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半月前,经由媒婆张妈妈之手,拿到你生辰八字的时候才算出来的。”房日兔从荷包内取出一张字条,字条从她手中飘起,缓缓行至墨申手中,墨申摊开一看,又传给了对面的卢澈。墨申不经意间看了那荷包一眼,绣得极为精致,估计又是房日兔这大老爷们在闺房中做的女红。
卢澈展开字条,不用多言,定是那张秀才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不禁皱眉,再算一遍,咂了咂舌,最后卢澈把纸条往桌子上一丢,抱着双臂默不作声,只是直勾勾盯着张明翰。
“是不是文曲老头子你倒是言语一声啊。”南宫睿着了急,想来也对,整整一夜,他都没来得及喝口酒,此刻怕是酒虫闹得他腹中难耐,人也急躁起来。
卢澈眼睛又大又亮,确实对得起一个“澈”字,盯得张明翰心里忐忑,他就等着卢澈的一句话。
但是等到卢澈的话抛了出来,却不是他想要的那一句。
“你喜不喜欢耍钱?”
“啥?”张秀才被突如其来的一句自己是否喜欢耍钱,弄得摸不着头脑,却也老老实实回答“早年间家道中落,便是因为家父沉溺赌桌,无法自拔,因此早已在娘亲面前立下毒誓,此生绝不沾染那些东西。”
“唉,看来我们又少了一位牌友。”南宫睿直摇头,早年间,他与卢澈,文曲星,柳白湘是铁打的“牌搭子”,四人得空,便在蟠桃园的角落,日夜耍钱。
房日兔走上前来,依旧对雷凝以父相称,跟雷凝言道:“爹爹不妨先送张公子去客房,这一夜的变故,怕是常人难以承受,先让他好生休息休息吧。”
雷凝无奈地点点头,朝门外喊:“德福!德福在吗!”
刚才的小童推开门,身仍在门外,问雷凝:“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送张公子去客房,好生伺候着。”雷凝尚未开口,房日兔却先替他答了。
“德福明白,张公子,我带您去客房。”
“有劳,有劳。”张秀才这才惊魂未定地站起身,跟着一旁叫德福的小家仆离开。临走前,他忍不住,多看了梅小姐一眼,张秀才这时才觉得,梅小姐这张脸,似曾相识。
待二人走远,房日兔才硬是搀着雷凝坐下,自己也坐在一旁,静等着在座各位发问。
“今夜怕是各位也睡不踏实,不如就由小女子在这里,大家把话说开挑明,免得误会下去,让渔翁得利。”
雷凝哼了一声,冷冷地说:“你霸占了我女儿的身体,在别人家兴风作浪,如今你倒说是误会?”
房日兔听了却也不羞不恼,不像先前那般调侃地喊雷凝“爹爹”,只是静静地回答:“梅老爷有所不知,我恢复神智,也只是半个月之前的事。此前我虽附了她的体,但令千金意志力异于常人,一直与我在心中做着抵抗,也多亏了她如此抗争,我才有机会,摆脱恶人的控制。”
“你说有人控制了你?”墨申似乎终于捕捉到了线索,连忙追问。
房日兔点点头,回道:“正是,诸位请看。”
说着,房日兔取出腰间荷包,从里面拿出了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紫金丹丸,卢澈一见丹药,陡然来了精神,身子不停往前凑,几乎要飞出座椅。
这颗紫金丹连房日兔也不知从何而来,他只知道自己打从星宫坠下,这颗紫金丹便占了自己的魂魄,硬是要霸占梅笙的肉身,谁知这梅笙天生异体,灵力极强,彼时的房日兔在小姐闺房中设下法阵,除了家里什么都不知晓的老妈子和丫鬟,谁都进不去。最初是房日兔占了上峰,可这身体却始终无法受他操纵,那梅笙打小就从父亲那里学了些上乘心法,又有仙器在身,一呼一吸皆是修炼,不过才十七八岁的年纪,却已有常人四五十年的修为,想要完全将其魂魄吞噬,占据这具身体,着实不易,特别是……家中丫鬟端来饭菜的时候。
就这样拉锯般过了一旬,梅笙有一日突然暴咳不止,咳了整整一日,却咳出来这么一颗紫金丹。而房日兔,也在那时恢复了意识。二人在同一个人身体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却发现二人意气相投,更准确地说,是性格互补。梅笙生的一副好皮囊,偏偏性格颇具男子气概,好打不平,也不知从哪里沾染了一身江湖气。房日兔镇守星宫之位多年,日夜不离,对七情六欲,人间烟火早就生出无限向往,但他的路走得有点歪,莫名想要生成一回女儿身,女红院中绣,春闺梦里藏,待到杏熟时,三拜配情郎。
后来,梅笙对房日兔吐露心事,说自己早已芳心暗许,想要嫁给城西的张秀才,但知道自己不知什么是贤良淑德,只怕那些规矩繁多的读书人瞧不上,不知房日兔可有什么法子让自己变个样。
“那好办呀,你就歇着,我替你做那些闺中日课,这点手艺我还是有的,等你知书达理、贤良淑德的美名传开了,还愁那张秀才不喜欢你?”当时房日兔是这么出的馊主意。
“还能这么干?天呐,兔儿姐你真的是天上掉下来的福神啊,行,你说啥我都听你的。”梅笙人长得机灵,可她这人,就没那么机灵了。
之后的事情,便如雷凝最初向墨申他们一行人所说的相差无几,除了去找张秀才说媒,是梅笙本人的主意。
“那张秀才何德何能,让梅小姐如此倾慕?”南宫睿从卢澈那抢了一把瓜子,也听出兴趣,到这关键时刻,也好奇地问起来。毕竟,穿成个女人样子,在墙头蹦来蹦去,装神弄鬼的,也是张秀才。
“登州城每三年有一场‘童经辩’,是登州一百单八县的一场盛会,除了登州城本地的适龄学童可以参加,整个登州府各地学馆,均可选派学生参加。考试内容涵盖四书五经,数千童子现场对答,持续十数天,辩至最后十人便停止,称为‘十魁’,这十魁多由登州名师领去家里,悉心指导,再拜入朝中大儒门下,不出十年,少说也能做个四五品的知府知州,因此盛况空前,被老百姓称作‘小童子业’。”
说到这里,房日兔突然一闭眼,再开口,却又变成了梅笙:“各位稍等下,俺替兔儿姐喝口水。”
卢澈的嘴又忍不住了,抬起手假装悄声告诉梅笙,声音却大得足够让所有人听见:“你喊错了,应该是兔儿哥。”
梅笙的嘴刚张大,还没出声,眼睛一闭,就又变回了房日兔,狠狠瞪了卢澈一眼,带着股怨气又开始讲:
“九年前的八月廿七,恰好是梅笙和张明翰,同赴童经辩的日子。梅笙平素里就不太读书,但登州城内的孩童都要参加,还是被爹娘拽去了。梅笙本想着不发一语,将这场辩会敷衍过去,谁知道,这次的题目,愣是将全场的矛头指向了她。”
燕斐一听有题,来了兴致,问道:“什么题目?”
房日兔叹了口气,其实因为共宿一体,梅笙的记忆和情感多多少少也影响到了房日兔自身,她一闭眼,仿佛自己就是当年的梅笙,坐在了两千多名童子之中。
时近九月,恰逢晴天,童经辩的地点,选在登州城外的文庙内,登州毗邻曲阜,同属齐鲁之地,孔姓后人在各地修建文庙,登州的,算是齐鲁大地仅次于曲阜的第二大文庙,更因早年官府在此宣扬教化,故殿外大院,可容纳数千人。
童经辩有专职记录的儒生,因此多数父母送子入院,便回去继续操持生计了,有少数大户人家的夫子,或是私塾先生,则在偏殿和后殿坐着,打发小厮去将辩题与抄送的辩答拿来。
因此虽有数千人在这文庙之内,却庄肃得唯闻蝉雀之声。
多数童子都静静地坐在席子上,头也不敢抬,正殿门外阴影处,坐满了登州府的老师,亦有来瞧热闹,甚至是瞧瞧有没有天资聪颖的学生的大儒,每年负责出题的,也是这些人,举凡有些名气的,早几日便有学生上门,向其递上一张贡院的信封,老师出好题,便封好信件,再由弟子交上,直至童经辩当日,再从几十封信件中抽一封出来,便是当日试题。
两千多名童子按八卦方位落座,梅笙抽的是“艮叁”,便是艮卦的第三个位子,坐在第一排,左手边便是大门口。张明翰抽在角落,最后一排。主持的贡院小吏见时候到了,便拿出装有信封的红箱,当众抽了一封出来,站在正殿台阶最上一级,高声通报本次童经辩的试题: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此句出于《论语·阳货》,也不知是哪一位先生,闻听此句,噗嗤乐了一声。确实,这句话着实不适合童经辩,且前人对”女子“并无定论,因此有多个版本的解释,关键是内容,比起论语之中其他治国安邦、立身行道的句子,这一句实在是没有什么考的必要,关键的论点,无外乎对于”女“字的理解。
现场骚动起来,在场童子哪怕再不学无术,也曾在老师的管教下,日夜浸淫于《论语》的。这句话却是很多人连想都懒得去想,先生也懒得教,更懒得考的一句。为了这一场童经辩苦学数月的不在少数,都以为会是《大学》、《礼记》之中最为难懂深奥的句子,谁曾想这一年偏偏,偏偏选了这么一句。
“安静!”小吏大喊,现场顿时肃静如初。
见无人抬头,坐在正中央的登州大儒朱尤道老先生开了口:“大胆地讲,讲错了也不要怕。”
有个富家子弟刘政通,平日里嚣张跋扈欺压良善,梅笙看他不顺眼,教训过他几次,这次,刘政通听到题目,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把矛头指向梅笙。
刘政通站起来,朝正殿一拜:“学生刘政通抛砖引玉,立一辩!”
刘府的教书先生姓宋,见刘政通起身,心中暗挑大指,心说你小子平时瞎胡闹,净给我添堵,可到关键时刻真知道给我长脸,侧身朝一旁的人说:“此子乃我门下高徒,胆识过人。”
全场的学生都看着刘政通,刘政通就更趾高气昂了,扯着嗓子大声喊道:“登州有一恶女,单姓‘梅’字,此女似恶犬,近之则吠,学生尝与同窗嬉戏游玩,偶遇,被其一顿殴打,我一行人觉得对方是一女子,不便还手,只是躲避,她跑不过我们几人,竟然还喊我们站住,让我们不要跑。这梅家女童既是女人,又是孩童,因此学生觉得,此女——”说着,刘政通手一指梅笙“此女这般,二者皆占,天地之间,比小人更难养也!”
刘政通一堆歪理出口,哄堂大笑,连堂上的先生,都有忍不住抚须而笑的,只因为他这番话,看似有理,其实狗屁不通,但登州城内被梅笙教训过的富家子弟不在少数,都站起来继续为刘政通的辩题举例,例子无他,都是自己被梅笙欺负的事,一番颠倒黑白,添油加醋,说的那梅笙似是个恶鬼投胎,为害乡里。
十来个和刘政通一伙的顽童立完辩,便静候一旁,等人来答,确切的说,是等梅笙来答。而梅笙此刻将头深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被梅笙自己的倔强脾气拉着,一滴也没掉出来。梅笙很气,却气的是自己脑子笨,没有用功读书,连站起来反驳他们的勇气都没有,而这些人,等的也正是梅笙正面还击,贻笑大方的那一刻。
自己左手边就是大门,闭着眼睛往外一跑,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梅笙偷偷瞄了一眼旁边,没什么阻拦着她和大门,但她的腿挪不动,她无论跑不跑,都会成为别人的笑柄。
“学生张明翰,学识浅薄,愿答此辩!”
一声底气十足的高喊,让全场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