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弼时拿下红木烟斗:“陈粟兵团兵强马壮,完全可以兵分两路,一路往胶东,把蒋介石的‘右拳’尽量往海边拖,、另一路过黄河,进军豫皖苏。”
贺龙也蹲在了凳子上,烟斗吧嗒得很响:“刘邓对着前胸开刀,陈谢打他的肋骨,陈粟击其侧背,挺厉害的三把刀哟!”
周恩来在地图上又画了第三个圈儿。
彭德怀凑近地图,稍许。说:“你们看,这是个什么形势?”林伯渠推推眼镜:“这分明是个‘晶’字嘛!”
毛泽东上前,指着三个圈圈:“正是一个‘晶’字形阵势。我三军将在江河淮汉之间互为犄角,机动歼敌,蒋介石的日子恐怕更难过喽!”
彭德怀说:“我打榆林,诱敌北上,把蒋介石的‘左拳’再拖到沙漠边缘。”
毛泽东:“好!这叫‘三军配合,两翼牵制’。”
周恩来:“按照这个战略部署,我们就有可能在战争的第二年实行新的战略方针,举行全国大反攻,把战争引向国民党统治区。”
凉棚下气氛活跃。
陈赓喝了一碗白开水,擦着胡子上的水珠说:“中央的决策英明!”
毛泽东:“话不要说得太早。。要靠事实证明。”
周恩来:“中央决定,由晋冀鲁豫野战军第4纵队、第9纵队、第38军、太岳军区第22旅组成兵团,陈赓任前委书记。这个兵团没有司令员,没有政委,没有兵团指挥机构。—军政指令都由第4纵队机关下达,陈赓负责全权指挥。”
陈赓:“任务还怪重,我就要当过河卒子了!”
毛泽东:“你在晋南打的几仗,把蒋介石吓坏了。现在你过河去,再吓吓蒋介石,这一次要把他吓疯!”
“他现在离疯也不远了,”陈赓很自信。
毛泽东从旧木椅上站起身:“战略全局的中心环节就是刘邓大军向大别山跃进。中国历史证明,谁想统一中国,谁就要先控制中原。今天,中原逐鹿,历史将掌握在我们手中。”
会议开得痛快,饭桌上也吃得热闹,刚上来一盘新鲜的青菜,几筷子就夹光了。陈赓连声说好吃,问:“还有没有?”
“这是主席散步时发现的野菜,地上长得到处是,管你够。”周恩来嗬嗬笑着,吩咐伙房再炒两盘。
菜一上桌,陈赓就拉到自己跟前一盘。贺龙戏言:“你这个陈胡子,打仗抢,吃饭也抢,人家的老婆你抢不抢?”
陈赓头也不抬:“抢!”
西北的落日非常壮观。饭后,陈赓随毛泽东登上村后的山梁。举目四望,幽谷高山河流树木全溶在血红的夕阳里,层层叠叠,深深浅浅,一派飞红流紫。
毛泽东背着手,凝视着愈来愈大愈红的落日,直到它沉入山梁。转过身,毛泽东脱下鞋,两脚深深地踩在绿草中。过了会儿,他往松软的草地上一坐,套上鞋,摸出一支烟,就势斜躺在草地上抽起来。
“陈赓,‘破釜沉舟’的故事你知道吧?项羽跟秦兵打仗,过河以后就把锅砸了,把船沉了,激励士兵不打胜仗决不生还。你说巧不巧,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你们将要渡河的地方。”
陈赓也席地而卧:“主席,我明白,过了黄河,我们只有前进,决不能后退。”
“只是别砸锅,船也不要沉了。”毛泽东笑了,“你还有什么困难?”
“部队士气很高,在晋南反攻中已搞到敌人大量的装备,兵强马壮,弹药充足。”陈赓破例向毛泽东要了支烟。“但是,出师以后,部队迅速展开,弹药的运送补给可能有时跟不上;另外,到了新区,伤员的安顿也可能有困难……”
毛泽东说:“弹药跟不上,由蒋介石‘补充’。伤员嘛,靠群众。我们从来是这样办的。根据地是创建起来的,不是一切搞好了才去革命。”
晚上,陈赓和毛泽东、周恩来同住在一个院子里。半夜了。陈赓的灯还亮着。
早晨起来,毛泽东在院子里碰到陈赓,问:“你也有失眠的毛病?”
陈赓说:“本来没有,主席传染的。”
毛泽东笑笑,没再说什么。他知道,陈赓肩上的担子是沉重的。
鲁西南羊山集1947年7月23日——26日
天似乎被炮火轰塌了,大雨不停,肆虐的风疯了似的东冲西撞,呜呜地呼啸着。
刘伯承驱车来到前线。
他的衣服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雨水顺着腿往下流。陈再道、陈锡联面对刘伯承站着,彼此离得很近。
刘伯承摔掉帽子。这是他不常有的动作。
“仗打得太蠢!太蠢了!”刘伯承头顶上那道伤疤由于动怒而泛着紫红色的光,嘴唇被冷雨激得没了一点血色。“不管你是多么高的指挥官,权威有多么大,一个口令能使成千上万的人向你立正,但是你没有权力让哪怕是一个士兵做无谓的牺牲!……歼敌三千,自损八百。一个指挥员不但要负歼敌三千之责,也要负自损八百之责,不能随便死一个人!”
刘伯承转过身,面对窗外哗哗的大雨,宽而厚的脊背急剧地颤抖着。
在长期战争中,刘伯承身边工作过的人都曾看见他面对黑色的死亡数字默默不语地低着头,半晌一动不动。
“司令员,仗没打好,责任在我。”陈再道说。
陈锡联:“3纵担任总攻,打羊山我是总指挥。司令员,处分我吧!”
刘伯承转过身。喘息仍不平静。
陈再道面带愧色:“我们的主要问题是轻敌。连打了几个胜仗,开始麻痹大意了,对敌人的防御能力估计过低,对敌情侦察得不详细。第一次攻击,5旅报告说攻下了羊尾。天黑,对地形不熟悉,其实只占了几个小包,并没有真正占领‘羊尾’,听到‘羊尾’攻下了,就让4旅向羊山集攻击。结果天亮后敌人居高临下,用火力向我反击,部队队形密集,遭到炮火杀伤……”
陈锡联接着说;“我们3纵过黄河之后一直没有机会参战。兄弟部队攻郓城、拿定陶、打六营集,更挑起了我们急于求战的情绪。士气高本来是好事,但忽视了潜伏着的急躁、蛮干情绪,对敌情的侦察不够细致,工事做得也不够坚固……”
“就凭硬冲了,是不是?”
刘伯承太阳穴上的青筋爆得老高,还想说什么,眼光落在陈锡联的脸上。那张脸比几天前瘦了一大圈儿,胡子像一蓬乱草,双眼布满了血丝,大眼角上挂着两坨黄黄的眼垢。刘伯承又转向陈再道:一身泥水,赤着脚,裤腿高高挽起,两条细长的泥腿上东一块、西一块的伤疤,那是战争给这位出生入死的老战士留下的印记……
雷电在屋脊上炸响。
刘伯承摘下眼镜,擦着上面的雨水,他曾无数次为跟随他南征北战的爱将自豪,在他们身上保留着充满泥土气息的朴实气质,又处处显露着军事指挥员的果敢、坚韧和威严,这是战争造就的一代革命军人的典型特征。
“几天没睡觉了?”刘伯承戴上眼镜,语气显然缓和了。“越是胜利,越要细心谨慎。打了半辈子仗,应该认识战争了。”刘伯承话锋一转,轻声问道:“怎么样?羊山还打不打?”
陈锡联肩膀一颤,陈再道猛地抬起头,几乎同时喊道:“打!当然打!”
刘伯承递过军委的电报:
刘邓对羊山集、济宁两点之敌,判断确有迅速攻歼把握,则攻歼之。否则立即集中全军休整10天左右,除扫清过路小敌及民团外,不打陇海,不打新黄河以东,亦不打平汉路,下决心不要后方,以半个月行程,直出大别山,占领大别山为中心的数十县,肃清民团,发动群众,建立根据地,吸引敌人向我进攻打运动战。
我们已令陈赓纵队并指挥太行纵队、5师、38军共7万余人,8月下旬出豫西。建立鄂豫陕边区报据地,吸引胡宗甫一部打运动战。
刘伯承:“中央正在陕北召开会议,对我们挺进大别山,实行中央突破,打到外线去,又有了进一步的部署。蒋介石让我们打急眼了,19日到了开封,扬言要在巨、金、鱼跟我们会战。现在有五个整编师、30个旅正朝鲁西南运动。你们看,迅速攻下羊山有把握没有?”
陈再道:“蒋介石调的援军还在路上、就近的金乡之敌已没有再支援66师的力量。我看迅速拿下羊山有把握。”
陈锡联:“宋瑞珂的66师确实有战斗力,这是事实。但是他们已被围了10天,兵源、粮源、武器弹药的米源全被我们切断,这几乙天的激战消耗又这么大,如果我们再做仔细侦察,重新调整进攻部署,全歼66师没有问题。”
刘伯承在地图前沉思片刻,说:“吃掉了66师,我们又可以甩掉一个围追的包袱,减轻挺进大别山的负担……”
他背着手,走了几步,突然止住:“那就打!把野司的榴炮营、1纵队的炮兵团都调给你们。你们要认真侦察,而后研究个方案报总指挥部。等天一放晴,就发起总攻!”
7月24日,宋瑞珂手持望远镜,站在羊山集北侧高地上了望。进入望远镜的是一片汪洋,东、南、西五里以内全是共军构筑的工事。他抬高望远镜,向10里以外了望。烟雨蒙涝,能见度不好。他仔细望着,寻找着,希冀视野里出现援军的影子。
站在他身边的卫兵端着一碗水,托着几粒白药片,站了很久,终于开口:“师长,吃药吧。”
宋瑞珂有严重的胃溃疡,多年了,这些天病犯得厉害,豆大的冷汗滚在消瘦的脸上,卫兵常常不忍看。
宋瑞珂回身吞下药片。
7月21日,宋瑞珂接到王敬久的电报,告之王仲廉兵团已到龙凤集附近。预计23日可到羊山集,希与之联络。后又补电,说王仲廉兵团因雨受阻行军迟缓,25日可到羊山集。宋瑞珂自21日晚便令无线电与王仲廉联络,每夜呼叫;但王兵团无线电只接应,却不肯告到达地点,去电报也不回复。
更令宋瑞珂恼怒的是王敬久的代理参谋长刘秉哲打来的电报:
余锦源(第了2师师长)、陈颐鼎两兄已率所部由嘉祥南来,23日到纸坊街(羊山集东北25里),至迟25日可到羊山集与兄会师。
宋瑞珂大骂:“卑鄙!”把电报撕得粉碎。
雨点大了望起来,噼噼啦啦敲在雨衣上。这湿淋淋的世界使宋瑞珂觉得每个关节都长了锈,浑身长满了青苔,潮腻得想揭一层皮,砸开每一处关节。
远处,在萧萧的雨声中伴随着马的嘶鸣哀嚎。又在杀马了。一个师两万多张嘴,粮食是一粒也没有了。马是有数的,马杀完了还杀什么?
昨天下午,空军副司令王叔铭派飞机空投给他的信:
奉蒋总裁的电话谕转告吾兄,苦战一周,既未能突围,即在羊山集固守待援;但最好能占领葛岭,使占领区域大些,以便空投粮食,而利固守。
宋瑞珂让第37团团长李竹泉带领部队攻占葛岭,冲了几次,像冲在网上,只好息鼓收兵。
宋瑞珂研究过老百姓拥戴共产党的原委,认为“秋毫无犯”是取信于民的根本。所以他的部队不允许有烧、杀、抢、掠的为,甚至有行军不许踏倒田间青苗的规定。现在撑不住了。第185旅旅长徐涣陶到羊山集搜刮了几次,与民争食,把羊山集翻了个底朝天,仅23日一天,镇上的牛就被宰掉了58头。
自认为“举手可撑半边天”的宋瑞珂,没有了构筑羊山工事时的不可一世。他开始怀疑当初做出不突围的决定是否正确。此刻是进亦无路,退亦无路,固守又无粮草弹药。他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了援军上,但援军天天说到,天天未到;只丢给他一个一个的精神安慰。
一发炮弹呼啸着飞来,在离宋瑞珂十儿米处炸响,进裂的弹片和碎石扎进他的左臂。他喊卫兵,不见回声;一回头,只见卫兵躺在血泊中,残肢断臂没了模样。
参谋长郭雨林跑上来,正要说什么,突然一把抱住宋瑞珂,两人摔倒在泥水里。
炮弹又飞过去。
宋瑞珂站起来,用手指掸了一下帽子上的泥。
郭雨林向他报告:“西寨门失守!”
25日天放晴了。雾气在山野里升腾,沸沸扬扬。太阳像个白炽的蜡球,刚爬出山梁,便蒸腾着暑气扑面而来。
四通八达的堑壕里积满于泥水,战士们吃睡都在泥水里,伤口泡得发白、溃烂,直流浓血。炊事员开始还把饭菜放在木板上,推着到各班送饭,后来干脆把锅漂在水上,用力一推,铁锅就晃晃悠悠自己浮过去了。
最讨厌的是遍布在壕沟旁的敌尸,终日水泡雨淋全腐烂子,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战士们不停地用手、铁锨、帽子排出工事里的积水。有人被蒸气和恶臭熏晕,战友就用毛巾蘸点白酒,扑在鼻子下,让他清醒过来。
第3纵队第19团10连连长赵金来接到通知:到前面看地形。他带着1排长顺着交通沟往前走,水浅的地方到胸口膛着走,水深的地方就得游泳了。
快到前沿阵地,赵金来看到旅长马忠全,旅长身边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拿着望远镜在观察。那人像他们一样,光着上身,穿着短裤;太阳晒在他的背上,短裤全被汗水湿透了。
赵金来喊“报告”,那人转过身来,原来是纵队司令员陈锡联。
陈锡联说:“10连是突击队,连长同志,准备得怎么样了?部队的情绪好不好?有什么困难吗?’
赵金来立正敬礼。陈锡联和马忠全哈哈大笑。赵金来这才想起他和司令员的装束,也笑起来,报告说:“只要首长下命令,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9连、1l连连长也来了。
陈锡联说:“你们攻上羊山好几次了,听听你们的意见。
赵金来说:“一羊腰拱起部位是全山最高的地方,应该先夺这个制高点,这样就能在山上站住脚了。”
“我看打‘腰’并不比打‘头’难,后路不至于断,可进可退,能攻能守。上次打‘头’,就是吃亏于绝壁,上去下不来,后援接不上去。”9连连长直率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8连连长说:“敌人的重要指挥恐怕都在‘羊腰’后面石头寨的地堡里。19日进攻,我发现那里火力特别密集,防守特别严密。如果占了‘羊腰’,我们就等于占了全羊山。”
陈锡联很欣赏地望着三个突击连长,不住地点头。
马忠全说:“司令员已经对羊山做了全面侦察,决定先攻羊山,再打羊山集。你们的意见很好,攻打羊山要先骑上‘羊腰’,这里是主峰,然后抓住‘羊头’,割‘尾巴’就很容易了。
“你们是直接带兵的人,善于动脑子,很好。”陈锡联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赵金来问:“哦,那天,就是你喊着让我换匹快马,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