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香浮动月黄昏。
薄雾朦胧,彩华溢散,百鸟叽叽喳喳旋飞半空似乎欲与下方喧嚣争鸣。同与人相同,力有殆尽时,满城各处鸟儿休憩,胆大的还敢落在大街头,路人撒谷粮喂食,犹如百家中“万物相生相息,共与天存”的谶语。
盘旋的百鸟中一只橙黄羽绒的鸟儿毛羽光泽熠熠,惹人注目,似鸟中凤凰,百鸟环绕其周而飞,相与和鸣,鸣声如银铃悦耳。随后,众人见那只似是百鸟之首的橙羽鸟儿扑翅飞下,往城西去,孤影而行。
柳苑世俗风气重,贱贵贫富分明,城西住贫寒人家,多为农家人。黄昏至,夕阳西下,带锄从田间归来的人陆陆续续,彼此有说有笑。在踏夕光返途的人中,一群牧童童趣横生,你追我赶,一头青牛背上坐着的农家孩子悦然旁观玩伴们嬉戏玩闹,能让无论身在何处手中都有一本书捧着的他读书心开岔的只有那么几件在意的事,此时算得上一件,童心未泯,到头来,忍不住诱惑的他下了牛背,同与玩伴们吵吵闹闹,一路玩回家,才恋恋不舍相互作别。
刚踏进家门,一路上紧跟少年身后一丈远的青牛甚是乖巧,如得灵智,自行走进牛棚,少年亲腻地唤了一声娘,不一会儿便从屋内走出一位穿着简朴面容清秀的女子,慈笑在脸,放下手工精巧编制的草鞋,颇为心切地招呼孩子进屋。
一套新衣服挂在少年床榻边上,质料普通,但对穷苦人家来说值得奢侈二字,得费不少银两,这些钱财足以够一家子过上一年半载的日子了。
女子欣喜拿着衣服在少年身前衬比,而少年疑惑道:“娘,我不是还有两件去年您给织缝的布衣吗?”
对孩子的疑问只是微微一笑,左看右看后满意点头的女子将衣裳挂回原处,轻抚少年头道:“明日咱们的庭仙小秀才要去乡试了,当然得换身衣装。这件学士服是娘亲一位在织工坊的好友做的,比起外边店家买的要省了些银两,且手工也不差,正好合身。说起来本以为家里存的银两买件学士服够了,可还是得卖了几只土鸡才凑足,不过还好,家里鸡蛋还有,过些天让母鸡再孵几只。还有,你爹知道你明日便要参加乡试,跟土豆他爹到山里狩猎去了,打算弄点荤腥回来给你助助兴。
明日的乡试周边邻居都看好你,说咱们城西也算出了位读书人了,好让那些看不起城西的人知道咱们城西也是有读书人的,而且送来了不少东西。孩子,如果以后当上了官,可千万别忘了对咱们施恩惠德的人,要善待百姓,千万莫学官情纸薄。对了,土豆还把他的弹弓也送来了,这熊孩子听说你就要去乡试了,火急火燎跑上门,说上次你跟他借没给你玩怪不好意思,暂借你几天,还说庭仙你要是考不中举人让大家扬眉吐气,就翻脸不认人,这弹弓也得拿回去。娘听着都逗呵。
今日书塾老先生来过咱家,韩老说明日一大早亲自过来带你去参加乡试。韩老先生甘愿在城西办书塾,不理他人眼色,人可不是看上那般好说话的,你也知道韩老先生为师严厉苛刻,听别人说可从未登门拜访过谁家,也就庭仙你讨喜。
娘看啊,咱们祖坟冒青烟,不久就要出个读书人了。”
“咱们”是城西人家家户户的口头禅。
静静听着女子唠叨时不时点头的王庭仙略些羞涩,轻声问道:“娘,阿斗咋办?”
母子心有灵犀,早猜到孩子会这么问的女子轻轻一笑,说道:“放心,隔壁小六子会代劳的。你呀,明日只管好好考试便是,别的别瞎担心,知道么?”
少年嗯了一声,用力点头,问道:“爹什么时候回来?”
女子笑问道:“饿啦?”
王庭仙挠挠头。
女子整正少年的衣裳,柔声道:“那娘先给你做点东西吃。”
王庭仙欢喜,环抱女子脖颈在其脸上啄了一口,跑出屋,边跑边喊道:“娘,我今晚和阿斗睡,跟它说些事儿。”
正准备下庖厨的女子习以为常,有些无奈道:“这傻孩子,不就分开几天功夫么。”
出屋后裹些青草的王庭仙直奔牛棚,喂食当中,唠叨个不停,将自己要到邻城参加乡试之类乱七八糟的事儿叽里呱啦说与青牛听,没完没了。可以往总怔怔出神盯着王庭仙竖起耳朵听的青牛阿斗此下三心二意,没过一会儿就朝牛棚最里边的那个角落瞅瞅,许久过后方才瞧出端倪的王庭仙顺着望去,瞧见那角落的地方多出一条长如人身的地疙瘩,上面铺满了干稻草,可再仔细一瞧,竟发现“疙瘩”微微起伏,时隔相同,约莫什么东西熟睡呼吸吐纳。
心生怯意的王庭仙犹豫半天,跑出牛棚拿来一根细杆,小心翼翼走近,站到杆可触及的位置,轻拨开干稻草,“庐山真面目”显露,盖一活人,瞧他年纪,比起自己顶多大那么个三两岁。略些担忧的王庭仙又跑回屋去,抱着些衣被而来,谨慎谨微给那人盖上。谁料干稻草遮面的那位似乎正入梦香甜的少年冷不丁扯笑了一句:“谢了啊。”
吓了一大跳的王庭仙脚跟没站稳摔了个四脚朝天,坐在地上,吞吞吐吐道:“你,你…你醒了?”
有别地方不躺不睡偏偏到人家牛棚来大睡的少年辗转个身,露出半个脸,或许刚睡醒缘故,略些有气无力道:“你家养的青牛刚进来的时候我就醒了,不介意我睡在这吧?”
毫无戒心的王庭仙貌似压根不在意眼前大自己几岁的少年是否身为窃贼,憨笑微微摇头,拍拍屁股蹲着,问道:“你不是城西人吧?怎么会睡在我家牛棚里呢?”
躺着的少年哈欠一下,估计睡饱了,揉揉惺忪睡眼,坐起身长伸了一个懒腰,答道:“我嘛,外来人士,来柳苑城玩几天就走。昨夜本来想找家客栈好好睡一晚的,可房满了,无奈之下只好随便找一户人家暂借一晚,最后想想不好意思到你屋里去睡,万一被当作小偷就大发了,所以只好到牛棚来睡。不过你家的牛棚倒挺干净的啊。”
沾沾自喜的王庭仙得意道:“必须的,我娘亲生我之前梦见有头青牛飘入梦来,而阿斗在我出生之际自己跑到我家,喏,就是我身后的这头青牛。它可聪明了,听的懂人话,教它的事儿无需第二遍,记性比我都来得要好,又乖巧,不仅是我家里人,周围大伙都喜欢得紧。而我经常会来牛棚跟阿斗睡一块儿,顺便打理一下,牛棚干净是理所当然的啦。”
聂庄莞尔而笑。
这时,炊烟袅袅的庖厨传来女子呼声,王庭仙应了一声,转头问道:“你肚子也饿了吧?你等会儿,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话到咽喉处还未出口的聂庄就这么看着王庭仙跑回屋子,果不其然,如聂庄所料,还是被王庭仙娘亲招呼一起吃点东西,本是王庭仙的那份先给了聂庄,而其娘亲则重做一份,让啃着热腾的馍饼的聂庄颇感尴尬。
馍饼豆腐笋干馅,味道虽不是让人赞不绝口那种,却独有风味。
吃完馍饼,女子笑问聂庄是否再尝几张,后者婉拒,说还有事在身,等会就走改日再来拜访,热情十分的女子留客之意,道:“庭仙明日去樊城乡试,他爹上山猎荤去了,看天色等会儿应该就回来,若不嫌弃的话,不妨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顿晚饭,山上野味庭仙可爱吃了,我猜你尝过后肯定也喜欢。”
王庭仙用力点头,表示赞同。
至始至终,这家二人从未问过聂庄的姓名之类的事。
一张馍饼下肚后,似乎还有些暖心。
从小便不知自己身世和爹娘到底是何方神圣的聂庄这次没拒绝,欣然笑着点头。
寒暄了几句,王庭仙便屁颠屁颠到家境还算殷实的土豆家借来蹴鞠,带着大他几岁的聂庄到邻家叫唤来吃过晚饭的伙伴,七八人一伙儿一路上你争我抢,往靠城东的一处空旷地而去。大伙玩得不亦乐乎,兴头足,为抢个蹴鞠甚至连爬带滚,吃得满脸灰土还一个劲儿乐呵,让似乎对蹴鞠不太感冒静观在旁的聂庄捧腹大笑。玩了没多久,王庭仙那边输的实在惨不忍睹,大伙儿拉拉扯扯聂庄一同“上阵”,结果刚上场第一球恰好飞向聂庄,却在大伙儿惊诧的目光下被一脚踹出数百多米远,几个脑袋瓜齐刷刷一致随头顶上空那滑翔而过的蹴鞠转动,最后见着那只半空中的蹴鞠飞了半天落入一户大人家中。
“原来蹴鞠可以飞的这么高的啊。”
不晓谁人说了这么一句。
一干人不约而同用古怪的眼神望向挠腮脸红而愧疚且岁数数他们中最大的聂庄,皆是神情复杂,总算明白刚才眼前的大哥哥为什么先前不跟他们一起上来踢蹴鞠了。
得知蹴鞠掉落大概位置的王庭仙转身奔踱,边跑边道:“我去把它捡回来。”
……………
袁家几代出身士官,府门颇大,一家之主袁甫凯官职长史,若说金汉忠官升一职后谁最有望接任节度使,非文武双全的袁甫凯莫属。袁甫凯一向善恶分明,执权有度,百姓中赞誉不错,可惜生了一个浪荡无良的儿子袁贺绍,仗家世欺压百姓不说,天谴勾当做的也不少,一言不合下府内被其投井亦或剁碎喂狗的下人都不在少数,使得下人们远远望见少爷袁贺绍踱步而来跑得比兔子还快,而那些服侍少爷的女婢更是常常睡不安稳。袁贺绍曾一度豢养恶兽一头,闲来无事时总喜好观“困兽之斗”,起先尚还只是将一些牲畜丢进牢笼中,而袁甫凯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后来袁贺绍胆子壮大了,竟是命人抓来活人丢进牢笼,煞是血腥。袁甫凯一怒之下屠宰日复一日被豢养愈壮的恶兽,拿起鞭子一顿狠狠抽打袁贺绍,后者方才收敛些,可依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今日黄昏温煦,暮光印湖波光粼粼,鱼跃出水,带着两位婢女三位仆役的袁贺绍心情不错,坐在湖边垂钓。钓了半天后,只见从空中飞来一物的五位下人未来得及提醒自家小主子,正巧砸中少爷的头,随后便听见噗通的落水声,惊吓得五位下人急忙将少爷拉上岸来。性情暴躁的袁贺绍气得暴跳如雷,对将其拉上岸的五位下人拳打脚踢,叫了另外两位守卫过来把五名下人关起来放恶犬咬,几位下人吓得脸色苍白,跪地磕头大喊求饶。
五位下人被拉出去时,远处刚从府门外跑进来的一位门卫见状吓得腿脚胆颤,踌躇半天后小跑到正值气头上的袁贺绍身前,大气不敢喘,低头道:“少爷,门外王庭仙来讨要东西,说是他的蹴鞠掉到府内。”
置若罔闻的袁贺绍二话不说就是扇了门卫一记耳光,破口大骂,狠狠踹了后者一脚。
后知后觉的袁贺绍微微一愣,刚要作打的手臂悬止半空,沉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门卫重复一遍。
袁贺绍瞥了眼漂在湖面的蹴鞠,坏笑道:“原来是上次考试不给我抄的小秀才啊。”
随后袁贺绍拍拍双腿发软的门卫肩膀,话里藏刀的语气直教后者心惊胆战,道:“快把他带进来,可不能怠慢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