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流水旁的这间客栈内,床上的青年沉睡。直到和煦的阳光渐渐探入,身体感觉到这新一天的温和,便苏醒了过来。
青年的右手紧了紧,感觉到剑依然在手上,心中稍安。
从未坐过江船的他,昨日经历了江上的颠簸,甚是疲倦,所以夜晚睡得十分入沉。
青年起身半坐,晃了晃依然有些眩晕的头,闭眼调息了一会儿。
细细地嗅着空气,北地的气息似乎和南方有些许不一样。
北地南方以大江为界,南方五国战乱,风雨飘摇,而北地三疆鼎立,相互制衡。
这些大概就是一个极少离开过障江山方圆百里的人对天下局势最基本的认识了吧。
师父就是从这里过来的吗?
似乎并没有多少不同。
青年的内心似乎平稳了一点,随即起身更衣,准备下楼吃些早食。
刚好关上房门,一道身影出现在青年的目光中,蓝衫伫立。
青年看见了他,他正在看着青年。
对方轻轻点点头,便向前走去,青年也正好随之下楼。
因为是开放渡口的时节,来往食客住客络绎不绝,但客栈内的一切都井然有序。
“这位小兄弟,既然同乘过一条船,便是缘分,请坐下一起不算唐突吧?”
听见声音的青年抬头,蓝衫人已经站定他身前,算是彻底拦住了去路,说是请坐,倒不如说是强邀。
“无妨。”
随即,两人落座。
青年招来店小二点了些菜。而后,他看了看蓝衫人,道:“先生有事不妨直说。”
“唐公子既然通过了南岸渡口的武试,我自然是为商量护送小哥进京城事宜而来。”
倒真是开门见山,唐九思心道。
“劳先生费心了,我此行是要去更北地,并未有在魏国停留的打算。”
蓝衫人眉头微蹙,一时间言语凝滞。
这时,餐食上桌,两人取出竹筷。
大江两岸虽然分属南北,但此处是两地交界,南北皆宜,所以吃食也并无多少差异。
至少唐九思觉得没有太多的不习惯,竹筷点餐盘,香糯入口腹,饮食人生一大乐。
餐食完毕,唐九思落碗平筷,看了看他,问道:“先生既然知道我的来历,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是我唐突了,鄙人刘景卿。既然公子参加了魏国的南岸渡口的武试,为何不去京城参加大朝试?难道是要去晋国或是赵国不成?”
唐九思明白了刘景卿的意思,解释道:“刘先生误会了,在下此番北去是有要事,并非前来参加各国的朝试。况且此去路途遥远,实在不敢过多耽搁,也并未有停留的打算。劳刘先生屈尊前来,这顿饭我请了。”
说罢,取出银钱若干,置于桌面,起身欲走。
刘景卿连忙伸手拉住了唐九思,道:“请恕刘某多次叨扰。唐公子年若及冠,武道造诣已是颇高,谈吐有序,想必胸中韬略不浅,以公子才华,文试武试必定双榜题名。刘某任职于官道司,岂能摒弃明珠不顾。若公子愿意,刘某定当亲自护送公子进京参试。”
唐九思连忙致歉,道:“承蒙刘先生厚爱,在下真是有要事在身,若非如此,我也不必远离亲朋,孤身远行北上。晋赵两国的朝试我也是断然没有想过的,请刘先生宽心。”
刘景卿见事已至此,也只得放手让行。
只是,他似乎仍是心有不甘,果然,他的嘴唇动了动。
只听见正在楼梯上的唐九思顿住了脚步。
他突然想起了临下山前,山庄的那位少主一面交给他盘缠,一边叮嘱着,今年战乱非常,收成不好,要节约一些,之类的絮絮叨叨的场景。
话语中有些笑意传来。
“为何要参加南岸渡口的武试?布告上写有通过文武其中一试便可免费乘船渡江,我的盘缠都是山庄里大家辛苦赚来的,理应省俭一些。话说回来,布告上没有说一定要去参加魏国朝试吧。”
听见这番话,刘景卿的嘴角有些无奈地抽了抽,终究是没有再说些什么。
待到月挂树梢,唐九思已经离开许久后。
刘景卿坐在二楼的一间房内,翻阅着属下递上来的文书。
一旁坐着的几人中,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
“禀监司大人,属下有一事不明。大人贵为官道司监司,早已无须过问参试学子一事,为何今日屈尊破例?”
听见这番话,刘景卿抬起头,看着掌柜的满脸疑问,轻轻地摇了摇头,回道:“你们刚从京城过来,自然是不知。其实,我每逢大朝试开放渡口的时节,都会亲自前来物色栋梁之才,以免有遗珠之憾。但是此地虽然人才如过江之鲫,但是能真正令我亲自出面的人,不过寥寥数尔。最近的应当是白子禅吧,他是四年前的文榜榜眼,便是由我举荐的。”
说到这里,刘景卿放下了手中的文书,起身走到了窗边,此楼临江而建,此时正值波涛起舞。
“我知道你们有些不理解,唐九思虽然武道修为不俗,但是我大魏升平多年,重文轻武之风由来已久,明面里文武两榜齐名,其实暗地里谁都知道其中的云泥之差。但是你们可别忘了,北地,可是有三个国家,这个天下,还四分五裂。所以,今晚叫你们上来,便是要你们多注意修习武道的人才,若是通晓兵阵战略,则是再好不过。我可以先提醒你们一下,今年的大朝试,可能会有些不一样的变化。”
刘景卿随即挥手示意众人可以退下,掌柜等人作揖称是。
临关门前,掌柜突然问道:“监司大人,那唐九思怎么办?”
刘景卿并未转头,只是回道:“既然他志不在此,只要不去晋赵两国,便就此罢了。”
掌柜示意领会,关门离开。
屋内的刘景卿看着夜晚如墨的江涛,这条隔绝了南北的大江,阻抑了南方战火向北蔓延,但是随着南方愈来愈焦灼的态势,北逃的人也越来越多,这条天险屏障又能继续给北地带来多久的平和安详。
.....
越江继续向北行不到百里,荆州竞陵府,这里是三千里汉江的江畔。
望江楼与过江楼相似,伫立在汉江岸边。
从横渡大江的渡口一直到魏国的国都长安府再向北处的秦州,浑似一条弯曲的长弓,弓上九处,连接大魏南北,是大魏最重要的官道,望江楼便在其中。
郑听溪是南方古荆州人,此番来北地,正是为了两年一次的魏国大朝试。和南方的大多数人一样,他称自己是由哪个古州而来,而不称是哪国之人。
郑听溪此时正坐在望江楼中,他是属于北上的参试学子中不显山露水的那一种,自然未有人护送,只能孤身去到长安城。
他此时正望着汉江怔怔出神,散乱的眼光里,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郑听溪的眼神瞬间凝聚而锐利,他就这样注视着他走进望江楼中。
郑听溪摩挲些手中的茶杯,然后低头看了看杯中的茶叶,如笋尖一般刺破水面,泛起了他心中的涟漪。
然后,一口饮尽。
望江楼歇息一夜后,郑听溪继续沿着官道北上。尽管没有人护送,但是作为魏国最重要的官道,官道司与三部大军在侧,这条路上一向还是比较太平。
郑听溪看着前面的人,额头上汗珠毕现。
好在对方并未急于赶路,而是每隔一个时辰便停下来打坐休息,但是他毕竟是个文人,未曾修习武道,总是会更疲惫些的。
终于,对方在郑听溪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停了下来。
唐九思捧起江水,清澈甘凉,洗去尘埃。
他并未回头,淡淡道:“你明明跟不上我,为何还要费这徒劳工夫。”
“有人跟踪你。”
呵?唐九思突然觉得这话似乎有些可笑。他转过头来,看着面前的人,面庞素净,颇有文风,身上衣衫因为紧跟他而早已湿透,这番模样让人有些生不起恶意。
他转过身,取好一袋水,起身递给郑听溪,突然又缩了缩手,似乎觉得这样又不太礼貌,只得歉意一笑。
郑听溪摇了摇头,从背囊中取出了自己的水袋,喝光了剩余的水,到岸边取了一袋,喝了一口,清凉入喉,忍不住感叹:“这江水比之南方湖水,竟犹有胜之。”
唐九思点头称是。
“我知道有人跟着我,他们是不想让我继续北上。”唐九思看着他,突然说道。
有些诧异,郑听溪问道:“你难道不是去长安城参加朝试?”
唐九思摇了摇头,随即席地而坐。
郑听溪则又从背囊里取出一块布,垫在草地上,方才坐下。
唐九思看着他动作,笑容灿烂,道:“大家都说我有洁癖,与你相比可真是自愧不如。”
郑听溪却没能如他那般轻松说笑,问道:“他们是谁?为何要跟踪你?”
唐九思眼神幽幽的看了看周围,回道:“应当是官道司的人。他们跟着我,是因为他们怕。”
“怕?这是为何?”
“赶路的人,怕拦路的劫道;打渔的人,怕凿船的水贼。官道司负责参加朝试的人,岂不也是如此。我不是来做官的,无论是魏国还是晋国赵国的,只是因为过渡的费用不低,布告说可以免去过渡的银钱,仅此而已。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但是他们好像还是不懂。”
郑听溪认真的看着他,认真道:“平常的人,官道司又岂会放在眼里,但是你确实不一样,他们怕得有道理。况且,人们都是自认为正确的就是道理,从未有真正意义的是与非之分。”
唐九思眉头耸立,若有所思,然后突然说道:“去长安城的路在西北,你可以走了。我还要继续向北。”
郑听溪的心底一颤,他也看了看周围,凸起的山坡,浓厚的丛林,匆忙地掩盖着那些外露的杀机。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其实我也一样,我认为正确的事情就一定是真正的道理,只是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会让他们知道我是对的。”
唐九思起身,拍了拍衣衫,不露痕迹地向他作了一个揖,然后向北,再也不回头。
郑听溪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拳头紧握,然后转身,向南。
日光如炬,江水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