戏。
她吩咐我穿得正式一点。我没有说话。第二天，我只是简单地穿了一些平时再平常不过的衣服，就到了派对上。那时的拉萨，“派对”还是一个很新鲜的名词，很少有人听说过。但母亲给一般人不同，她留过学，我们家又一直都是拉萨的一个名门望族，所以，举办派对对我们家来说，是一件很平常的事。那天来我们家的人很多，大都是与母亲在生意上有来往的朋友。我特别记得，母亲在文革时和她一起下乡的一个知青，老家是青海玉树的一个名叫普布的叔叔也来了。普布叔叔和母亲的关系一向很好，他那时在拉萨做生意，而且做得很大。他很早就来了拉萨，在我还出生的时候，就来了。他有一个儿子，妻子似乎在他儿子刚出生的时候，就难产死了，他以后就一直都是一个人。
那天在派对上，我就只跟普布叔叔打了一个招呼，其他的人我一概不理。但是后来，我看到母亲带了一个年青小伙子进来。那小伙子人很高，长得也不错，只是我怎么看他，都觉得他的神情有点疲惫，脸上似乎有那种飘泊了很久的沧桑和一丝对这种场合掩饰不住的陌生。我觉得很奇怪，母亲为什么会带这么一个小伙子进来。但后来，母亲竟然当着大家的面隆重地向大家推荐了那个小伙子。母亲说完后，赢得了阵阵的掌声。我知道，大家是为那小伙子鼓的掌，因为我听到母亲说那小伙子好像很厉害，很有才华，还曾在哈佛大学留过学，会好几门外语，获得了博士学位等等。我觉得很奇怪，这么优秀的一个小伙子，母亲把他找来，该不会是有什么目的吧？
果然，母亲后来直接带着那小伙子找到了我，并把他介绍给了我。我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显得有点拘束的小伙子，感觉他好像有什么放不开的心事，他一直面红耳涨地站在我的面前，有时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这时，普布叔叔走了上来，对母亲说，你带来这个小伙子，莫不是有什么打算吧？
母亲看着普布叔叔，说，那有什么打算啊？还不是让两个年轻人人见见面而已。
普布叔叔就笑了，说，是啊，让年轻人多接触年轻人，肯定有好处的。说着，他就对母亲作了一个邀请的姿势，请母亲跳舞。母亲看了看他，就马上伸出了手，然后两人就旋入了舞池。
我和小伙子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我的手里拿着一杯饮料，不断地啜吸着杯子中的饮料管。这里的人我都不熟悉，除了普布叔叔，我谁也不想理。父亲洛桑身体弱，也不习惯这种场合，也没有来。有几个小伙子上来邀我跳舞，我委婉地拒绝了。突然，我看到了还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小伙子，发现他腼腆地站在那里，似乎很是手足无措。我有了一种想开玩笑的想法，就直接对他说，你好，我们去跳舞吧？
哪知那小伙子听了我的话，却连忙摆手，说，对不起，你还是找别人吧。
我一听，顿时就有点生气，想刚才有这么多人来找我，我都没有答应，现在我主动邀请你，你还不给面子？我转过身，想往外走。
大概是看我生气了，小伙子连忙拉住了我。后来见拉着我不太合适，就放了手，却挡在了我的面前，说，对不起，我没有其它的意思，其实是……其实是……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其实是”，但因为激动，都没有说出什么来。我有点奇怪，想一个有这么丰富经历的人，怎么会连话都说不清楚？于是我就站在了他的面前，双手抱在前面，用一种调侃的表情望着他。
他看我不往外走了，终于缓了一口气，然后定了定神，仿佛下了好大的决心似的，说，其实，我不会跳舞。
我一听，更是惊讶。我没想到，一个哈佛大学毕业的博士，竟然不会跳舞！我有点意外，然后就对他说，没有什么，那你在这里好好玩吧，我有事先走了。
我走了出来。出门时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出了家门，我到大街上的公用电话亭里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了，我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说，你还在工厂里吗？
那男人说话了，说，是的。
我说，你还好吧？
他说，还好。你呢？
我拿着话筒，眼泪却流了下来，说，我还好，只是好想见你！
那边说话了，说，其实我也一样，我眼睛里每天都跳动着你的影子呢。
我的眼泪越流越汹涌，说，我担心我如果再见不到你，哪天我会出事。
那边连忙说了，你千万不要这样！你如果出事了，那我活得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要记住，你活着不是为了你，你是为了我，我们的将来，即使是仅仅为了我，你也要坚持下来！
我听着话筒那边急促的说话声，感到心里好受了不少。我说，今天母亲又开派对了，你父亲也来了。
他问，什么派对？
我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人很多的。
那你不去好好散一下心？
我不想去，我看到那么多人就烦。我只想看到你。
你在拉萨，要保重好自己，尽量要多开心，知道吗？否则，我也会担心你的。
好的。不过今天母亲领了一个小伙子过来，我觉得还蛮有意思的。
什么小伙子？
一个傻傻的小伙子，听说是哈佛大学毕业的，还获得了博士学位，但是却连跳舞都不会。
不会吧？哈佛毕业生连跳舞都不会？
我也觉得奇怪。所以觉得他傻傻的啊。
也许别人把精力都用到学业上去了呢。电话那边说。
也许吧。
你要保重自己，我现在在尼泊尔，没办法照顾你，你只有多照顾你自己了。
我说，好的，你在外面也要多保重，尼泊尔藏餐馆也很多，如果你吃不惯当地的饮食，可以多去藏餐馆吃吃。
好的，我争取尽快把这边的事办完，就赶回来见你。
算了吧，我现在感觉只要能与你通电话就相当不错了。你那边的事情忙完了，天知道普布叔叔又会给你加派什么任务？他那么大的生意，肯定有你忙不完的事。毕竟你是他唯一的儿子。
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不会听他的了，只要尼泊尔这边的事一忙完，他再叫我到哪里去我都不会再去！
那好，我们就先这样说定了，到时你可一定要记得快回来！
好的。再见。
再见。
放下电话，我呆呆地站在电话亭里，感觉心里平静了不少。好久，我才走出了电话亭，在拉萨大街上闲逛。
拉萨现在的变化，真是让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在我小时候的印像里，拉萨是不怎么样漂亮的。虽然我们有雄伟的布达拉宫，有绿树成茵的罗布林卡，但整个拉萨看起来，却是太小了，太旧了，与我在内地看到过的许多城市，真的有太大的差别。但这几年，拉萨的变化却是惊人，好多现代化的建筑都拔地而起，道路也越修越宽，使拉萨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漂亮。虽然有人坚持说拉萨还是保持原有的风貌最好，那才是拉萨的特色，但我却不以为然。我觉得，原有的风貌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也无可厚非，但现在整个社会都在发展，都在进步，为什么就不能让拉萨呈现出一种与以往不同的态势呢？所以，我对拉萨的变化，是持一种赞成的态度的。而且，听说政府马上就要开工修建青藏铁路了。我觉得，这真是一个英明的决策。青藏铁路的开通，必然会对拉萨的变化起到强烈的促进作用，那以后的拉萨，肯定就会越来越漂亮。
我平时没事，就爱在拉萨的大街小巷里闲逛。我记得，当初他在拉萨时，我们也爱一起在拉萨到处走，到处转。我们很小就认识了。当普布叔叔最初来拉萨时，就带着了他。那时的他，还是一个小男孩子，而我，也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我们一天到晚，混迹于拉萨的各个旮旮旯旯。拉萨的每个地方，都留下了我们欢快的笑声和快乐的身影。特别是一个叫玛吉阿米的地方，我们去得更多。
但奇怪的是，一到十八岁，普布叔叔就开始叫他到各个地方去做生意，说是要锻炼他以后做生意的能力。开始我还为他高兴，觉得普布叔叔对他这个儿子真是非常的看重，要刻意培养他。但是，后来我却觉得很不对劲。
最初的时候，我也没觉得不对劲在什么地方，但随着日子的流逝，我就逐渐看出来了。我发觉，普布叔叔一直在拉萨，但是，他却一直都没有再回过拉萨。每当他在一个地方办完了事后，普布叔叔就会马上给他派新任务，这样，他马不停蹄地奔波于国内的各个城市，甚至还出了国，生意做到了尼泊尔甚至是印度。因为普布叔叔在这些地方都有生意。但是，虽然他跑了好多好多的地方，不过，却基本上是再也没有回到过拉萨。即使有几次他偶尔到了拉萨，也只是在拉萨转机，时间只有一两个小时而已。
我们没有办法，于是，就只有通过电话联系。几年来，我们都在电话里说着话，谈着心。我发觉，越是这样，我就对他越是想念，后来，这种感觉竟然上升成了一种情愫。我迟疑了好久，终于在电话里告诉了他。没想到，一听我的话，他居然也在电话里欢呼了起来。他说，你知道吗，在我还没有离开拉萨时，我就对你已经有这种感觉了！只是那时太小，我认为你对我没有这个意思，所以不敢直接给你说。后来我又一直没有来过拉萨，虽然我们一直保持了电话联系，但想毕竟好久没见面，所以，也不知道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想法，就更不敢和你说。不想，今天你却主动说出了我的心声！
那一刻，我们都觉得很是幸福。
后来，我们把我们的事给双方的父母说了。那天，是我主动给母亲说的，那时普布叔叔也正好在我家。那知当他们听了我的话之后，竟然脸色马上就变了。母亲除了扔下一句“不行”之后，就再也不发一言。我看到她的脸色铁青。而普布叔叔听了之后，也是一言不发地在我们家客厅里踱着步。我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我看了看站在一边的爸爸，说，爸爸，你看妈妈怎么会这样呢？爸爸人很老实，他看着焦急的我和生气的妈妈，也是一脸迷惑。他走了过去，对母亲说，孩子的事，怎么能这样横加干涉呢？
母亲却还是铁青着脸，说，这事不行，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
父亲说，你看你，人家普布还在我们家里，你就这样一口拒绝了他儿子和我们女儿的婚事，你这样做，难道就不考虑一下普布兄弟的感受？
母亲抬头看了看普布叔叔，普布叔叔的脸的确也是很难看，但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来回地在客厅里踱着步。踱了好久，他说，洛桑大哥，我现在生意做得不错，还有几笔国外的业务需要普布去办理，可能还要好长的时间，所以，我觉得孩子们的事可以暂时不用考虑。
洛桑就是我父亲。父亲听了，说，普布兄弟，怎么能这么做事情呢？我们又不是要孩子们马上结婚，只是先把他们的关系定下来，以后再慢慢说其他事情嘛，干嘛不同意呢？况且我们两家一向都这么好，孩子们有这样的事，是好上加好啊，有什么不好呢？
普布叔叔听了，却马上就说，我看还是算了吧，洛桑大哥，现在孩子们都还小，等以后再说这档子事吧。说完，普布叔叔就急步走了出去，连招呼都没给母亲打，就出了我们家门。
父亲看着普布叔叔慌乱的样子，回过头，对母亲说，你看你，说了那么一句话，把人家普布兄弟给得罪了不是？
母亲说，得罪了就得罪了！反正孩子们谈恋爱的事就绝对不行！
我在一旁听了，顿时非常生气，我大声冲母亲嚷道，我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你们大人管不着！
母亲一听，顿时脸色发白，她指着我，说，你这个孩子，你给我听着了，以后你跟任何人交往，我都不会反对，但是，如果和普布的儿子谈恋爱，那是门都没有！说完，母亲就冲进了自己的房间，并“砰”地一声摔上了门。我一下就怔住了。我不明白，明明是母亲干涉我们的事，她为什么还发这么大的火，仿佛是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父亲也怔怔在站在我的面前，嘴里讷讷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她是不是身体不好，情绪不稳定啊？母亲已到更年期了，对母亲一向关心的父亲看母亲这样，首先想到了她的身体。
但是我却觉得更是委屈。那天，我也是一天都没有感到有一点的舒畅过。第二天，我把大人们的反应打电话告诉了远在天边的他。他听了，说他也感到很奇怪，他父亲也就是普布叔叔昨天晚上就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说他准备在尼泊尔建一个比较大型一点的工厂，可能时间要长一点，要他一直在那边负责，不要回来。我问他，那大概要多长的时间？他说，父亲说，可能怎么都要个三五年吧？并说那个工厂很重要，叮嘱他一定要一直呆在尼泊尔亲自负责，他才放心，叫其他人他都不放心。
我听了，感觉好像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正在发生。
果然，没多久，母亲就把我送到了日本留学，说是要让我见见世面。
但我在日本没呆多久，就中断了学业，又回到了拉萨。因为我实在是舍不得拉萨，离开了拉萨，我会什么都不习惯。拉萨已经成为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烙印。
但是回到拉萨不久，一次我突然晕倒。到医院一检查，竟然查出了我自己有高原性心脏病。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病，是只在高原上才有的。有了这种病，人随时都会可能有生命危险。只是我觉得很是奇怪，别人有这种病，都是在小时就基本上能查出来。但我却是都这么大了才查出来，而且以前居然什么症状都没有。但不管怎么说，我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好多时候，都需要有人专门照顾。这样，我就只能一天到晚在母亲专门为我请的医生的监视下生活着，什么地方都不能去。我和他，依然在电话里通着话。过了好久，他都说他父亲的工厂还在建设之中。我很想他能早点回来。他说他也是这样。特别是当他听说我得了高原性心脏病后，就马上想回来。但就在他准备要飞回来时，他的工厂却在建设中出了事故，有几个工人在事故中不幸死去，所以，他就不得不继续留在那里。后来，事故的事处理完了，正在建的工厂又接连有其他事，弄得他怎么都是走不开。
这样，我们就还是只能通过电话互诉衷肠，感觉彼此之间的感情竟然是越来越深。
到后来的一天，母亲就带了那个傻傻的小伙子，参加了我们家的派对。而我，也在那一天见到了那傻小伙子。
令我感到不解的是，从此以后，母亲就不断地带那个小伙子到我们家来，还不停地在我和父亲的面前夸那小伙子的好。我后来慢慢有点看出来了，母亲可能是想我和这个小伙子耍朋友。一看穿了这点，我就有意无意地拒绝与小伙子的来往。但是，母亲却仍是不断地想办法，给我们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让人感到不可理解的是，普布叔叔竟然也和母亲站在了一起，总有意无意地夸那小伙子的好，仿佛在这世上，除了那小伙子，就没有一个好青年了。
而我也明显看出，那小伙子也慢慢改除了他以往腼腆害羞的样子，逐渐变得自信起来。他也开始主动和我接触。但是，我对小伙子却一直都有一种排斥感。首先，我觉得自己不了解他，其次，我觉得自己的心还一直都在远方的他的身上。但是，小伙子却有一种契而不舍的干劲，他不管我怎么对他，最后，都还是一直跟在我的身后，只要有机会，就会主动表达，与我最初见到他时的样子，真的是已经判若两人。
我有一次到小伙子的家里去，竟然发现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我问他怎么回事？他笑了笑，很从容地对我说，他是一个人来拉萨寻求发展的。和我们第一天见面时母亲介绍时说的一样。他说他家里的其他的人现在都在青海。我问他，现在在拉萨主要做什么生意？小伙子怔了一下，然后说，一点小生意，上不了大场面的。
有一天母亲对我说，她准备叫那个小伙子帮她料理自己的生意，我说，他不是有自己的生意吗？母亲看了我一眼，说，我觉得他不错，我叫他放弃了自己的生意过来帮我，对他也大有前途。
我感到他们都很奇怪，做事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从此，我就发现小伙子来我们家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几乎只要有时间，或者是我在家的时候，他都会来。当然，因为有一个医生整日守在我的身边，这个医生基本上就已经住在我们家了，所以，他也没有机会像我诉说什么。有一天，他还是逮着了机会，再次向我诉说，我却一口就拒绝了他。小伙子当天走了，第二天，他回来，说，我们不能做恋人，做朋友可以吧？我听了，答应了。反正我也一直对他没有什么反感。
后来，母亲对我说，她要派小伙子到尼泊尔去出差。我一听，感到非常高兴。我给他说，叫他帮我带几张照片给同在尼泊尔的他。小伙子开始似乎有点迟疑，但后来还是答应了，此后，他就经常到尼泊尔去。每次回来，他都给我说着尼泊尔的风情，但我最关心的，却还是另一个他。从小伙子的嘴里，我断断续续地了解到，他在尼泊尔发展很已经很不错，工厂已经越建越大，生意也是越来越兴隆。但正因为这样，他也是越来越离不开。而普布叔叔也不叫人去帮他打理，所以，他就只能在那边撑着。以往给我的他一定要争取把那边的事办完就回来的承诺，似乎已经遥遥无期。但我对他的期待，却总来都没有改变过。当然，我相信他也是如此。因为，我经常听到他在电话里问着有关我的病的情况，一听到我的病又加重了，他就会非常焦急，甚至在电话里嚎啕大哭；一听到我的身体好转了，他就马上高兴起来，在话筒里我也能看到他喜笑颜开的样子。我觉得，他非常关心我的病。因为小伙子成了我们之间联系的另一条纽带，所以，我对他的印像也是越来越好，后来，还非常的信任他。
这时，服务员又端了壶甜茶过来。由于上一次不小心打碎了杯子，所以这次他非常注意，几乎是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地倒着。但是，越小心，却越是容易出差错，只听得“砰”的一声，次洛面前的杯子，又被他碰到了地面上，又碎成了好几块！大家看着服务员，服务员感到非常窘迫，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次洛说，你先给我换一个杯子，然后再拿一壶五磅的甜茶放在这里，由我们自己倒吧。服务员听了，说，你们不怪我？次洛挥了挥手，说，怪你干什么，你也是不小心啊。以后给别人倒茶的时候，注意一点就行了。服务员感激地看了看次洛，说，谢谢你们了，否则，老板肯定会骂我的，然后就转身，拿了一壶五磅的甜茶过来。
次洛看着大家，笑了，似乎笑得有些奇怪，嘴角边还露出了一丝丝让人难以揣摸的表情。
他大大地喝了一口甜茶，“扎巴”了一下嘴，又伸出手擦了擦嘴边胡须上沾着的茶，然后就嗬嗬地笑了，说，还是拉萨的甜茶好喝啊，尼泊尔也有甜茶，但味道，却怎么都比不上拉萨的，我就老觉得，那个味道不纯正！后来，虽然回来了，却一直在青藏铁路沿线，也喝不上甜茶，所以，我对拉萨的甜茶，真是由衷地想念！
他说，我在尼泊尔，一呆就是好几年。我父亲好像也是对我很放心，把他的资金源源不断地往那边的工厂里投资。只要一个项目完了，他就马上从拉萨又买一些材料，送到尼泊尔。这样，那个工厂的规模就越办越大，后来基本成了尼泊尔那个行业的龙头，而我，也因为这个工厂，成了尼泊尔当地的名人。我在那边的事务，也越来越繁忙，好多时候，都是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时间回国，也没有办法回国。偶尔回来一两次，也是来去匆匆。
但那时我认为自己年轻，肯定是父亲在着力培养我。而我，觉得自己也应该好好地干，毕竟，我的人生，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她！拉萨的她！她几乎可以说是我从小青梅竹马的同伴，后来，在我到了尼泊尔后，我们终于通过电话确定了关系。这件事，可以说是我人生最重大的事，甚至比我在尼泊尔办工厂取得这么大的成就都还要重大。尼泊尔的工厂，其实我也就是遵照父亲的安排才能做成的，而我和她的事，却是完完全全由我和她来决定的！所以，我工作的热情就越来越高，我希望，能在以后跟她一个好的生活。因为她家的情况一直都不错，她母亲还是拉萨数一数二的企业家，家庭条件相当好。虽然我家条件也算可以，父亲也是做生意的，但是，我却想通过自己的双手，让她过上和以往一样，最好最幸福的日子。
这样，我就一直在尼泊尔呆着，每天通过电话，与她联系。后来，我知道她患上了高原性心脏病，才突然之间急了，我想一定要马上回去。没想到，就在我连机票都买好了，准备到机场去的时候，工厂却突然就出了事故，几个工人在事故中丢了命！人命关天，没有办法，我就只有留了下来，处理这些事。处理完了之后，尼泊尔地方政府却又亲自出面，要与我签一份协议，说是他们政府要在我们工厂里投股。这是好事，也是大事，无奈，我就只有一直呆了下来，处理这些事。
幸好，通过电话，我了解到她的病情竟然稳定了下来，并没有出现什么太大的问题。这样，我也就放了心。特别是后来，有一个她母亲派来的年轻人也来到了尼泊尔，我就更是高兴。因为年轻人经常来往于尼泊尔与拉萨之间，我可以从他那里得到很多有关她的信息。这样，我就感觉到我和她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了。
而这个年轻人，也真是不错。每次他从拉萨来，虽然我没看到他做什么事，但是，他却必定要来找我。而且一找来，谈的主要就是有关她的消息。这样，我和他就越来越亲近，后来，就成了朋友。
我觉得年轻人真是不错，人很耿直，办事也利落，我请他办的好多事，他都办得非常好。甚至他每次从拉萨回来，都还要特意给我带几张她的照片。我很感谢他的这份用心。这样，我们的关系就越来越好，到后来，我就把他当成了自己最好的哥们，基本上是无话不说。我还叫他经常把我的照片给她带过去。
但是后来的某一天，年轻人却突然满脸悲伤地来了。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迟疑了好久，才终于对我说，她去了！我一听，顿时呆若木鸡！难怪这几天打她的电话一直都打不通，而她，也是好几天都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了！本来这几天我都基本上快要疯了，我知道她那个病的危险性，也一直在心中牵挂着她的这个病，没想到，事情竟然还是来得这么快！我一直认为，有我们的爱情，她应该会支撑得久一点，而且她在电话里也说，她母亲给她专门请了一个医生护理她，我认为她应该没有什么事了。没想到，没想到！在他来时，我还认为他肯定会跟我带来她的好消息的！因为几天没联系上她，我就一直在等他从来拉萨到尼泊尔来！但是，没想到他带来的却是这样的一个消息！当时，我就嚎啕大哭，完全控制不了自己。
而他，也不断地给我递着纸巾，还不停地安慰着我。我感觉他已经完全变成了我的一种依靠，就附在他的肩膀上，不断地抽泣。
终于，我哭完了。在我刚哭完的时候，我接到了父亲普布的电话。父亲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可能你已经知道了消息了吧？我哽咽着点了点头。父亲说，这个事，我们实在不忍心告诉你，所以，我们就只有让你最好的朋友去告诉你了。我说，我要现在就回去！父亲却说，你现在回来已经没有用了，我们已经把她送到了天葬台好几天了。我听了，当即就呆呆地站着，任由自己的泪水肆意流下，如滂沱一般。
年轻人静静地陪在我的身边，在父亲说完了之后，他拿出了几张照片，说，这就是送她到天葬台时我拍的几张照片。我接过，看到车子里的她身穿一袭白衣，脸朝一边躺着，很安静，很安静。我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是她。虽然她的脸没有拍下来，但我却知道，那真的是她！
我看着照片，伤心欲绝。后来父亲又打来电话，说，其实我和她妈妈都是几十年的朋友了，我们一起下乡当知青的时候就认识了，后来，我还专门到她所在的拉萨来做生意，所以，我也一直希望我们两家能做亲戚。但是，没想到，没想到……
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哭了起来。等我平静了一下，父亲就在电话里问我，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我说，什么打算都没有。父亲说，那你还想不想回拉萨？我说，不回了，回去伤心。父亲就叹了一口气。
年轻人在那几天一直都陪伴在我的身边。他不断地说着其他的事，想分散我的注意力，减轻我心中的苦楚。一天，他对我说，青藏铁路又要开工建设了。我一听，心中就马上有了主意。于是，我把尼泊尔的生意以三下五除二的速度处理完，就回了国。然后，我找到了青藏铁路的施工方，要求自己加入到青藏铁路的建设中去。他们听了，说，可你不会什么技术啊。我说，没关系，只要你们愿意留下我，我什么苦活、累活，都愿意干！你们就当是收了一个打杂的吧。而且，我不要你们的一分钱，我只想为青藏铁路的建设贡献出一个普通藏族群众的一份力量！
施工方听了，赞许地点了点头。也许是我最后的一句话感动了他们，于是，我就在施工队里留了下来。从此以后的几年，我就一直都呆在了青藏线上，白天挖路、修桥、搬运石块，****从来没有干过的最脏最苦的活，晚上就伴着青藏线上的月光和风雪，呼呼大睡。这几年，我一直这样生活，我把自己完全从一个世界换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两个世界基本上没有任何相同之处。
在青藏铁路修通后，父亲亲自到青藏线上来接我。他是和她的母亲一起来的。那时她的父亲洛桑已经去世，父亲和她的母亲结了婚。看着我，他们说，孩子，真是辛苦你了。我说，不辛苦。她的母亲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我，似乎有一些感伤。我笑了，拉着她的手，说，阿姨，伤什么心呢，我们两家几年前没有做成亲戚，现在不还是做成亲戚了？以后，你就是我和她共同的妈妈了！
我看到，她的眼睛也在瞬间就流下了泪来。她讷讷地说，孩子，如果几十年前我和你父亲没有相识，那该多好！我说，怎么会呢，阿姨，没有你们的相识，怎么会有后来我与卓玛之间的相遇呢。我还要感谢你们呢。
卓玛的妈妈却哭得更厉害了。她说，孩子，你不懂，你不懂啊！哭着，她就蹲了下来，扶着父亲的腿，双肩不停地抖动。
我觉得很奇怪。但我想，可能是我的话牵起了她的回忆，她可能也是想念自己过世了的女儿和老公了吧？
后来，铁路修通后，我也没有地方可去，就又到了拉萨来。我知道那个年轻人一直还在拉萨，并且还自己做了一个很大的生意。我想，自己现在只有他一个朋友了，怎么也要去看看这个朋友啊。
这时，次洛回过头，对服务员说，茶没有了，再来一壶。
达娃却按住了次洛的手，说，不必了吧？我是喝不下去了。
次洛说，怎么会喝不下去了呢？你几个小时之前都给我说我们两个要一醉方休呢，这又不是酒。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两个最好的朋友，不喝酒不行？那好，我们就喝酒吧？行不行？
算了，我现在是什么都不想喝了。达娃无力地说。
我看你们不用争了，还是看看我在美国哈佛大学的毕业证书吧，飘忽忽的姑娘说。几年前，我听人说，我的男朋友在尼泊尔另外找了一个女朋友，并且一个我十分信任的人还带来了他们结婚的照片和一句话。他带来的话说他再也不回拉萨来了。我当时一听，就完全绝望了。我知道，自己有基本上可以称之为绝症的病，跟着他，只会让他后半生受苦，于是，我认为他的决定是正确的。之后，我就毅然决定，到美国去读书。母亲是不同意我去的，说我身体不好，不能再去读什么书。我说不用，反正那边是修学分的，我也不一定要拼命读，什么时候能修完学分，就什么时候回来，三十年五十年都无所谓。母亲听了，就答应了。于是，我在接到那张照片后的几天，就到了美国。不想，到了美国后，却遇到了一个全世界最好的心脏病医生。他给我看了病，说我能够治好。于是，我就先治了病，后来，手术非常成功，我也成了一个完全健康的人。随后，我就全身心地投入了学业，并获得了毕业证书。虽然不是博士学位，但我已经是非常的开心了。拿到学位后，我就马上回到了拉萨。一回拉萨，我就到了玛吉阿米。因为，这里是当年我和他在拉萨相聚次数最多的地方。
飘忽忽的姑娘手里拿着的那张印满英文字母的纸片，就跟姑娘的身体一样，依然是飘忽忽的，她拿在手里，似乎怎么都拿捏不住，老有飘出手心的感觉。次洛觉得，那张纸，就如同甜茶馆门外那几棵大大的梧桐树，正在往地下飘飞着一片片已经完全枯黄了的树叶。
整个甜茶馆竟在突然之间，安静了下来，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们几个人，傻傻地坐在了那里，面面相觑。
枯黄的叶子还在不停地飘落。
红裙女孩
今年年初，我应聘到广州一家杂志社从事编辑工作。由于宿舍离办公室有很远一段路，所以我每天早上都踩自行车上班。
有一天早上，由于闹钟坏了，我一觉睡到上班前15分钟才醒来，赶紧擦把脸跨上自行车便往杂志社赶去。
正把自行车踩得飞快，忽然前面十字路口的红灯亮了，我忙来个急刹车，但还是撞上了前面一辆自行车。骑自行车的红裙女孩回头吃惊地望了我一眼。“对不起！对不起！”我赶紧一边抹着头上的热汗一边道歉。那红裙女孩对我淡然一笑，轻轻摇摇头，表示没关系。两只圆圆的酒窝印在她俊俏的脸蛋上。多么漂亮的女孩呀！我心中暗暗惊叹。正在这时，绿灯亮了，红裙女孩轻盈地跨上自行车，在十字路口向左拐个弯，飘然而去。
自从经历这次“撞车”事件后，我才发现几乎每天早上都可以在上班途中碰见那位漂亮的红裙女孩。她与我共同行驶完一小段路后，便总是在十字路口向左拐弯。
每天早上我们相遇后都要打个招呼，要么点头致意，要么相视一笑，竟似多年老朋友一般默契。
又是一个朝霞似锦的早上，我们又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前相遇了。她有点不自然地向我点头打招呼，就在绿灯亮起的前一秒钟，她忽然将一封信塞进我自行车前的车篓里，然后踩着自行车飞快地飘逝而去。
我莫名其妙地拆开信一看，原来是这样写的：
“嗨，你好！我在许多杂志上见过你的照片和作品，我很喜欢你写的文章。我们交个朋友好吗？如果你同意请将回信放在我自行车前的车篓里。”
我看了心中一阵高兴，当晚便写好一封表示愿意跟她交朋友的信，第二天早上放进了她的车篓里。
第三天早上，她又写了封信放在我的车篓里。
第四天早上，我又给她回了封信……
就这样信来信往一段时间，我俩竟成了一对无话不“写”的好朋友。
她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有时也写些稿子放在信封里给我。她的文笔空灵而优美，我都给她刊登了出来。
三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她忽然在信里问我：“你有女朋友吗？”
我则在信里回答：没有。
接着她给我的信里只有一行字：“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吗？”
我差点高兴得跳起来，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呀！
我特意请了半天假，并且买了一大束火红的玫瑰花，但是一直到那红裙女孩骑着自行车在十字路口与我“分道扬镳”我都没有勇气将玫瑰花送给她。
我心有不甘地踩着自行车远远跟在红裙女孩身后，准备等到她下车后再将鲜花送给她。
那红裙女孩没有注意到我，在一座学校门口下了车，进去了。
我忙紧踩几圈，来到学校门口，正待鼓起勇气往里冲，却突然呆住了。我看见那学校的招牌竟是：爱心聋哑学校。
难怪和这红裙女孩相识这么久，她竟没有跟我讲过一句话，原来她是一个……
我的心一下子冷了，手上的玫瑰花掉落在地。
从此，我选择了另一条街道去上班。
半年后，我在市电视台现场直播的一台献爱心慈善晚会上又见到了她，仍是一袭红裙的她在镜头前显得特别光彩照人，一首《爱的奉献》竟唱得全场落泪。
这时我才知道，她是聋哑学校的一名优秀的手语教师……
失去的不只是戒指
5年前他们就认识了，后来他要去日本留学。在他走之前的一天，他们一起在解放路上散步。街头有个小女孩在卖戒指，她一眼就看中了。了。他抢着付了钱，并把它戴在她的手指上。那是一枚8元钱的戒指，但她觉得那一刻神圣无比。
3月，他走了。临别他说，明年春节他会回来看她，如果她愿意见他，就在2月14日那天，等在新建路的那棵树下。他说，别弄丢了戒指。
秋天的时候，她失去了他送的戒指。她答应过他会一直戴着它，可是转眼之间……她是个崇尚完美的女孩，丢了戒指后，她的心没有变，但除此之外，什么都变了。
他果然回来了。2月14日，她爽约了。一生中最重要的约会，她却没有勇气赴约。但她忍不住，让好友去看看他。好友没见过他，回来后说，看见一个穿风衣的男孩站在树下，手里拿着一枝红玫瑰。那天晚上，她哭湿了枕巾。
第二个情人节，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傍晚的时候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新建路。
那棵树下，斜斜地倚着一个男孩。她的心狂跳起来，脚不由自主地朝那个男孩迈去。是他！
他把手中的玫瑰递到她面前，他说：“我知道今年一定可以等到你。”她问：“如果我不来呢？”他微笑着回答：“那我明年再来。”
她始终没有接过玫瑰。她转身离开时听到他在背后问：“那枚戒指，你还留着吗？”“对不起，我把它丢了。”她不敢看他的表情。
自那以后，她就再没有见过他。一转眼，几年过去了，她听到他要结婚的消息。
“我爱你。”这句话已在她心头搁置了好几年，但她没法亲口告诉他。也许他只是偶尔地想起她，但她真的有自己的苦衷。几年前，在实习的那台车床前，她失去的不只是他送的戒指，还有整只左手。
没有星星的城市
从台球厅出来，已经是午夜时分了。离家最近的路口正在大修，处处都是坟起的土堆和不知名的修路装置。路口的车已经少了很多了，灰尘充斥了整个天空，抬头看看，一如既往，没有星星。
人一辈子会有很多这样的时候吧，在莫名的场合，莫名的时间，会想起一些莫名的事情和人来，也许好也许坏。就像我不期而至的梦一样。
我是个认认真真做梦和记梦的人，常常在早上的床上醒来，还沉迷在刚才的梦境里，为梦里的情形唏嘘不已。我想起小时候安徒生童话里的“梦神”的故事，每天晚上他会蹑手蹑脚地来到你的床前，在你脸上轻轻吹上一口气，你就昏昏然睡去了，随即在你头上撑开一把伞，如果你是好孩子，他就会撑开他的彩色的小伞，这样你就会做个好梦了；如果你是坏孩子，那把伞就是黑白单色的，然后你就会在恶梦里挣扎一晚上了。
我一直认为我是个好孩子，至少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可是还是会有很多的夜晚被恶梦惊醒，在漆黑的夜里拥被而坐，只感觉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和满面的泪痕。我想是因为自己不再单纯了吧，不再是那个晚上睁着眼睛不睡，想看看梦神的样子的小小孩了。
很多的梦都是和小月有关的。我没想到她从我的生活里遁去了这么久，从我的白天彻底消失，却还是能主宰我的夜晚。我怀疑我的彩色的小伞被她偷去了。
小月和我一样，相信童话和奇遇，只是，比我聪明的是，她从不相信爱情。
我来自一个南方的小城，那里的夜晚，除了雨天，总能看见星星。有段时间，小月没了工作，在家不堪父母的责怪，便常常坐了3个小时的大巴过来找我，一住便是半个月。
我和凡常常在夜晚，带着小月，漫步在无人的旷野。满天的星星都在狂乱的眨着眼睛，凡会指着其中的一颗说，嗨！我看见我的星星了，我能伸手把它抓住！然后便会夸张地伸出手去，陶醉地闭上眼睛。凡说，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星星，只要你能抓住它，就能实现你所有的梦想——那么，你的星星是哪颗呢？我痴痴看着凡的深情的眼睛，骄傲地说，我只做你身边那颗。凡摇着头说，这是不行的，我要你只做自己的那颗。小月在旁边咯咯笑着说，那么我就做你身边的另一颗好了。是那么静的夜，我们三个人的笑声在夜晚的旷野里回荡，传出很远……
在很多人眼里，小月是个奇怪的女孩，有着别人无法理解的言行举止，所以我们的友谊也让很多人感到费解。她的第二份工作是我推荐的，然而不幸被公司炒了。这让我很多时候都觉得于她有愧，我希望我能补偿给她，至少能给她快乐，尽管她本身就是个快乐的女孩。
我教给她上网，她开始整夜整夜地泡在网上聊天。常常在我一大早睡眼惺忪地穿过客厅的时候，还能看见书房里亮着的灯光。有一次，我怒从心起，伸手拔掉了网线，我说，小月，你该找工作了。我们整整一天都没互相理睬。晚上，她收拾好东西，用那样倔强的眼神看着我说，我不会去工作了，我要出国。她扬长而去。
半年后，她给我打电话，说她就要走了，去比利时。我正为和凡的感情纠纷头痛不已，无暇他顾。我说，那我不送了，你多保重啊。
慢慢放下话筒，我到厨房整理一大堆待洗的衣物，我隔着窗子看公园里一群孩子踢着足球，阳光灿烂的天。忽然想起，她第一次失恋，我们在临时租来的房子里喝得酩酊大醉，她在我的怀里沉沉睡去的样子；想起我那年和男友争吵，他出手扇了我的耳光，是她在大雨天里追上我，在学校的屋檐下抱头痛哭；想起在无人的夜里，她在电话里哭泣着，说遭到好朋友的男朋友骚扰。我不知道，没有我在她身边的日子，她会不会过得好。没有她在我身边的日子，又会是怎样的呢？我点燃一支烟，看着烟头的红点在我的视线里渐渐模糊……
又是一个半年过去了，我只身来到了这个城市。我打定主意，要做自己的那颗星星，不愿再生活在凡的光芒之下。临行，凡替我细心的整理好一切，微笑着送我远离。我为我未卜的前程兴奋不已，丝毫不曾在意他眼底预知一切的悲伤。
我在这个繁华喧闹的城市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凭着我微薄的薪水，我甚至可以给小月挂越洋长途。贫穷而快乐着，凡从我的精神世界里渐渐退出了。时间，还有往日的伤痛，终于一寸寸割断了我对凡的依恋。每个月他的如期造访，只是让我越来越感到尴尬和无奈。
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就是下班后回到家中，静静坐下来，在电脑前敲字，给朋友们写信。还有我几乎每星期一次的越洋长途。
电话里小月的声音总是疲惫而又无奈，她永远不会告诉我她在做什么，生活得怎样，却总是大谈特谈比利时的美，人民的素质高尚，布鲁塞尔有联合国的总部……我尽量不去问她的个人生活，我想，如果她愿意，她会告诉我的。有一天，她在电话里哭着，说她刚失去了一个孩子，我没有问事情的原委，只是陪着她落泪，良久，我说，你回来吧，这里有我。
她坚持不让我去机场接她，自己拖着重重的行李来到了我的窝居。头发由以前的男孩头留成了披肩发，固执地穿着她钟爱的中性服装。一切都没有变。还是那倔强的眼神和孩子气的表情，我没有像西方人那样过去抱她，我说，你回来太好了。
很快我帮她在我原来的公司找到了新的工作，她干得很卖力，也很辛苦。找到了自己的房子后，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可是，好朋友是不需要经常联络的，纵使好多年不在一起，只一个电话打过去，所有的记忆便如潮水般涌过来，仿如昨天。
凡的到来使我感到意外，给他的信里，我绝决地提出了分手——我终究是不可以勉强自己的感觉。我从不认为他会是那种不顾一切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人，至少，他已经过了那段年纪。然而他还是来了。在酒吧里，他平静地说是为了寻找更好的事业和机会，不是为了我。我轻松地叹出口气，很庆幸我们都是理智的人。
酒吧外的天空没有星星，凡皱皱眉，问，你现在快乐吗？我还是用了我惯有的骄傲的语气说，我很快乐。
是的，我当然快乐，我又可以重新主宰自己的生活。我不用夜夜担心自己爱的男人去了哪里，不用害怕我的明天会在哪座城市，我抽着自己喜欢的烟，听着自己喜欢的音乐，我甚至不必因为忘了把马桶盖揭起来而感到内疚。我想我早已找到了自己的那颗星星。
不久以后我得知，小月和凡住到了一起。这个消息是凡亲口告诉我的。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在他宽大的阳台上坐着，我说，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凡说，我们没有感情，但是我们彼此需要，没有人再会象我爱你那样去爱你，我也不会再象爱你那样去爱别人。
我到楼下去和等待在那里的小月告别，从她躲闪的目光里我早已读懂了一切。我在回家的车上默默让控制了良久的眼泪尽情地落下来。
我和他们彻底断绝了联系。最后的电话里，我对凡说，以前你做的事情，我可以原谅，但不可以忘记。但是这件事情，我不可以原谅，更不可以忘记。天下的女孩千千万万，你为什么要挑小月？凡在电话里暴躁地嚷着，这个城市怎么了？怎么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变得这么冷漠无情？！
是啊，这个城市怎么了？
我的恶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我梦见自己坐在原来的房间里，凡照旧在旁边忙碌着，我动手去拿屋里的某件东西，然后凡说，那是小月的，仔细别弄坏了。然后小月回来了，他们幸福地亲昵着。然后我醒来，脸上没有泪——我不是习惯在人前落泪的人。却只是坐直了在床上，点燃了香烟，怔怔地湿了眼眶。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同时被我失去了。
有两次，深夜的时候我都被急躁的铃声吵醒，是小月。她喝了酒，混沌不清地想要解释整个事情。她说，我没办法，他对我太好，何况是你抛弃了他在先。我挂了电话。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努力不再去想这件事情，努力把它看成一件和我现在生活无关的东西。至于小月，我相信她需要我比我需要她更甚。
将近一年后，我又再次陷入工作和感情的危机里。我有了退缩的打算，甚至考虑离开这座城市。意外地接到了凡的电话，凡说，我是为小月打的，她很想你，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我在电话这头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只是轻轻把电话挂了。
我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喝完两听，蒙头睡去，一夜无梦。
我换了工作，换了男朋友，继续留在了这个城市。
有大学时候的死党来北京，提出想聚一聚。我给小月打了电话，她从遥远的城市另一端风尘卜卜地赶过来。好像以前从未发生一样，我们坐在一起，聊各自的工作，聊各自的老板，聊各自的经历。但都不谈及男友。
我们都改变了太多，都是成熟的大人了，我看着面前的小月，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那个和我满地找烟头抽的伙伴，就是当年那个一起琢磨蹭男生饭局的死党，一起在桌球室里替人打工，结果尽是自己玩的玩伴，一起睡懒觉逃课，一起被老师记过的“双宝”。
我们在深夜12点的北京笑着谈着，一切都过去了，哪怕这个城市没有星星，我们还是都好好地活着，倔强地活着。如果失去了什么，那就是生活注定要失去的，没什么可惋惜的。如果得到了什么，那就是生活注定要得到的，没什么好惊喜的。
我想，我终于可以做个好梦了。梦里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留着男孩头的小月正伏身在教室走廊里找什么东西，我走到她身后，她突然转过脸冲我说，我带了只小乌龟来，不小心把它丢了，帮帮忙！然后咧着嘴，灿然一笑。是那样倔强的孩子气的表情，让我心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