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桌子边,尹海棠小心地捧起那只五彩鎏金珐琅香炉,那是母亲当年的陪嫁,她们娘俩身边为数不多的值钱之物。里面还有些木屑没有烧干净,一点火星子明明灭灭的,那点微弱的亮光像是随时要隐没一样。
尹海棠正要将香炉熄灭,不想此时,门被大力推了开来,狠狠撞击到墙上,发出很大的“吱嘎”声响。
“尹海棠!你这坏女人!”尹萍萍叉着腰站在门口,满脸怒容。
尹海棠顺手放下香炉,站起来,也恼道:“你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尹萍萍走过来,冷声大笑,质问道:“还需要我来说吗?今天的事,你敢说不是你动的手脚?”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尹海棠心中一惊,她倒真没想到这事会这么快就被尹萍萍看出来,不过很快镇定了,反问道:“你为什么不认为是林子锋存心对我不轨?妹妹不要告诉我,在给姐姐我做媒之前,妹妹你并不知他的为人!”
尹萍萍怒:“尹海棠,你还真是不知好歹,我给你做媒,那是看得起你,我还没让爹爹把你嫁给那些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粗使汉子呢,能嫁给知县的儿子你就应该偷着乐去吧!”
尹海棠气得反而想要笑了,尹萍萍,看来你真的是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尹霄就算宠你和你娘,可也不是什么都听你们的。把我嫁给粗使汉子?那也要问问他头上那顶乌纱同不同意!
只听尹萍萍接着道:“林子锋虽然素行不端,可也不会傻到在这时候跑到这里来找死!何况,你一直瞧不上他,却突然托我请他来喝茶,刚来就出事了!还正好被爹爹撞见?爹爹平日里从不到你这里来,怎的这回就这么巧!你真当我尹萍萍是傻子不成?”那个“巧”字咬得格外重。
“妹妹自然不傻,那为何之前没想到呢?”尹海棠扫了她一眼,怒极反笑。尹霄固然不重视她,可在这大挑的节骨眼上,尹家又做出这等欺君罔上的事来,多少会对她有些担心吧,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既有了这一条,要把人引过来,自然不是难事。
尹萍萍伸出手就想朝尹海棠脸上招呼,不过被尹海棠一把抓住了。
“妹妹是要进宫的人,大选在即,你总不想被外人冠以‘虐待’长姐的恶名吧?”尹海棠也不甘示弱,一句话戳中尹萍萍的软肋。
果然,尹萍萍气得面孔扭曲,用力甩开尹海棠的手,转身走了出去,走时撂下一句:“尹海棠,我们走着瞧。”
等尹萍萍离开了,香炉中的香料已经所剩无几了,尹海棠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发呆,直到彭嘉慧来叫她用晚饭。
不知道后来尹霄是怎么处理的,总之,后来,就再也没人提过要把尹海棠嫁给林家的事情。
只是那一阵子,林知县大人不知道怎么了,本来每日出行都要敲锣打鼓,大摆仪仗的,最近竟然都取消了,甚至连出门都少了许多。
还有尹家有些个下人说,看到林知县不知怎的,竟在老爷面前痛哭流涕,直想脱了衣服要负荆请罪,好说歹说才劝下来。
听说,护卫中有两位大哥是亲眼看到事情发生经过的,但是无论别人怎么问,他们都不说。连美貌的小丫鬟去问,都没能问出来。
“我还想不想在尹家混了,敢把小姐差点受辱的事情说出去。”护卫刚把隔壁院子的小梅打发走,擦了擦脑门的汗,自言自语道。
最近尹家也不知怎么了,怪异的事情特别多。
听内宅的婆子们说,萍萍小姐吃不下,喝不下,像是得了厌食之症,变得分外消瘦起来。
刚开始,语嫣还开心得很,这美人啊就要纤纤弱质才好,男人哪,就好这口。尹萍萍本就不胖,再纤瘦一点,就更有飞燕临风之感了,进宫自然更有把握。可是,问题是,尹萍萍的这种症状已经持续了快半个月了,而且越来越严重。并无其他不适,就是不能进食,每日只能用一小盏米汤。即便如此,还是好几个仆妇费上好大功夫才硬给灌下去的。别的,是半点都碰不得。起初是吃了就吐,渐渐的,就连咽都很难咽下去了。尹萍萍日复一日的消瘦,颧骨都突出来了,本来明月般的面颊硬是微微凹了下去,原先吹弹可破的肌肤也没了光泽。
尹萍萍无缘无故发生这样的事,可极坏了尹霄和语嫣,自家的女儿成了这幅模样,这可还如何面圣啊?若是被皇上见到,欺君之罪难免,若是君上心情欠佳,株连九族都不是不可能的。
尹家请了名医前来治疗,却任谁也瞧不出是何缘故,不但没有将尹萍萍的病症治好,反而日复一日的严重起来。起初,大夫还用心医治,在遍用良方无果之后,也只是开些不温不火的安补之药敷衍着罢了。
语嫣急得眼睛都红了,好不容易为女儿争取到这个飞进皇家的机会,怎可以错失!离进京还有小半月时间,哪怕只有一丝机会,她都不会放弃的。就算在十八之前还是不能恢复女儿的美貌,那她就跟着秀女队伍进京,边走边治。从凤凰城到京城,少说也要一个月的时间。
可是尹霄却不这么想,他把女儿送进宫,为的是什么?不还是为了富贵荣华吗?如果让天子看到女儿现在的样子,那他连脑袋都保不住。既然如此,他为何非要冒这个险?反正机会本来就是尹海棠的,尹霄想了想,还是让她去吧。这样也好,省得他老担心日后东窗事发。欺君之罪,可不是小事!
“海棠啊,为父想了想,这些年,委屈你们母女俩了,这次进京,还是你去吧。”尹霄面露慈爱,带着愧疚的语调,对尹海棠说:“以你的资质,定然能获得圣宠。”
自从尹萍萍病倒,尹海棠就在担心这件事,只盼着不要成真才好。她固然不甘被尹萍萍所顶替,可是她更不愿离开母亲进宫。何况,因为尹萍萍的病倒,她才被父亲想起来,那她自己不是反而成了替代品了吗?她们娘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要是自己突然离去,母亲一定会受不了的。这尹家对她们来说,简直就是火坑,冷漠的爹,恶毒的姨娘,刻薄的庶妹,拜高踩低的下人们……她怎么能放心母亲一个人留下来!不行,她绝对不能进宫!她还盼着能有一天,将母亲带走,永远地离开这里。
“妹妹会好起来的,父亲何必如此着急。”尹海棠在袖中暗暗握了握拳头,笑中隐藏讥讽,父亲如此态度还真是让她不太适应。
“那若是不好呢?”尹霄有些怒,真是给脸不要脸,不过想了想还是把火气压下去,“若是不好怎么办?”
“妹妹一定会好的。”尹海棠还是这么一句,话中带着倔强。
尹霄看了看面前这个女儿,冷声道:“若是再过三天,尹萍萍还不好,那就你顶上!”
哈哈,果然,我“顶”上!本来就是我的,现在却成了代替的那个,真是可笑!尹海棠几乎要笑出声来,抬头反问道:“若是,我不去呢?”
尹霄心中一震,面色有些惊疑不定,他死死盯着尹海棠的眼睛,好似从来没认识她一样。对于尹海棠的倔强,他还是知道几分的,但是他不知道,这个女儿什么时候有胆量当着他的面违背他的意思了。继而,是深深的恼怒。然而,尹霄还是认为,没有谁会抗拒那锦绣前程的迷惑,尹海棠现在这副模样,恐怕只是在控诉他之前的行为罢了。还有就是,她知道尹萍萍病倒,尹家除了选送她别无选择,所以才敢这么有恃无恐吧。想到这里,尹霄冷笑起来,问道:“难道你不想光宗耀祖?你不想让你母亲在这个家里抬起头来?你不想高高在上,接受无数人甚至是我的跪拜?”
呵,光宗耀祖?那与我何干?接受你的跪拜?女儿怕折寿啊!至于母亲,她大半辈子都被你踩在尘土底下,还有机会抬起头来吗?只有离开这里,她的人生才有可能重新开始。尹海棠似笑非笑的道:“父亲,那荣华,那富贵,女儿要不起。”
这下尹霄真的怒了,面对他施舍的恩典,不但不感恩戴德,甚至如此不屑!他彻底被激怒了。“呵,你还真是翅膀硬了!”尹霄笑得无情,笑得残忍,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让你跟尹萍萍一起听先生讲课?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让你学习那些琴棋书画、女红礼仪?还不是为了今天!”“虽然未必用得上你,可有个候补的以备不测总是好的,这不,就用上了?”尹霄说完,也不再管尹海棠惨白的脸色,径直走了出去。在他看来,要拿捏一个女儿还不容易,今儿来通知她一声那就是给她面子了。居然还不识抬举!
因着尹霄这几句话,尹海棠心中曾经对这个父亲唯一的一点感激荡然无存。原来,原来,她不仅不受父亲疼爱,甚至,从来就是一个工具,从小就被父亲准备好以便利用的工具。
当语嫣知道自家老爷把人选又给换回去的时候,她不依了,又哭又闹,甚至以死相胁。
“要死你就死去,我不拦着。可要让我把你女儿送去京城,想都别想!本来换人就够危险的了,现在成这副模样,怪谁?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想死可别把我搭上。”当语嫣把匕首架在自己白皙的脖颈上,定要尹霄把女儿留在名单上的时候,尹霄只抛下了这么一句话。
语嫣顿时瘫软下来,匕首“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她本是丫鬟出身,能嫁进官宦之家为妾,她已十分知足。所以,初进府时,她也曾卑微谦和,对大夫人恭谨有加。只是,随着尹霄的偏宠,她日益骄横。甚至,不再把官家小姐出身的大夫人放在眼里,连她的女儿都敢欺侮。开始还有所顾忌,但尹霄从来不管这些事,只一味地宠她。于是,她便以为,在这个家里,她可以为所欲为。然而现在,她知道了,她再怎么肆无忌惮,嚣张跋扈,也不过都是仗着尹霄的宠罢了。而这份宠,是建立在不影响尹霄自身利益的基础上的。否则,一切免谈。
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个自古以来女人惯用的伎俩,她用得一直都很得心应手。却不想,在今天栽了跟头。她终于明白,要是男人不在乎你,她又怎么会在乎你的生死?尹霄纵然宠她,也不过是在她能让他高兴,不给他制造麻烦的基础上。一旦大事临头,他绝不会管旁人。当尹霄说出那样无情的话,她也有片刻的伤心,但也仅仅是片刻而已。她绝不会失声痛哭,她的眼泪只在有用的时候才流。更不会伤心欲绝,甚至从此与尹霄恩断义绝,她从来都是聪明的女人,栽在哪都不会栽在情上。这,就是她比彭嘉慧强的地方。既然女儿无缘京城已成定局,那就要为以后好好铺路。
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便追了出去,满脸愧悔地向尹霄道歉,要不是尹霄扶着,她说着就要跪下去。
半老的徐娘,风韵犹存,美目含泪,娇侬软语,声声欲泣:“老爷,刚才都是妾身不好,竟然不顾老爷的安危,以性命相要挟。妾身该死,现下才明白过来,老爷的安危才是尹家最重要的,我们不过是依附着老爷过活罢了。老爷为这个家日夜操劳,贱妾怎还可用此等小事来烦扰老爷。”
见她说得诚恳,尹霄也不再追究,安慰道:“萍儿的病,我定会继续寻找名医为她医治,你也不用太过焦心。日后,若是海棠能得享天恩,那我们尹家的地位定然不同于今日。到时,萍儿也必定能嫁得一好夫婿。”
“老爷说得甚是。”语嫣依偎在尹霄的怀里,应和着,面上微笑着,似乎已经见到了女儿将来盛大的婚事。其实,她心里在想:靠他人的提携还只是嫁于一寻常富贵人家,怎么及得我女儿自己陪在君王侧?到时呼风唤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何等的快意!
没有进入宫廷的人,只知天家富贵,无比向往,以为只要成为天子身边的人,便能成为人上人。却不知,那富丽堂皇的所在,也可能是让人生不如死之地。到那时再后悔,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