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方不断来人闯阵,邢仲业将柳茹儿交由胡拓带离城墙,便带领八百精兵深入石阵之中。也不正面交锋,只是躲在于自己而言安全的地方,伺机而战。
呼哧岩瞧着一批又一批前去赴死的人,面色依旧沉静,军师的那番话似乎是给他吃了定心丸,让他无比安心,甚至嘴角有些兴奋地弯起。只不过听他几句话,便已然在脑中勾勒出胜利的景象。他派去的鬼方兵每次不过五百,却从不间断,一夜过去,已折损精兵三万人。于四十万大军来言,不过一成。
邢仲业带人打了一夜,已有些疲倦。正在苦恼对方的车轮战,却听风中传来秦青压细了的声音,阴狠狠笑道:“成了。”
什么成了?邢仲业四下环顾,最后只能将视线落在他只能大约看出些蹊跷的石阵上,有些茫然。秦青手一挥,内力牵引着,一块大石将邢仲业从阵中托起来,拉到他身边落定,未等他站稳脚步便走上前拱手道:“将军瞧我们主上送上的礼,可还好?”
邢仲业只顾着踉跄,听闻此么,正欲问什么礼,目光一飘,这布满疆场的乱石完完整整呈现在他的视线中,这是一个极好的位置,能够将其中的门道大约看个清楚。黄沙铺就的疆场如今在巨石的分隔下,隐现一种图案。
他一眼望去,只觉震慑心魄。
目光所及,是四十九人坐落四十九个点,之前尚不知那些点是何用意,可如今瞧这些石头摆出的图案,只能感叹:“这份礼,确实大了些。”
文王狱中得八卦,后流落山林隐士之手,前朝引入不少隐士为官,收录不少珍奇秘本,八阵图,便在其中。后来被贺兰皇后一并带出。
秦青撩了撩衣袖,阴骘的眸子总算闪过一丝亮光:“在下才疏学浅,不能将八阵图完整摩出,只能建个类似。此阵名为天罗,不过在下自行琢磨的阵法,原本上不得台面,却能唬唬那些蛮兵。”
如何上不得台面!邢仲业见秦青如此自贬,不好再夸赞,只得再抱拳道谢:“邢某谢过贺兰庄主,只是,邢某这个人情不知如何还,今后若是贺兰庄主有求,邢某定当尽力完成。”
秦青摆了摆手:“邢姑娘已经与主上有约,邢将军不必客气。”
“小沐?”邢仲业皱了眉头,似乎带了些不满。
“主上与你们皇上唤邢姑娘都是‘阿妍’,却不知她的哥哥叫她是‘小沐’。”秦青对他的不满仿佛视若无睹,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状似无意提道。果然让邢仲业沉了脸色,一双剑眉微微皱起,薄唇也紧紧抿住,默然不语。
这样的表情或许就是提醒秦青他套不出什么话,只是邢仲业的反应看在秦青眼里,略略一思忖,心中便是一片清明。
邢家与皇族恩怨,似乎比他们所知晓的还要复杂。
虽解不了所问,秦青依旧很好心给了邢仲业答案:“邢姑娘与主上早年相识,如今既是看在朋友的面子上,亦是邢姑娘用一些东西换的,”见邢仲业脸色愈加不好看,又立即道,“都是邢姑娘心甘情愿,主上未曾迫她,也不会迫她。”
“若是你们迫她,她也会答应。”邢仲业神色莫测,淡淡道,“她一直都是这个性子,习惯了。”
再不欲就这个话题谈下去,邢仲业瞧着对面被黄沙迷蒙了身影的鬼方大军,指着那支高高飘扬的军旗,道:“呼哧岩未走,不知有何打算。”
秦青原本就细长的眸子微微眯起,更是诡异莫测,只是轻嗤一声:“怕是要破阵。”
“先生可否有把握,保阵不破?”
秦青轻轻摇摇头,长袍一掀就地坐下,抚了抚眼角再阖上眸子:“此阵并非无坚不摧,要破并非无法,只不过……他们要做那些事情,还得好好准备准备。之前呼哧岩派人进攻,不过让你们不得安歇,稍后便没有体力再对阵。”
一番话说得原本就担心的邢仲业更加担忧:“那怎么办?”
“既来之,则安之,等他们破了再说。”闲淡的话从秦青口中说出,又是一番诡谲。
邢仲业面对敌军来犯,没有法子应敌,既然秦青有办法,他纵然心忧,此刻也只能相信他。
呼哧岩还未放弃阻挠,派出的兵渐渐多了起来,似乎传达了一种势在必得的讯息。
邢仲业带的人有限,被连番挑衅,支持下来的只剩两成。其余人,或伤或乏,实在不能继续抵挡。
或许是呼哧岩这一连续性动作,让秦青心中有些不痛快。再度巡视一圈天罗阵,确定已无大碍后,对邢仲业道:“将军可以带领兵士撤退了。”
“可……”不是他不相信秦青,只是这阵法再如何玄妙,如何能抵挡对方大军铁骑?
秦青语气甚是闲淡,满不在乎:“既然阵已成,便已有万般变化困于其中,他再多人,除非将我这些石块碎成粉屑,否则,我便担保呼哧岩没这个本事过此地半步。”
邢仲业既得秦青保证,放心将此处交与他,从石阵中出来,爬上城门,鸣金收兵。
他带出的八百精兵未损一人,在邢家军所剩无几的境况下,实在让他欣慰不已,于是下令,若此次能扛过去,便好酒好肉庆祝三日。一时间众人又是一阵激情澎湃。
且不说邢仲业手下将士瞧见天罗阵隐现八卦之图时如何情绪高涨,单单呼哧岩看清楚石阵玄妙之后,原本的把握,也已去了三成。军师原本在忙活破阵事宜,被呼哧岩叫回来看看这个已成的阵。军师将天罗阵纳入眼中后,先是瞪大了眼,满脸惊讶,而后沉思半晌,最后蓦然一笑。呼哧岩早已有了些许不耐,原本就脾气暴躁,看着这个从中原来的军师在他面前一句不吭单单变了这么多表情,火气冒上来,一脚踹过去。踹得他在地上滚了几圈,皱着一张脸爬起来,又挂上令人生厌的笑容,道:“将军莫要着急,待小的前去调整调整,必然将这个碍事的石阵给破了。”
呼哧岩简直是鼻孔出气,一身盔甲都震得发出声响,两撇胡子翘了翘:“哼!你最好在今日午时之前让这鬼石头在本帅面前消失!”
陈琳低头哈腰,帽子都已经低到呼哧岩的肚皮处:“是是是,小的必然竭尽全力,让将军回营休息过后,再也瞧不见这石阵。”
呼哧岩对这回答甚为满意,抹了一把两撇胡子,点头道:“那,这里就交给你了,如若我回来还未曾见到那些鬼东西消失……”话到最后,压低的声音已然带了丝暴戾威胁的味道。
陈琳很合时宜地浑身一抖,呼哧岩瞧他如此害怕,既是鄙夷又是满意地冷哼一声,带着一身铿铿锵锵发出声响的盔甲扬长而去。
陈琳在原地低头了几乎有半盏茶时间,等到那阵盔甲的响动已然远去许久,微微佝偻的背慢慢挺直起来,再抬头巡视四周之时,周围人遇上他的视线便立刻低下头去。
呼哧岩不知晓陈琳在这军中威名,这一个个将士可是知道得很。
一旁主帅座椅上,落下了一样物事。
呼哧岩骑着马离开,嫌主帅座椅抬着走甚为麻烦,便留在了这里。
而陈琳几乎是毫不客气地坐在了这个之前呼哧岩霸占了许久的位子上,抬头扫过周围一眼,一双通透的眼眸在白净的脸上,有几分天真,更有几分令人不安。他的眸子是淡淡的琥珀色,与其他中原人相比,实属异类。
他从臀下拿出那样东西,眸子一转,突然笑了。
一枚玉佩,略微有些残缺,质地算是极好的,通透明亮,因为年久,多了些温润的水色。
“好玉。”陈琳口中仿佛在由衷感叹,眼眸中却露出一丝邪戾,“将军有如此好玉,必然是受大阏氏喜爱的,那些传闻将军失宠的消息,必然也是不准了。”
看似自言自语,周围的兵士却都一一附和:“是!”
在脑中细细过了一遍近来做的事情,发觉想做的都做了,如今已尽人事,只待对手会如何应对。陈琳满意地笑了笑,极其温和且良善的笑容,却让周遭的士兵后退了三步。他蓦然正身,冷冷道:“交待你们的,都做好了?”
面前几百人不敢怠慢,立刻站出几人来,向陈琳行礼:“报告军师,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军师一声令下。”
陈琳看了一眼石阵,转过视线时,唇角一抹笑意一直未散:“减些分量。”
几人面面相觑:“这……”
陈琳踱到那几人面前,挨个审视一遍,还是笑着道:“怎么?不愿意?”
几人连忙摇头:“不敢,军师吩咐之事,不敢有丝毫怠慢。”
陈琳却摇了摇头:“啧啧啧,可我就是要你们怠慢一次。”
其中一人终究还是年轻气盛,站出来质问:“为何要如此,身为我族勇士……”话音未落,身首异处。
陈琳一脸笑意:“怎么?还有人有疑问?”
整座大营顿时阴沉下来。
那几人再不敢说什么,预备退下,却又听陈琳叹了口气道:“等这场仗打完,你们便知道了。呵呵,你们这些榆木脑子,怎么可能想明白。”
他们的确想不明白,却碍于他的手段,只能按照他的吩咐做。几百人轰散开,一炷香之后再回来,已然是推着几车硝石和硫磺。
陈琳看了一圈,仔细检查过后,皱眉摇了摇头:“少了一样东西。”
从中走出一人来,人高马大,却不得不为了迎合陈琳弓下身体:“敢问军师少了什么?”
陈琳思索了一番,瞧了一眼四周,盯上远处一片林子:“砍几棵树来,烧了,烧成木炭,莫烧过了头。”
男人领命而去,留陈琳一人望着远处飞扬的尘沙陷入沉思。许久之后,露出一抹轻巧的笑意。
大肃军中人人都松了一口气,气氛却依旧沉重,一个个将士虽然守住了城,可死去的朋友实在太多,这一场仗打得实在是艰难,活下来,几乎并没有活着的喜悦,有的是为那些死难者而感到的不平怨愤。
邢沐妍走在军中,四处打望着,也不知走了多久,等遇见邢仲业停下来之时,才发觉,一张努力笑着的脸已经僵硬。她努力想要往好处想,努力想要让遇上的人振作起来,可是到了最后依旧不能忘记那些血色,一张脸笑得无比丑。
邢仲业看见她的一瞬间,脚步便停了下来。目光有一瞬间的飘移,不敢直视。雨后天青的日光甚至显得有些刺眼,刺得他眼眶中漫出了些水气。
眼角瞥见她光着一双脚在军营中四处走,皱眉冷声道:“为何不穿鞋?”
邢沐妍愣了愣。眼前这个被风沙侵蚀得几乎看不出原来模样的人是她最好看的二哥,只是十年未见,她便快要认不出他来。想到这里,才又惊觉,原来已经十年未见,从他们兄弟三人被放逐边疆镇守国土之后,她便再未见过他们三人。甚至另外两个哥哥的葬礼也没能露上一面……
那个时候,他们在镇守边疆用生命来换国家安宁的时候她在哪里?她在中原武林,为当今的皇上招降武林盟主。而当今皇上是造成他们兄妹四人如今境况的罪魁祸首。她的二哥一直厌恶这个皇上,而她却依旧做他的尾巴,显然,也是会让她二哥厌恶的吧。
静默了许久,才轻轻唤了一声:“二哥。”
如此轻淡,如此小心翼翼,让邢仲业一颗心重重地一颤。
他是她的二哥。
她从小最喜欢黏着的人,她在遇见赵源之前觉得长得最好看的人,被她一天到晚挂在身上让他抱的人。
如今却对她比对手下将士更为冷淡,偶尔听闻她的消息,也是嗤之以鼻。仅仅只是因为,她从小到大一直做着的一件事情——追随赵源。他以前甚至是很乐意她追在赵源身后,放弃粘着他,可是在邢家灭门之后,他不解。即便赵源只是按章办事,并未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可是他看不惯,他们邢家忠君百年,却落得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家破人亡,四兄妹天涯相隔,十年间从未见过一面,都只是因为那样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即便证据确凿,在他眼中,依旧是莫须有。
而她,却在邢家大变之后,依旧跟在赵源身后。这才是他最不能理解的事情。
诚然,他们邢家人因为忠君百年,做不到弑君,做不到叛国,却并不代表他还能够像年少时一般礼待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中之龙。而她,却依旧跟在他身后,如同儿时,在他眼中似乎别无二致。更可怕的居然是她弑君,他恨是恨了,可他做不到违背邢家百年祖训。
他越发地不理解她,邢家因赵源而灭,她为何还能够像以前一样,为了赵源什么都能做?邢家永不会叛国,她又为何在鬼方大军压境之时刺杀大肃当朝皇帝?她很矛盾,而她的所有做法在他看来是完全不能理解的。就因为这些,他记恨了十年,从她还是个新嫁出去的回门媳妇儿,到了现在这个连面都不敢在众人前露的女人。
他心有不甘,她这些年又有多快活?
她脚步动了动,却在他冷淡的目光中退后了半步。看着这半步,邢仲业眼角一酸。她十八岁以前,生命里只有赵源和邢家,十八岁那年,邢家因赵源而灭,十八岁以后,赵源是别的女人的,邢家也不在了。
被捧在手心里的人,在她十八岁那年,跌入地狱,还得不到亲人的慰藉。
他终究,还是太固执。可无论多固执,身体里流淌着的血在为那个他疼了十八年的妹妹而悲伤。微微叹了口气,张开了手,终是向她敞开了怀抱。
“二哥!”几乎是他张开手的刹那,邢沐妍扑进他的怀里,泪流满面。多年的委屈,似乎只有在这个熟悉的怀抱中,才能好好发泄出来。
邢仲业轻轻拍着她的背,久经风霜的脸上多出一抹笑来,像他少年时一般宠溺,在她耳边轻轻道:“莫哭,莫哭,再哭下去,我的小沐就不美了。”
从赵源硬生生在她名字后缀了一个“妍”字之后,赵源再未称过她“小沐”。而在她之后知晓了赵源与迟妍的恩恩怨怨之后,每次他唤“阿妍”,都让她有种讽刺感。在心底,或许她只愿意听他叫她“小沐”,那是属于她的名字,与迟妍不同。听见那个久违的称呼,邢沐妍渐渐哭出声来,像个孩子一般。
邢仲业无奈的笑,眼角也滑下一滴泪。
十年暌违,天意或者人为,总归是分离两地。再多怨怼,这一刻正面相对,也都化作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