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后来有些人回忆起来时,那人是牵着一匹瘦马从城东过来的,马背上的皮囊和布袋都磨损的破旧不堪。天色已近傍晚,街上的商铺一半已经关门,那人在铁匠铺叮当的打铁声中不紧不慢的走向城中心。天气炎热,那人却穿了一件黑色长袍,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张苍白干裂的嘴唇。几个军卒闲汉半坐半躺在阴影里,打量着这个陌生人,一些人觉得这不过是个得了疟疾害病的旅人。
陌生人在“鲁家客店”门前停了下来,里面人头满满,小官吏,休假的士兵,南来北往的商旅客人正在里面推杯换盏,肉香酒香阵阵扑鼻,二楼的雅座上传来琵琶声和女人的歌曲声。他摇了摇头,牵着马继续朝前走去。又过了一条街,前面是一家叫“上云乐”的旅店,他停了一会儿,抽了抽鼻子,吸了一口气,然后把马栓在门口,将行囊搭在肩上,从马鞍上取下一根短棍提在手上。在远处有两个闲汉,在后面慢悠悠的走着,一直注视着陌生人,他们这时咧嘴笑了起来,其中一个人站起来闪进旁边的胡同,另一个人摸了摸腰间的弯刀,慢慢地向“上云乐”踱了过来。
虽然这家店叫“上云乐”,店里的环境和店名差的太远,桌面油腻,蚊蝇飞舞,稀稀落落坐了几个客人。面无表情的掌柜站在柜台后,直愣愣的看着陌生人,沉默了一阵才问道:“要什么?”
“春酒。”
陌生人的声音很沙哑,就像金属摩擦一样。他在靠近柜台的桌子坐下,将包裹和短棍放下,掀开兜帽,慢慢解开黑袍,抖了抖袍子上的细碎黄沙。
掌柜把一壶春酒和杯子放在陌生人的桌子上,打量着他的面貌,陌生人高鼻深目,有几分英气,他年纪不算老,但长时间的旅行让他看上去很憔悴,这人是个光头,头顶有几个戒疤。掌柜皱了皱眉头。
陌生人喝了一口酒说道:“我想要个房间,过几晚。”
“没房间了,”掌柜的眼神从陌生人的头顶移开,厌恶的说,“去别的地方问问。”
“这里更清净,我又不会赖账。”陌生人慢慢的说。
三个人从门口的桌子后面站了起来,走到近前,领头的是个虎背熊腰的赤膊大汉。那汉子走到近前,盯着陌生人喝道:“掌柜说这里没空房了,这位朋友,不妨跟着在下去另一间客栈,如何?”
陌生人咽了一口酒,目光移向大汉后面的两个人,这两人是刚才街上跟着自己的闲汉,一个腰间别着弯刀,一个手上拿着铁链夹棒。
陌生人扭头望向掌柜,掌柜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拿布用力擦拭着一个空碗。这年头,谁会愿意保护一个和尚?不举报官府就不错了。
“我不想多事,”陌生人说,“我只想喝点东西解渴而已。”
“你一个出家人还喝酒?”大汉嗬嗬笑道,阔步上前,一巴掌拍在酒壶上。酒壶裂成碎片,酒浆飞溅了陌生人一头一脸。
“和尚,识相的留下包裹快滚,省的受皮肉之苦。”
陌生人坐着没动,抬手擦了擦脸上的酒水:“我包裹里的东西不吉利,你不会想要的。”
“前朝皇帝赏了你们这么多金银财宝,当今皇上灭佛,你们这些秃贼有好些流窜为贼,夺人财物,抢来的东西当然不吉利,就让爷爷替你保管吧!”
大汉伸手抓向桌上的包裹,中途却改变方向,五指并拢握成拳头,狠狠砸向陌生人两眼之间。他突然觉得眼前一花,陌生人手上多出一条短棍,他手腕一翻,那条短棍就像一个活物一样越过大汉的胳膊,击中了那大汉的喉咙。大汉连退几步,压塌了一张桌子。他倒在地上,双手捂着喉咙干咳欲呕,痛苦不堪。
那大汉在地上翻滚呻吟,依稀听到自己同伴大吼道:“******,去死吧!”“好你个秃驴!”之类的,接着是几声短促的闷响,然后一切复归平静。
大汉挣扎着爬起,满心希望看到和尚身上多了几个窟窿,没想到对方正缓缓背上包裹,桌下躺着的正是自己的同伙,满脸是血,口吐白沫,一动不动。周围几个客人都站起身来,小心地贴着墙壁慢慢往后退。那和尚手悬短棍,朝大汉看过来,大汉一阵胆寒,踢翻凳子,转身冲出门外,大喊:“杀人了,和尚杀人了!”
和尚在桌子上放了几枚铜钱,看也不看缩成一团的掌柜,慢慢走出门外。远处围了七八个闲人,那大汉躲在一个县尉背后,哑着嗓子比比划划,近处有三四个不良人抽出腰刀,慢慢向和尚走了过来。和尚朗声说:“诸位且慢……”县尉冷哼一声:“先抓起来再说!”
两个不良人足尖一点,腾空而起,一左一右斩向和尚,剩下几人持刀站定,封住和尚突围去路。那和尚口中快速念了几句咒语,左手手指变幻,捏出法印。众人突然觉得眼前精光暴涨,好似凭空出现了数个太阳。跃起突袭的两个不良人从半空跌落,捂着眼睛大声哀嚎,后面几人也恍惚难以视物,头晕目眩,跪倒在地。远处围观的人群惊呼道:“有妖术,妖僧来了!”瞬时间一哄而散。
那县尉双眼红肿刺痛,流泪不止,他强自忍耐,抽出陌刀,盯着前方模糊的人影喝道:“那和尚,就算你有妖术,我也不惧你!”
话音未落,他的双手就被人牢牢按住,和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用你们抓,我自会跟着你们去见县令。”
***
县令高适坐在案台后,阴郁地看着站在堂下的和尚,和尚周围的衙役神情紧张,手持梢棍围住来人。站在县令旁边的县丞张建成眯着眼睛,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和尚。
县令高适摸了摸双下巴上的稀疏的胡子,尖声说道:“持械重伤两人,轻伤一人,用妖术袭击官府衙役,你是觉得我赤烟牢名声不够响亮吗?”
这座县城地处西北要塞,依山而建,地势险峻。当此之时,朝廷与小勃律国和吐蕃交战频繁,黑衣大食也在背后厉兵秣马,蠢蠢欲动。赤烟牢里关的大多是边境过来的战俘、刺客、奸细或者是通关文牒可疑的商旅,这座大牢素以刑求酷烈闻名西北,每月不知多少硬汉被折磨死在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