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俩的房间里,叶彩双手拿着书刊却无心阅读,脸色一会儿烦闷,一会儿又懊恼。
我小时候有这么贱吗?
简直神烦啊!
我小时候要是这么跟暴躁的老爸比划,铁定二话不说被椅子抡死啊。
这小子一向这么调皮捣蛋吗?
没有吧?记得我小时候可是很乖巧的,一向都低眉顺眼的。尽管每次受到欺负之后老爸都会失望的呵斥我软弱、教我再欺负回去,可是小时候我那么矮小,啊不不,一直都是半残废的矮小……
那他这样不科学啊。
不会是因为我的出现导致的吧?
是的吧?
小孩子之所以会夸张的哇哇大哭,正是因为他们知道,有人只要听见他们的哭声就会为他们鸣不平,为他们出头,所以这其实是求救信号吧?如果慢慢地那些为他出头的人都教他忍让,或者漠视不理,甚至倒戈相讨,他们就不会哇哇大哭了,而是默默流泪吧。
那他这样下去没关系吗?
叶彩愣怔了半晌。
舒了一口气,嘴角扬起释然的微笑。
没关系的,默默流泪不应该出现在小孩子脸上,哇哇大哭才健康。
端起书刊,她试图再看看故事,可心里空空的,又像是被塞得满满的,再也装不进其他东西。放下书刊,后脑勺靠着墙壁,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经过无数次咳嗽后,爷爷的话语从门外传来:“彩啊,去摘点香叶子过来,做午饭吃了。”
“香叶子?”
“大蒜叶子啊,大蒜叶子,别把地里的蒜子拔出来了啊。”
“哦。”
匆匆穿好鞋子出门,穿过门前的空地,沿着金灿灿的稻田之间的土埂来到水塘岸边,左转,踩着水塘岸边的小径走到尽头,来到了方圆三米左右的菜园。
金秋九月,菜园里辣椒、苦瓜、茄子全都硕果累累,菠菜、大白菜挺拔茁壮,在热辣的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点。注意到挂在竹架上的浑身小毛刺的黄瓜,叶彩严肃的脸红了一下。在黄瓜地和大白菜地之间的田垄上找到了大蒜叶,摘了两三株,在水塘里洗了洗,折返回家。
柴房里,爷爷正在炒菜做饭。炉灶很简易,很有贫困户特色——主要由两部分组成:底部是一个拆了钢圈的大轮胎和一口大锅,装着草木灰的大锅嵌在轮胎横面的大洞口里;顶部是放在锅中草木灰上的四角铁架,铁架上放一口炒锅。
底部的大锅里烧着柴火,爷爷坐在小木椅上,手里拿着锅铲,正在倒腾炒锅里的黄黄青青红红。
“把黄叶子切一下。”
“哦。”
叶彩拿起菜刀在砧板上将大蒜叶子笃笃笃飞快地切成一堆小指头长的菱形小节,然后用手扒拉到刀面上。
“好了。”
“诶,好好好,等一下啊。”
爷爷仍然倒腾着锅里的泛黑的黄黄青青红红,叶彩说:“爷爷,这……这炒老了吧?”
“诶,你懂个什么……诶,好了好了。”
叶彩悉数将大蒜叶子倒进锅里,然后迅速在桌上找来一个有着好看的鲤鱼花纹的盘子递给爷爷,爷爷最后倒腾了几下,起锅。
看着盘子里的黑暗料理,叶彩心里正滂湃着的成就感顿时像是打了个喷嚏,酸死了。
“叫默儿来吃饭。”
叶彩愣怔,“这就好啦?”才一个菜啊!
爷爷笑了,“你们俩吃,你们俩吃,昨晚还有点剩菜,剩菜不吃完是不行的。”
叶彩这才想起自己清苦的童年,沮丧的出了柴房。推开叶默父子俩的房间,叶默好像在写作业,低着头,看起来挺专注的,仔细一看,原来在抠肚脐眼。
“吃饭了哦。”
叶默听到声音,没好气的哼了一声。
经过大约五秒的甄别,叶彩才敢肯定盘子里的菜是青红辣椒炒土豆。
啊啊啊,土豆。
她小时候是最爱吃的,当时家里有条件享用的蔬菜中,大致只有土豆一年四季都能吃到,吃久生情了吧。
端着盛满饭的碗,她迟迟没动筷子。爷爷就着油光可鉴的浆糊似的昨晚的剩菜,和一碟腐乳下酒,一副有酒有菜夫复何求的满足样子。弟弟叶默在盘子里贪婪地翻找藏得很深的肉片,找到一片就放进自己碗里,战果累累,已经装了好几片了。叶彩用眼神提醒无效,忍无可忍之下,用筷子轻轻地敲了下他的小手。
“再夹,再夹,瞧你这熊样儿,夹那么多,又没人跟你抢。”
叶默不满的白了他一眼,粗暴地夹了些土豆,然后端着碗飞快地跑出了柴房。
呆毛耷拉着,叶彩空悠悠的轻轻叹了口气。
“吃吧,吃吧,别想那么多。”爷爷说。
“额,呵呵……”叶彩讪笑。
碗里装了几片土豆和辣椒,叶彩和爷爷打声了招呼,出了柴房。发现叶默正坐在门槛上,当下有股呵斥他的冲动,想想还是算了,这个家从上到下似乎都是这样。
正要搬把椅子过去,想想还是算了,自己何尝不是一样。
在叶默旁边坐下,嘴里塞满饭菜的叶默瞪了她一眼,别过头面朝另一边吃。
叶彩“傲沉式”的笑了笑,默默地低下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扒拉米饭。
……
吃完饭,叶彩又抱着枕头躺在床上发呆。
爷爷的咳嗽声不时在柴房里响起,时而歇斯底里,从来就没停过。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幕幕似乎毫无关联的画面。
有儿时和小伙伴嬉戏的画面,还有侧靠在车窗上看故乡风景从眼角逝去的画面;
有坐在流水线前咒骂着的等待加班结束的画面,还有长时间赋闲在租房打游戏、看动漫的画面;
有老父吐露心声时热泪盈眶的画面,还孤独的夜里静静地冷却心头躁动的画面;
有蹲在老家废墟上把头埋在膝盖之间哽咽哭泣的画面,还有躺在病床上难以动弹一直到意识涣散的画面……
呆毛耷拉下来,她用手捂住双眼,喉间发出一声声干涩的哽咽。
房间里充满了令人流连的香味,馥郁到触及灵魂深处,清幽而浅尝辄止。这香味给人的感觉就像被它深深触动到之后,回过神来试图去抓住它的时候,它已经无迹可寻了。
被褥上、枕头上都充满了这种香味,既抚慰着叶彩的心灵,也带给她遥不可及的疏离感。
她擦了擦眼角,飞快地穿好鞋子,出了房间,路过柴房。
“爷爷,妈妈在学校是吗?”
“唔……是啊。诶诶,去学校把书包背上。”
折返,风风火火收拾好书包背在背后,路过叶默父子俩的房间,喊了声:“叶默。我去学校,你去吗?”
过了一会,叶默有点挣扎的声音从房里传来,“……不去。现在才一点过点……”
意料之中,听到“不去”二字,叶彩就已经跑出大门,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朝学校狂奔。
经过水塘北岸的小径,沿着小麦地和油菜地之间的土埂登上山坡,来到了河堤岸边的马路。
踏着马路上的鹅卵石,背着书包没跑出多远,呆毛断崖式的突然耷拉下来。
一会见面了,说点什么好?
跑慢慢变成走的,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
回去吧?
她转身,转了一半停下来。
爷爷和弟弟问起来说点什么好?
她又转了回来。
看着自己那双山茶花橘色凉鞋一步步的踩在马路上,她心里沮丧极了。
真搞不懂,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心血来潮的找妈妈哭鼻子,说出去丢死人了。
一次次的意图折返,想到已经走过漫长的路程,怠惰让她坚持走了下去。如此循环,放弃和坚持之间,形成奇怪而真实的辩证关系。
时隔十余年重走一段上小学的路程,沿途陌生而又熟悉的犹如梦游仙境般的风景,让她豁然开朗。墙上刻着后面两个字的右耳旁和土字旁被人工恶作剧凿掉的“金狮走皮”字迹的水电站、路边废弃的神秘的红砖房子、树林中两边是茂密的杂草和鲜红的蛇草莓的捷径,一路拾起遗忘的琐碎回忆,最后傻傻地杵在一座贴着“金狮小学”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的铁艺门前,默默地感叹了一声不枉此行。
正午的阳光毒辣的驱逐之下,校园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戴着草帽的老汉在乒乓球桌旁边慢悠悠地清扫着落叶。
怀着忐忑的心情,叶彩轻轻地推开铁艺门,探头探脑的走进校园。循着记忆里的路线,穿过校门和清一色平房的建筑群之间的小操场,登上五星红旗后面的台阶,左手边的建筑群第一个房间,应该就是综合办公室。
试图敲门,听了一下,然后试探的轻轻一推,门没锁。
双眼凑上门缝,摆满了办公桌、桌上堆满了书籍文件的办公室里,四、五位老师正在翻阅书籍、撰写备课本,安静得似乎容不下活泼,有个颧骨突出、平头马脸的男老师端起杯子喝水,发现了鬼鬼祟祟的她。
她推开门走了进来,“傲沉式”的讪笑,内心挣扎着要不要娇滴滴的叫唤一声“老师们好”。
平头马脸的男老师也露出笑容,转头对另一个方向说:“小杨老师,看看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