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笑一声,跺了脚道:“母亲?你抛弃我的时候,怎么就忘了我?天下竟然有你这般可笑的人。你也配称作母亲?笑掉天下人大牙!”他还那么小,可是已经懂得用这样伤人的语气来说着刺人的话。其实,心底里不是没有小小的期盼,若是、若是这个叫做母亲的女人在下一刻冲到自己面前抱住自己,像别人家的母亲一样亲吻他,用慈爱的目光温暖他,他也能勉强接受罢。
可是等了等,那个女人竟然什么也没做,眼眶的红痕像是瞬间消失了,周身散发着强大气场,淡淡地抬了抬下巴,对一边的宫人道:“太子殿下不懂规矩,带下去,好好教导。”那个声音实在是冰凉透顶,定兴帝一下子也对她失望透顶,被宫人带着往下走的时候,那个女人还在用冷冰冰的语气对大胡子道:“贺大人,多谢你找回哀家的孩子,若是你有空,不妨教导一下他,否则,这般的低能无礼,怎么配得上一国之君的位子?”
“是。”大胡子答应下来。
他再也不想叫这个女人一声母亲!
尤其是看到那个大胡子对于那个女人谄媚的目光时,更是觉得恶心!低贱!这种女人,这等绝情女人,他才不会再去理会!时间长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他登基之后、能够掌握国事之后,那个女人身上强势的气场才渐渐减弱,会像一个母亲一般,慈爱的看着他,可是他早就伤透了心,从此冷落她,一晃,就是这么多年了。
一晃,就等到了她“时日不多”的消息。
有什么比死亡更让人害怕?
——等待死亡。
难道他要眼睁睁的,看着她去死吗?
子夜时分,露水寒浸浸的,沾湿了他的衣袍、头发。定兴帝走了很久很久,终于走到了长乐宫。他怔怔地看着那块牌匾,几个字旧旧的,在深夜里沉寂。心中忽然一酸。抬步走了进去,一直到了太后的房间门口,子歆正裹了个厚被子在褥子上坐着值夜,眼皮子沉沉的欲要搭下。模模糊糊间看到定兴帝衣袍下摆,揉了揉眼睛,睁大眼睛往上看去,果然是定兴帝!惊得一下站了起来,不敢出声,只福了福,心中惊疑不定。
定兴帝低声道:“她睡了?”
子歆声音更低:“太后娘娘已经歇下多时了……。”
定兴帝点点头:“她近来睡眠质量如何?”
子歆道:“很好,常常可以睡到天明。有时白天也会午睡,不会做什么梦。”
“朕知道了。”定兴帝道,“你若是冷,多加件衣服。”迟疑了下,“照顾好……母后。”
子歆连忙应下来,再抬头,定兴帝已经出去了,她更是觉得自己是做了个梦似的,揉了揉眼睛,坐下来裹着被子警醒地张望着。
定兴帝来了阿木吉拉这里。
她没有睡。
宫人都已经安寝了,也没有什么值夜的人员。
她正在院子里面抬头看着繁星,身侧站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狮子——那是从西夏公主青辞那里强抢过来的。此刻他们面对面,两只狮子被阿木吉拉气场折服,乖顺地蹭着她的手。小黑猫竟也没有睡,站在其中一只狮子头顶,欢乐地张牙舞爪。
“小狮子。”阿木吉拉叫了下小黑猫。
又看了眼两只狮子:“大猫”“小猫”
两只狮子沮丧地低下了头,十分难过。身为堂堂森林之王,竟然被一只小黑猫压在了脚下,实在是……呜呜……
“喵呜喵呜。”小黑猫欢乐地在狮子背上打滚,嚣张又得意。
阿木吉拉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回头看向定兴帝:“不知皇上现在来是……?”
“任何东西,包括孩子,你都可以带走。”定兴帝道,“朕只有一个要求,救救她,让她多活几年。”他眼里隐隐闪着泪光,在星光照耀下显得格外诚挚,“她活了这么多年,几乎没有过过什么舒心的好日子。自从嫁给了……宫中,她这一生都毁了。我实在是不忍心让她一天好日子都不过,就这样离开。求求你,救救她。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只有你才有办法。”
阿木吉拉看他目光,心口一沉,道:“这件事……。”
定兴帝呼吸一紧。
阿木吉拉垂眸片刻,抬头看他,点点头:“我帮你。”
定兴帝这才稍微放松一点:“谢谢。”
阿木吉拉道:“没什么,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这个要求提了,你就不能有别的要求了。而且救了她,我就要带着孩子走了。你想要留下哪个孩子?我可以由着你来选择。”
人生难得两全。
救了母亲,就没有了爱人。
定兴帝喉头一紧,慢慢道:“你来选吧……我都依着你。”
阿木吉拉答应下来。
过了两天,阿木吉拉准备好了,到了长乐宫,给太后催了眠,将自己的精神力注入她的身体中。其实,这是一件十分损耗心力的事情。并且违反了狮子星的一条律法。可是……应该可以功过相抵吧?阿木吉拉淡淡想着,想到了定兴帝的目光,微微叹了口气,也罢了,他为了自己付出甚多,就算是因为这件事被惩罚了,也认了。
她愿意。
一直到自己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阿木吉拉才松开手,擦去额前的汗滴,闭着眼调理了好一会儿,走出去站在太阳底下待了好久,才慢慢脸色恢复了一些。如此,太后的身体机能算是恢复了三成。这三成,已经足够太后在人间多走许多年了。
再多,只怕反而引起不应该的异议,这样刚刚好。
派了个人回复了定兴帝,她慢慢在阳光的沐浴下回了椒房殿,看向一直坚守在她身边执意服侍她的冬瑜一眼,问道:“什么时候成亲?”
冬瑜冷不丁被问到这个问题,猛地一震,很快就红了脸颊:“娘娘怎么、娘娘怎么看出来的……。”又忙道,“奴才只想好好服侍娘娘,别的都不管,娘娘不要因为这个赶走奴才!”
阿木吉拉淡道:“他是谁呢?”
冬瑜几次三番被提点到心上人,以为是有人向阿木吉拉打了报告,也不再反抗,只低了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他……不是什么尊贵人家出身的人。”眸色里添了两分娇羞之意,“但是……他待奴才很好,很好很好。”脸色愈来愈红,她声音渐渐地越来越低,“他是皇上御前侍卫的统领……叫叶东……我喊他东子哥……其实我们并没有打算成亲,只是、只是……。”
只是从前不曾相信过婚姻和爱情的牢固程度,不想沾染,却又控制不住那种美好的诱惑。
冬瑜脸颊上的绯红渐渐淡了一些,眼底沾染上了些许愁意:“从前我娘在嫁给我爹之前,我爹也说会待我娘好的。可是自打嫁给了我爹,她就越活越苦,不仅没有过上自己想要过的生活,反而被毒打、被陷害、最后惨死。我愿意相信东子哥说的,会待我好。可是不愿意相信时间。时间……太可怕了。若是等我老了,颜色不再,他官阶一层一层往上升飞黄腾达,我该如何自处?也许待我好,只是一阵子,不是一辈子,反倒不及这样天天相隔,天天相思。也许能够稍微长久一点。”
阿木吉拉点了点头,觉得东子这个名字委实有些耳熟。关于冬瑜,她待自己帮助不小,所以在离开之前,能帮个忙,就帮个忙罢。她这样想完,扩开精神力精准地按照冬瑜的说辞找到了叶东,眉头一跳,还真是旧相识啊……
可不就是从前在军队的时候,那个总是要和自己称兄道弟的东子么?
算了算他的巡逻路线,阿木吉拉沉吟片刻,对冬瑜道:“我想去护城河边看看杨柳……你陪我换件衣服一道去吧。”
冬瑜应答下来:“是。”
等冬瑜换了阿木吉拉给的衣服出来,惊了一下,她的服装和阿木吉拉的……几乎一模一样。除了材料和花纹的细小差别,但是乍一看,是一模一样的。而且她们的发饰也很相似,虽然近看区别很大,可是远远看上去,没什么差别。
“奴才不敢。”冬瑜连忙行了个礼。
阿木吉拉道:“没关系,我逗皇上玩,你就算是帮我的。”
冬瑜心中叫苦不迭,但是想了想,既然是阿木吉拉出的主意,皇上应该不会怪罪吧?于是硬了头皮答应下来,两人如同姐妹花似的一前一后到了护城河边。两岸杨柳依依,此时柳叶颜色变深,散着淡淡的香味,阳光静静铺洒下来,两个美人走在画中,自成一副更加美貌的画面,叫人如痴如醉。
阿木吉拉坐到亭子里,吩咐冬瑜去折几枝柳枝过来。
冬瑜出去后不久,巡逻的队伍便走了过来。领头的那个人正是叶东,他一脸严肃地四处看着,忽然视线被正在折柳枝的冬瑜吸引住了,阳光落在冬瑜身上,她穿着的那件软烟罗的碧色衣裙被柳枝颜色一衬托,显得飘逸清新。半边脸对着他,那熟悉的眉眼更是让他心动。叶东看得几乎痴了过去,脚步越来越慢,视线像是被胶粘住了似的,完全挪不开。直到有下属唤了他一声,他才猛地回过头来走远,可是路线已经有了改变,饶了一小圈,又饶了回来。
这一回,柳树下面没有那个动人的身影了。叶东有点失落,视线突然被河面上飘着的一袭绿色吸引了注意,没来得及分辨,眼眸一沉,三两步就跳进了河里,奋力往前划着,吓得险些在水中抽搐。直到一手抓住绿色,才停了下来……这只是一块绿色的手绢罢了。心一松,抬眼,吃了一惊,只见对面那个湿淋淋的人头正是、正是……
“微臣见过皇上!”
叶东吓得忘了划动,一时差点沉了下去。
定兴帝沉着脸没有说话,慢慢划上岸,他刚才看到阿木吉拉和婢女穿着类似这颜色的衣裳经过,一路不由自主跟了过来,结果看到河面上飘着这个绿色,也不知哪里来的惊慌失措,想也没想就扑了进来,奋力往前划,生怕她受了伤。脑海里甚至浮现出上一次在深山中,他们在水底深情一吻,更是胸口发闷,没想到竟然只是一块手巾,而且这副窘态还被一个下属看了过去,他……
真的很没脸好么?
刚爬上岸,只见阿木吉拉迎了过来。她原本也只是想扔个手帕试试东子对于冬瑜有多情深来着,没想到误打误撞测了定兴帝一把,心情有点复杂,也就不管冬瑜和叶东,跟着黑着脸的定兴帝一路回了寝殿。定兴帝进了寝殿,阿木吉拉脚步一错,刚准备走,就被他拉了进去,背靠在门板上吻了起来。
他身上都是湿的,抱阿木吉拉抱得极紧,阿木吉拉穿着的那件衣裙又很薄,不一会儿水就渗透了衣裳,湿哒哒地粘住了她的皮肤。阿木吉拉今天力气不多,刚刚给太后输了精神力,所以吻着吻着就有点儿胸闷乏力,偏偏心尖上涌起一阵一阵莫名的欢愉,她有点儿发软地瘫在定兴帝身上,被他抱了进去,一路到了温泉那里。他珍重地将她放在温泉中间那块玉石上面,柔情像是一场温和的春雨,将两人周身上下淋湿点燃。阿木吉拉晕沉沉模模糊糊地想了起来,好像她穿到这具身体之后,和他的第一次,就是在这个地方。
那个时候的她,哪里料得到以后的这么多事情?
更没想到,最后一次,也是在这里。
缘分真是奇妙。
云收雨歇之后,阿木吉拉闭了闭眼睛,靠在定兴帝身上,疲惫地睡了过去。定兴帝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心头尽是苦涩:如果能够永远和你在一起,永远不分离,那该有多好。
可是人生啊,怎么会有万全的事情呢?
看她安详的睡颜,定兴帝又把她往自己怀里揽了揽,嗅着她身上的芬芳香气,一直睁着眼睛,直到夜色降临,又到月亮升天,又到子夜时分,越来越晚,他越来越清醒。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机会再也不多,若是不好好珍惜,岂不是辜负了如此良辰好景?
阿木吉拉也鲜少会睡这么久,她一向是哪怕在梦中也时刻保持警惕的那种人,可是周身暖洋洋的,精神反倒安定了下来,竟然一觉睡到了天边鱼肚白。她有些诧异,抬头,定兴帝正直直地看着她,微微一笑,在她唇瓣上流连一番,脉脉情意道:“宝贝,早上好。”
早上好。
又是一个明媚的清晨。
又是一个充满了朝气和希望的清晨。
阿木吉拉弯弯嘴角,也微微笑了起来。
过了一个月,阿木吉拉选定的是带走大皇子殿下,跟大皇子沟通了一番,虽然后者还不会说话……但是不妨碍母子之间心连心的交流。她告诉了定兴帝,定兴帝自然也不会食言,应允下来。一直到她说要走的那天,定兴帝才觉出十分地不舍来,踟蹰在宣室殿里,连去道别都不敢。
“皇上,皇后娘娘说身体不适,您不去看看?”长远问道。
定兴帝知道这是她在说,她要走了,不去告别吗?
定兴帝手颤抖起来,再也无法欺瞒自己继续批折子。放下朱砂笔,往外冲了一段距离,脚步又慢了下来。他此刻有多么想要见她,就有多么不想要见她。见了,又能如何呢?徒留一生相思,也不过如此。不见……又怎么能够甘心呢?此生已不可能在一起,难道最后一面也要错过?
定兴帝满心苦楚,几乎控制不住。
忽然,他看到眼前有一个穿着素色衣裳的女子经过,正是从那次事件之后就消沉下来的贤妃,她被众人遗忘,也遗忘众人。现在她养着两只小白猫,走在前面,小白猫跟在后面,她走两步,回头看小白猫一眼,弯眼一笑。另外一边也有两个人,正是因为跳了一整夜舞伤了眼睛和脚的柔美人以及在马场因为摔下马被贬谪的秦小仪。她们等在前面,贤妃走近之后,嘻嘻哈哈行了个礼,笑着往长乐宫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