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封儿,封儿……”
“王妃,醒醒,你醒一醒!”
王妃悠悠转醒,看见已是华灯初上,侍女月容立在床头,正拿着湿软的软帕为自己擦额。而佟健斜坐在床沿。明亮的灯光下,佟健的脸庞此时看来有些忧心忡忡。她一醒,他的脸上有一丝喜悦乍现。只是,她动一动,却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十分的疲惫。好似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许多念头几乎是在睁眼的同一时间袭上心头。
“封儿呢?”
一听这个名字,佟健脸上明显掠过一丝未竞的怒气。只是原本一腔怒火在目睹王妃的病容后,化作一声叹息:“你身子原本就弱,大夫说,不宜多虑,安心休息才是!”
“让王爷忧心,妾身之过。只是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如何能不忧虑呢?”王妃美丽的眼睛里充满忧虑,也充满渴望:“封儿呢?我想见见封儿!”
侍女月蓉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而佟健,脸上却竟然再次泛起了近乎狰狞的怒意。
王妃心中不由沁凉一片:“王爷,封儿再不孝,妾身终归是他的母亲,臣妾昏迷之际,他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在这里?为什么不闻不问?难道他真的如此狠心吗?甚至不来看我一眼?”
这话听着可不对,月蓉忍不住了:
“王妃,你错怪小侯爷了,他……”
佟健重重哼了一声。
月蓉吓了一跳,连忙跪下:“奴婢该死!”
王妃心中大惊,保不住佟健盛怒之下,父子又起了什么可怕的冲突,不由嘶声叫起来:“封儿、封儿怎么了?”这一急,又开始天昏地暗,面容又是一阵煞白。
“王妃王妃,你怎么样了……”
“月蓉,你快说呀!到底怎么回事?”
见王妃病中犹自惦记儿子,其容可悯。她实在不忍,偷望了王爷一眼,见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但明显已经不置可否了。她一咬牙,还是鼓起勇气说出来:“小侯爷执意要来见王妃,王爷言道他不思过,今生不必相见。小侯爷拒不认错,却是长跪不起——”她不安地咬着下唇:“如今,他在大堂跪着,已经,已经好几个时辰了……”
她每说一句,佟健脸上的肌肉都似狠狠抽搐一下。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恨恨道:“他要跪,就让他跪去!谁也不许让他起来!”
王妃只觉心尖一阵剧痛。我的孩子,那个高傲的孩子,集优异于一身,从来备受瞩目,宛如众星捧月的孩子,独自跪在冰冷沁骨的地上,任府中来来往往的仆役侧目……她一想到这种场景,她的心已经紧紧纠起来了,气堵声咽:“王爷……封儿说到底是堂堂侯爷,怎好受此折辱呢?”
“他是自取其辱!”
“所谓养不肖,父之过。封儿若是受辱,于你这父亲面上也自无光啊!”王妃目中蕴泪:“何必赌气堵到这份上呢?万一真伤了身体,那可怎么是好。”
“家门不幸,才出此逆子!你不要再说了。这目无尊长,大逆不道的畜生。我恨不得将他打死算了,他如今就算跪死,那也是咎由自取!”
这样绝情的话,出自一个父亲之口,王妃心都碎了。想来父子当时的僵持一定极为激烈。“王爷,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如此折磨孩子,不也是在惩罚妾身么?就算你不念我夫妻情宜,想想你年过半百,仅此一子,素来爱若生命,半生所依,余生所托,也唯他一人了。若是孩儿有个三长两短,试问还有谁能光大佟家门楣,续我佟家香火?王爷,王爷,你要三思啊?”
“你你你,就是你……慈母多败儿!”又是一句慈母多败儿!之前或许是戏谑,如今听来,却不知含了多少愤怒失望。“才把这畜生惯得无法无天!”
王妃唯有抹泪,不敢再劝,怕只怕火上加油。佟健顿了顿,分明余怒未息,又道:“过两日,我会亲自押他上京!”
王妃又是一惊,颤声道:“王爷,你要干什么?”
他沉声道:“这畜生既然执迷不悟。与其坐等东窗事发,皇上责令问罪,还不如我亲自绑子上京。先交皇上定夺。”
“你,你打算押他去向皇上请罪?你疯了!你想让封儿去送死吗?这是抗旨,而且事关皇室颜面,皇上势必不会轻饶的……你不可以这么做。我绝不答应。我绝不答应。”
“我已经决定了,你不用再说!”
“你放了封儿吧,王爷,你我夫妻多年,我从未求过你什么,我求你,放他一条生路吧!”王妃掩面痛哭起来。
“是他自己闯下祸来,我能怎样?他冥顽不灵,自寻死路,你又有什么办法?既成事实,不这么做,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我佟氏一门,最终都为此子所累!”
“……不如我们放他走,让他们远走高飞……我宁可当自己没生过这个儿子,我也不想看到他有事……”
佟健长叹一声:“你怎么不想想?他是钦定的驸马,放他走,我们又该能向皇上交代呢?同样是欺君之罪!”
“封儿是我的独生子,他要是死了,妾身决计活不成了。王爷,你执意如此,妾身不敢相劝,只求你把我也押解进京。我教子无方,罪无可恕,愿请同死!”
“你——”佟健一甩袖,心中一阵气苦,愤愤道:“你以为我当真是铁石心肠么?要是我真能下得狠手,今日大堂之上,早了结这逆子的性命了。”
王妃从这话里听出了一线生机,不觉眼睛一亮:“那你为何还要送他上京请罪?”
“只是送他请罪,何用亲自押他上京?何用吩咐所有人三缄其口,保守秘密?我我,我这不是还盼着他回心转意嘛。”无可奈何,佟健最终还是说出了潜藏在心底深处的真实想法。“只要他肯随我上京,早早同公主完婚。我自有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王妃心中稍慰,定神一想却又不禁发愁:“话虽如此,可是我只怕封儿他……”王妃了解自己的儿子,外表冷淡,实际是性情中人。若非爱之深切,他也不至于如此痛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从今天的情形看,要他易志,难如登天。怕就怕真正情之所钟时,他可以浑不畏死!
这正是他最担心处:“哼,那逆子色迷心窍!真是气死我了。”
“王爷,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其实也不能尽怪他——”
怪只怪,他身在王侯家。有这样的身份。偏偏又爱上不该爱的人。
“你到现在还护着他?”
王妃难忍心酸:“那莫愁姑娘我见过,的确是个好女子。如果不是封儿被指了婚,即使收了她……”
“住口。封儿糊涂了,你难道也老糊涂了?”佟健火冒三丈,他厉声道:“我佟家的媳妇,只能有一个,从来就只有一个。就是当今天子的八公主!”
“只是,如今……”王妃欲言又止。
儿子已经与别的女子结下了露水姻缘,泥足深陷是事实。这事倒是颇为棘手了。这话她不必说,佟健也听出来了。
“我看他二人竟似情根深重,难以割舍。无论我们再怎样用心良苦,他也听不进去,只能越纠缠不清。而且封儿的态度之强硬,你也是亲眼目睹的。实难转圜!”儿女情事,自来如此。抽刀断水水更流。“一味用强硬的手段去逼迫,只怕结果适得其反。”
这话不中听,但也是事实。知子莫若父。佟封的性子,他又怎么会不清楚呢?听着实在泄气。佟健不由叹气:“那你说,还能怎么办?”
“王爷,此事不能轻率,我们还需好好筹谋,想个办法收拾残局啊!”
“如果实在没有办法,只好……”佟健思前想后,眉头越锁越深。毕竟是叱刹风云、杀人如麻的武将,慢慢的,目中竟似透出了一丝杀气。
“不行!”王妃实在太了解他了,见之悚然而惊:“那女子与封儿有情,实非她之过。怎可枉杀无辜?何况,她若有什么不测,封儿他势必要恨你一世啊!”
佟健看着王妃,目光幽深如海:“即使我不杀她,至少可以让她走。不要让她再接近封儿。说到底,封儿终究是年少轻狂。惑于情爱,一时难以自拔是有的。但只要疏离了女色,彻底绝了念想。我相信时日一久,他自然会淡忘的。”
“这……”也许因为是女人。王妃心里却有不同的感受。直觉告诉她,也许佟健这种想得太理所当然了。可是,她却提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法。
“事到如今,除非那个女子离开,没有更好的方法。只是,这事不易为之,”佟健沉吟着:“那女子怎肯离开,她费了多少心思……”佟健说到这,不知为何却又嘎然而止。
他看着王妃:“对了,对了,问问她,要什么,无论她要什么,都给她,全给她。若能劝服她自动放弃,就更好了。这也许是救封儿唯一的办法。”
王妃想了想,上排牙齿一咬下唇:“王爷。让我跟她谈谈吧。”
“你?”
“我想,”王妃目光幽远。“也许我能说服她。”
这下轮到佟健迟疑了:“你有把握?”
她想到的是提起佟封,莫愁眼中焕发的那种光芒。她毕竟是女人,只有女人才能了解女人。
“是。只要——她是真心爱封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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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进窗户,吹乱了额前的发丝。她望着窗外某个不知名的远处,呆呆出了神……
碧儿随手将油灯拨亮一些,又将衣裳披到莫愁瘦弱的肩头。莫愁回头一笑示谢,碧儿几乎能清楚看见,她眉宇之间流露出的不安忧虑之色。
奇了个怪,处在爱恋中的小儿女不是最幸福的吗?不应该是该眉开眼笑的吗?碧儿真是想不通。明明还千恩万爱,才堪离别,这么开朗活泼的人,转眼笑容怎么竟然就全敛了。
她实在好奇:“小姐,你在想什么?”
“都这时候了,佟封怎么还没回来?”她像在回答碧儿,又像自言自语。
他说过,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尽早回来的,如今为何迟迟未归,莫非真是事有不顺?
“也许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说到底还是爱情的魔力真可怕。
别不是这对小情侣,一日不见就已经如隔三秋了吧?
碧儿笑了,不知是感慨还是羡慕:“小姐,你放心,只要小侯爷只要忙完,肯定是第一时间来看你的!”
“嗯,他答应过要来,就一定会来!绝不会食言——”莫愁微觉宽心,唇边才刚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忽然,被门外婢女的呼声打断:“王妃驾到!”
莫愁主仆相顾愕然,正怔仲间,王妃已经缓步而入。
莫愁二人连忙敛衽一福。“参加王妃。”
“你们先起来!”王妃别过脸,对身后的随侍说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
莫愁本来还有一丝惊喜,但见她神色有异,顿时油然而生一股不祥之感。“不知王妃亲临,有失远迎,还望王妃恕罪!”
“恕罪?”王妃苦笑了一声。望着莫愁,那双美丽的眼睛里不知到底包含了多少种情感?是憎恨、是同情、是责难,恐怕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思绪像潮水一样从脑中掠过,她忆起来此行的目的,也下了决心快刀斩乱麻:“我这是来求你恕罪!”
“王妃……”莫愁诧异。
王妃心中一阵悲苦,再也忍不住了,竟自跪了下来。
莫愁大惊:“王妃你这是……你快请起,可折煞我了!”
“不,莫愁姑娘,我今天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给你赔罪的呀!”王妃紧抓着她的双手,泪眼盈盈地道:“我知道我们家封儿他做了错事,玷污了你的清白,夺去你终身幸福,这是他的错……可他也是年少轻狂,他、他是一时糊涂,如今我以王妃之尊向你下跪,求你原谅封儿,请高抬贵手吧!”
莫愁的脸色刷的白了,白得再无一丝血色,她涩声道:“王妃,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妃知道这些话太过残忍,但是不点不透道:“你应该知道,佟封是个有妇之夫了,他的妻子将是大胤皇朝的八公主呈澜,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不可能会更改的。假如封儿非要娶你为妻,等于抗旨,更是向天下人公告堂堂公主比不过一个民女,这是皇室的奇耻大辱,皇上定然不肯善罢甘休。若然皇上震怒,佟家眼看就要大祸临门,那时不但佟家上下,封儿的前程,甚者性命也完了!莫愁姑娘,我想你也不是铁石心肠,若然你真心爱封儿,你就为他的未来着想吧!”
莫愁闻言,如当头打下一记闷棍,打得眼前金星直冒,摇摇欲坠,她哑然到:“这些、这些话是佟封叫你对我说的吗?”
“不,”王妃凄然地摇头:“封儿爱你至深,远远超出我意料之外。我们也曾劝过他悬崖勒马,各种厉害得失都分析遍了,但是他已经听不进任何劝阻。他决心要你,为此不惜与父母翻脸,现在还坚持长跪在大堂。”
“什么!”莫愁心头大震,心里模模糊糊在想,没有想到事情闹到如此地步,比想象中还更严重。但心头却也掠过一阵苦涩的甜蜜,佟封毕竟是没有负她的!
王妃垂下头,轻轻道:“我身为人母,实在是无计可施,才不得不来求你。”
王妃说到这份上,那已经是不容她回避了。莫愁心头泛酸,低叫道:“不要再说啦。王妃请起来吧!”她上前一步扶起王妃,闪着泪光问:“你想我怎么做?”
王妃又惊又喜站起来:“你、你愿意听我的?”
莫愁心碎地点点头,呜咽难语。
“请你离开佟封,离开他,永远不要再相见了!”王妃斩钉截铁道。
虽然明知道结局,但听到王妃从口中说出,却依然像一支利箭直
刺入她的心房。一瞬间,她几乎承受不住了,踉跄一退。
感同身受的碧儿抢上前相扶,含泪呼:“小姐……”
莫愁看了她一眼,哆嗦着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妃看她神色,心头一惊,也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直太重了,她心里实在很急,也顾不得得体不得体,这些原本她根本没想过能从她嘴里吐出来的话,竟然就这样说出来了:“当然,莫愁姑娘,我们佟家是欠你太多了,只要你肯离开,我们会补偿你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无论你要什么,我们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莫愁咬着下唇,神色凄凉,泪如雨下,更有一种难言的羞辱感袭上心头,原来在王爷和王妃心里自己就只是这么一个贪慕虚荣的女子,可以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自己与佟封的真心真情,在他们的眼中还不如这些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她心在滴血,此时此刻,纵有千言万语,亦是不屑再说了,她再也撑不下去了,毅然抬起头,颤声道:“好、好,我会离开,我会自行消失……但你们所谓的补偿,却是不必要了!”
“你……”王妃迟疑着。
“王妃你要我几时走?现在?”
王妃双手不安地交搓着,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措辞,好半响才嗫嚅到:“你,你就这样走了,万一佟封问起……莫愁姑娘,正所谓帮人帮到底,就请你让封儿彻底死了心吧!”
王妃想着自己的立场,企图照顾到面面俱全,只是她却没有去顾虑到莫愁此时的心情。此言一出,莫愁固然是悲愤已极,就连碧儿脸上也有不豫之色,暗想:你逼人离开自己的心上人已经够残忍的了,居然还让她帮你圆谎,好让你在儿子面前好做人!
她暗暗提莫愁不值,莫愁却已苦笑着取出纸,提起笔,这一刹那,往日与佟封相聚的点点滴滴又重新出现在面前,这其中虽然有惊恐、有担忧、有悲伤,但又有更多欢乐,今生刻骨铭心!只是这一切将会成为过去了、过去了……莫愁微闭了一下眼睛,热泪滚滚而落,此时心痛如绞,握着笔的手也颤抖了起来,每写一个字,她的泪就流一分,那心就痛一分,直至搁笔,纸张几乎已经被泪水打湿。
她心中再一次呼唤“佟封”“佟封”,抓起纸张往王妃手中一塞,捂住嘴,噙着泪,就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碧儿泪流满面,凄然叫道:“小姐……”
王妃望着那迅速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心中忽然感到一股无名的内疚与惭愧,竟萌生了这样一个想法:‘她待封儿毕竟真心真意。我这样逼她是不是太过份了?其实,如果封儿不是被指婚,有这样一个儿媳妇我也心满意足了。’
王妃怔了半晌,转过头看着碧儿,轻叹一声,到:“今天晚上的事,千王不可以让小侯爷知道,他日后若问起,就说……唉,就说是莫愁姑娘自己留书出走了,明白吗?”
“是!”碧儿忍住欲出的两行清泪,无限怨怼地低下头。
王妃又是一声长叹,喃喃道:“希望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让我们佟王府渡过此劫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