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并不像顾祝同想的那么“脆弱”。尽管一个师一个军的覆没,他的总兵力还远远在对手之上。那个穿蓝西装的美国特使魏德迈虽然对他蒋介石不甚满意,毕竟还在认真地进行考察。争取更多的美元和美国政府的支持,并非痴人说梦。他现在无须悲观。他要重锣响敲,重振军威,在鲁西南战场掀起更大的高潮,以推动全国各战场,扭转目前这种莫名其妙的颓势。
南京蒋介石官邸1947年8月1日
顾祝同的汽车一驶进蒋介石官邸,他便感受到了节日气氛。
晨风拂动彩旗。“庆祝山东大捷’、“庆祝南麻、临朐大捷”,红纸黑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小礼堂外聚集着一群记者,忙碌而兴致勃勃。
郭汝瑰从车的前座回过头:“钧座,这是怎么回事?”
顾祝同摇摇头,目光茫然。
他们从车里钻出来,迎面碰上了刚从总裁办公室走出来的白崇禧。
顾祝同举手敬礼。
“墨三兄,上次庆功酒没喝好,这次我好好祝功臣一杯。”
白崇禧脸上堆满了笑。顾祝同不知该说什么,他被总裁召来,背上负着荆,罪能否请下尚惶惶然不可知,何来有功之说?
风掀着小礼堂门楣上的彩色横标哗哗作响。顾祝同盯住横标上的“山东大捷”四个字足足看了一分钟。这位陆军总司令,山东战场的总指挥官,顿时涨红了脸。
南京的8月是最难捱的日子。总裁办公室黑暗而不通风,更是闷热难当。
蒋介石一身戎装,孤寂地坐着,打禅一般,仿佛全不感知世间的冷暖寒暑。
郭汝瑰不由暗暗吃惊。
“坐。”蒋介石吐出一个字。
侍卫倒过水,退出去了。
“委琐不堪,哪有打胜仗的样子!”蒋介石吐出一句。
顾祝同、郭汝瑰忙起身。顾祝同说:“辜负校长栽培,鲁西南丧失战机,一败涂地,学生有罪……”
“哪个讲鲁西南一败涂地?决战刚刚开始,鹿死谁手怎么就有了定局?”
顾祝同怔住了,呆呆地注视着捉磨不透的总裁。
不过是20个小时,昨天总裁还在电话里大骂:“没血性!没志气!一个月不到,报销了我三个师、两个旅……无能!……长此下去……党国要败坏在你们手里!”
面对着顾祝同、郭汝瑰,蒋介石继续说:“鲁西南不过是一时失利。而且,一不是因为共匪强大,二不是因为我们战略上的疏忽,王仲廉若如期赶到羊山,局面将大异于今日。他身为兵团司令,徘徊不前,钝挫士气,贻误战机……墨三,执行我的命令了?”
顾祝同答道:“报告校长,王仲廉已经着令撤职,押京法办;罗广文升任第4兵团司令。”
精明的郭汝瑰轻吐一口气。抬出一个王仲廉,一笔勾销了鲁西南的败绩,总裁的高明每每在这种时刻显露无遗。
蒋介石沉默片刻,话锋一转:“看到了?这里上下庆贺山东大捷,你们二位有何感想?”
顾祝同的思路早已乱得不成章法,嘘吁了几声,话难成句。
郭汝瑰到底机敏。灵活道:“主席英明。”
“嗯?”蒋介石看了一眼郭汝瑰说:“南麻、临朐,不可称大捷吗?”
郭汝瑰忙说:“当然。当然是大捷。”
南京距徐州虽然有300公里之遥。但战局、战况每日三报;尤其进入7月以来,山东、鲁西南的情况每天直报蒋介石。蒋介石也几乎每天打电话询问战情、下达指令。山东守南麻的第11师7月17日被陈毅一部包围,经调兵遣将,四个师去解救,才免于被歼。这是事实。但这期间陈毅部的战略部署已发生变化,其第3、8、10纵队在参谋长陈士榘、政治部主任唐亮的指挥下进入兖州、济宁地区与刘邓呼应;第l、4纵队渡过泗河,也即将进入兖州、济宁地区;第2、7纵队则在诸城地区。蒋介石令陆军副总司令范汉杰率五个军在胶东半岛扫荡,接触到的仅是华东野战军的第9、13纵队。郭汝瑰前日在电话里向蒋介石报告说:“鉴于日前山东陈粟部已在沂蒙山区化整为零,我并未求得决战,以五个军之雄力与其一两个纵队纠缠,零星小胜,于战局无补。”现在蒋介石又问他南麻、临朐是否算大捷,他还能说什么呢?
顾祝同自然也不想“敬酒不吃吃罚酒”,以他的老道也不是不明白总裁在此时此刻大肆宣扬“大捷”的用意。正是因为深解校长之苦衷,顾祝同内心才更加难以平衡。鲁西南的惨败和同样不容乐观的前景使他忧心忡忡,引咎自责,深感愧对校长的垂青。蒋介石木然的表情、颤抖的手指撕裂着他的神经,使他第一次感觉到总裁的脆弱,比他顾祝同还脆弱。他还敢承认自己的失败,而总裁……
蒋介石并不像顾祝同想的那么“脆弱”。尽管一个师一个军的覆没,他的总兵力还远远在对手之上。那个穿蓝西装的美国特使魏德迈虽然对他蒋介石不甚满意,毕竟还在认真地进行考察。争取更多的美元和美国政府的支持,并非痴人说梦。他现在无须悲观。他要重锣响敲,重振军威,在鲁西南战场掀起更大的高潮,以推动全国各战场,扭转目前这种莫名其妙的颓势。
“墨三,”蒋介石把脸转向顾祝同,“如果说一个月前,刘伯承大举渡河南下不明其旨,那么现在全都明白了吧?”
顾祝同挪了挪身子,如坐针毡。这个仗他是越打越糊涂。如果说刘伯承意在挟徐州,那么攻下羊山后本可以顺势拿下金乡,直趋徐州,可是刘伯承却挥师北上,迅速退向黄河岸边的董口;如果说刘伯承过河只为了接应陈毅,那更不可能——陈毅数战之后确有重大伤亡,但远远未到混不下去的地步,而这一点总裁只凭战报是做不出正确判断的;陈毅部若真想去黄河以北,根本用不着刘伯承接应。那么刘伯承渡河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呢?顾祝同下意识地摇着头,猛然想起他面对的人,连忙停止摆动,说:
“看来,看来还是接应陈毅……”
“当时你们徐州司令部判断是谋取徐州。我说不对,是配合山东,解脱陈毅,化解我重点进攻战略。现在证实了。陈毅借巨金鱼台会战之机,让三个纵队偷渡河北,而刘伯承顾不得打扫羊山集战场仓皇撤向董口,这企图再清楚不过了。”
蒋介石站起身,顺手打开电风扇。
“一不让刘伯承再返黄河以北,二不让陈毅主力与刘伯承相互策应。将刘、陈两部主力切作数段,分歼于黄河之南。要求:各级指挥官必须坚定不移地执行作战方案,不为敌声东击西欲北故南之伎俩所惑!”
郭汝瑰突然问道:“究竟是欲北故南,还是欲南故北?到底是刘伯承策应陈毅,还是陈毅策应刘伯承?”
“嗯?”蒋介石的目光盯住郭汝瑰。
蒋介石很器重这个精灵般的郭汝瑰。他才思敏锐,构思大胆,常常独树一帜,为此曾一年三迁,官运亨通。有人向蒋介石密报,以关羽比郭汝瑰,暗示他“身在曹营心在汉”。蒋介石本是多疑之君,最容不得的就是有“通共”之嫌。他认真考察了郭汝瑰一番,未察到蛛丝马迹,乃以“高才招忌”论之,对其信任如初。
郭汝瑰接受了蒋介石射过来的目光,站起身说:“战略错误是一切错误的开始。总裁,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有必要反复斟酌。”
“胡说!什么战略错误?一个刘伯承把你们的视线全搅乱了。”蒋介石沉下脸,说:“身为将帅最忌三心二意,既然敌人的企图昭然若揭,还有什么必要反复斟酌?”
顾祝同小心谨慎道:“总裁决策英明。刘伯承匪部经过几次战役消耗,目前正是疲惫之军,匆匆北撤,更说明其虚弱无力应战。我应急调部队前堵后追,按总裁作战旨意分段围歼之!”
郭汝瑰:“可令罗广文率部直赴水堡,刘汝明部由菏泽向水堡,邱清泉部由表门向郓城,王敬久部由独山集向郓城。三天之后,即成合击之势。预料共军决不致坐以待毙,自然按内线作战原则,集中兵力击破我国军一部。现在看来,王敬久兵力过于弱小,似应派部加强。”
这就是郭汝瑰,似乎在任何情况下,他的脑子里都有成套的方案。
“57师归王敬久指挥。”蒋介石肯定了这个方案,但一脸的阴霾仍不散去.“实在不行,我还有黄河!鲁西南一败涂地?大会战刚刚开始!继山东大捷之后,我还要庆贺鲁西南大捷。陕北大捷、东北大捷……”
白崇禧走进来:“主席,庆功会可以开始吗?”
蒋介石“唔”了一声,沉默几秒钟:
“开始!”
鲁西南赵家楼1947年8月1日
雨敲打了一夜窗棂。
刘伯承伏在油灯下,在黄而粗糙的纸上写着:
我们勉作毛泽东式的军人,在政治责任与任务需要上,必须从战争中学习战争。
天亮了。刘伯承吹灭油灯。《重校合同战术》译文上部的前言完稿。他没有一丝轻松感,匆匆站起,打开房门。
风雨飘摇。院子里的石榴树枝桠摆来摆去,落叶在深深的积水上打着漂儿。
李达披着雨衣,从河堤上回来。
“司令员,凌晨3点10分洪峰过去了。我让部队放出水哨,严密监视黄河水情,你休息一会儿吧。”
连日滂沱大雨,正值汛期的洪峰一个接着一个。《中央日报》打着“黄河归故”招牌,铺垫着炸堤放洪的舆论文章一篇接一篇。随着一个月激战而来的,是一场“破堤放水”和“固堤防洪”的紧张斗争。
刘伯承揉着嘣嘣直跳的太阳穴,走近门板搭起的床,但仍无睡意……
7月29日,军委电:
刘。邓,陈、粟、谭,华东局,邯郸局,并告陈、谢及彭:
各电均悉。
(一)在山东敌不西进及刘、邓所告各种情况下,刘、邓全军休整半个月后,仍照刘、邓原来计划,第一步依托豫皖苏,保持后方接济,争取大量歼敌,两个月后看情况,或有依托的逐步向南发展,或直出大别山。
(二)陈、谢集团照原计划于8月出潼、洛,切断陇海,调动胡军一部增援相机歼灭之,以配合陕北之作战,该部亦与太行、太岳保持后方接济。该部是否远出伏牛、桐柏依情况决定,有利则远出,不利则缩回河北。现陕北情况甚为困难(已面告陈赓),如陈、谢及刘,邓不能在两个月内以自已有效行动调动胡军一部协助陕北打开局面,致陕北不能支持;则两令月后胡军主力可能东调,你们困难亦将增加。
(三)两个月内山东全军仍在内线作战。两个月后准备以叶纵再加他部,取道皖西和苏中,相机出闽浙赣。两个月内派干部或小支队先去。
军委
午艳
这封电报刘伯承和邓小平已经看了十几遍。邓小平在“现陕北情况甚为困难,……致陕北不能支持,……你们困难亦将增加”一段下加了重重的黑点。
刘伯承拿起放大镜,走向地图。这幅十万分之一地图上醒目地标出了陇海路和扬子江,粗粗的蓝色箭头代表敌军,呈五路环形,朝水堡、郓城围来。敌军共19个旅、20万人。
水情、军情、敌情,迅燃及眉。
而部队的目前状况是,连续作战,伤亡1.3万,炮弹消耗殆尽,无法补充;没有新兵,俘虏可补足伤亡,但至少要20天的教育争取;医院已人满为患,一时难以抽出作进军之用;甚至,连大别山地区的军用地图还不完备。总之,眼下部队亟待休整,若立即南下转向大别山敌占区,困难极大。
7月30日,刘伯承、邓小平致电军委:
连日我们再三考虑军委梗(23日)电方针,确好顷奉艳(29日)电,决心于休整半月后出动,以适应全局之需。照现在情况,我们当面有敌19个旅,至少有10个旅会尾我行动,故我不宜仍在豫皖苏,而以直趋大别山,先与陈、谢集团成犄角势,实行宽大机动为适宜。……
给军委的复电已经两天了。
刘伯承微微皱着眉头,离开“门板床”,在桌上摊开河防图。
邓小平膛着哗哗的积水走进来。
刘伯承抬起头:“写好了?”
邓小平脱下雨衣,把一叠纸递过去。连日来,邓小平实地调查,已经在解放区的报纸上发表了数篇抨击蒋介石企图炸堤放洪的文章。
“我们跟蒋介石是武的文的一齐干了。”
刘伯承换了一副眼镜看稿子。
邓小平俯身看了看河防图,说:“我派人请了黄河水利委员会的—位工程师,下午来给咱们介绍阿城至东明一段河防情况。”
刘伯承走过来,指着图上的微山湖两侧说:“这一带有几处丘陵高地,必要时可以利用。”
“水火无情啊!真到了那一步,可就……”邓小平用铅笔敲着河防图。
申荣贵提着饭盒跑进来:“政委好!首长请吃早饭。”
邓小平问:“小鬼,有我的吗?”
“有,够你们俩的。”
邓小平拿起一张煎饼,裹上大葱,一口咬下半截儿。
刘伯承笑了:“你这是口中夺食嘛。”
邓小平也笑笑:“跟蒋介石打交道,多少也学会了一点儿。”
中伏季节,虽是阴云密布,天黑得还是很晚,临近黄昏天仍大亮。村子里的街道上到处是积水,明晃晃的。
野战军指挥部所在地赵家楼是个大村落,有王、程,牛,赵姓,赵姓最大,多是百年前从外地来的移民。现在村子显得更拥挤了:野战军的司令部、政治部、供给部、卫生部全集中在这里。
傍晚,刘伯承看望伤员回来,从小街西口走进村。刚进街口,就看见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兵在政治部大门前徘徊,走过去又转回来,往返数次。
“刘司令员!”女兵蓦地发现了刘伯承,赶忙立正、敬礼。
刘伯承认出是新华社记者团的女记者曾克,说:“难得有这样安静的黄昏。你在构思啥子作品啊?摆摆我听听。”
曾克第一次见到刘伯承是1945年冬。离开延安到冀鲁豫来的时候,康生组织的“抢救运动”给她定的“特嫌”结论还没有撤消。她是怀着向往、不安、忐忑的复杂心情走进刘伯承、邓小平的指挥室的。
那天天很冷,刘伯承热情地让她坐下,特意嘱咐她不必脱帽。她抬起头,碰上刘伯承的微笑。那种大海般宽广、太阳般火热的笑容一下子把她吸引住,冰冷、拘束顿时消失,竟像是长途跋涉后一脚踏进自己的家门,见到了自己的长辈一样。
邓小平递给曾克一杯热水:“我们晋冀鲁豫地区和军队,从拥有知识分子这方面来说,是个贫农。我们特别欢迎文化人!”
“你是我们抢来的,作家同志。”刘伯承风趣地说,“最近延安鲁艺的一些作家、美术家,还有转战在大后方的一个演剧队,也要到晋冀鲁豫来。”
邓小平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有啥子要求、打算,说出来,只要我们能办的,决不吝啬。”
“我想,想先到可以看的地方看看……”曾克谨慎地选择词句。
“可以看的地方?”敏锐的邓小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还有啥子不可以看的地方吗?”
“政委,我的‘抢救’结论还有保留问题,我不要求什么都看。”
刘邓同时哈哈大笑。刘伯承说:“我们是官僚主义。请来的贵客心头还带着枷锁,得先给她松绑。”
从那一天起,曾克感到自己就像一粒种子落进了沃土里。
……
正是农家人做晚饭的时候,赵家楼满村子炊烟袅袅,风箱的“呱嗒”声此起彼落。
曾克犹豫了一下,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刘司令员,交给您吧,请您转给党委考虑。”
刘伯承吃惊地接过来,问:“这是啥子嘛?”
“我的申请。批准我继续随部队南征吧!”曾克说着,话音已经呜咽:“请不要把我送回邯郸去,不要剥夺我参加战略反攻的权利!……我对这次进军大别山人员条件的决定有意见。非战斗部队的女同志一律不参加,医护、文工团的可酌情考虑。难道我们搞新闻、搞文学的不是战士,不可以酌情考虑吗?”
刘伯承说:“战士是不用眼泪求战的。咱们一块儿去政治部,把你的请求告诉张副政委,我们一同研究解决。”
政治部设在一个农家小院。屋里已点上了小油灯,张际春正在伏案批阅文件。刘伯承说:“际春同志啊,记者同志来向你请战了!”
张际春站起,笑着对曾克说:“宣传部、记者团的领导都反映了你的要求。我们正准备研究,你又把司令员给搬来了。”
刘伯承替曾克解围:“不是她搬司令员,是司令员纵容她找你当面解决问题哟。”
曾克说:“张副政委;我已经连着两天决心来找你。我是女同志,但更是战士,请求不要剥夺我革命的权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