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阳
1.第一个王小波
王小波写过一篇杂文,《智慧与国学》。文章的开头说道:“我有一位朋友在内蒙古插过队,他告诉我说,草原上绝不能有驴,假如有了的话,所有的马群都要‘炸’掉。原因是这样的:那个来自内地的、长耳朵的善良动物来到草原上,看到了马群以为见到了表亲,快乐地奔了过去而草原上的马没见过这种东西,以为来了魔鬼,被吓得一哄而散,于是一方急于认表亲,一方急于躲鬼,都要跑到累死了才算。”
小波说的这位朋友就是我。我也是“老三届”的,在内蒙古时,我们公社还有一位插青叫王小波。我刚听到这名字就觉得耳熟。因为王小波是北宋农民起义军首领,历史课上讲过的。
我们公社的王小波中上等身材,瘦瘦的,面皮白皙,长得很清秀,人也聪明,也是一位聊天好手。后来开始了“推荐王农兵学员”,福星忽然照耀到了他的头上,被推荐去了大学。临行在公社为他们饯行。席间王小波多喝了点酒,脸上白里透红,煞是好看,就如旧小说里形容的那样:“面如敷粉,唇若涂朱”。我们举杯祝贺王小波荣升,不料他却说他知道自己是因为出身好才被选中。这年头推荐也不凭才,并不以此为荣。这回去了一定好好念书,就是说他白专也在所不惜。
这话虽然逆了我们的祝词,我们这些“孙山学会”会员却听得颇顺耳。
后来我没再和王小波联系,只听说他在搞模糊数学。而我却总是扫帚星当头,上大学的梦一再破灭。王小波早就毕业好多年了,我还在年复一年地当老童生。直到1978年深秋,上头改变了以家庭出身刷人的做法,我才范进中举。
2.第二个王小波
我被分配到了人民大学的商品学系。上第一节课点名,从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王小波”。我顺着答应的声音望去,原来不是我的“插友”。这位王小波不但面无敷粉,唇未涂朱,而且脸色黑黄,嘴唇发紫,上身颀长。坐在凳子上,比他身旁的班长高出一大截。这人的相貌怎么和他的姓名这么不相称。在我的印象中,“王小波”三个字,就应该和“唇红齿白”的清秀小生联系在一起。从他的长相看,大约是“口里口外,刀子板带”一类到城根、河沿约架的爷们。以后还得防着点。
下课后,因为初次见面,大家都故作矜持。我独自一人走出教室,站在外边点起一根烟。那位姓名和相貌极不相称的王小波也掏出烟来,好像没有找到火柴,于是很腼腆地向我借了个火。看来此人不像恶人。我俩站在一起,身材竟是一般高。
后来同学之间渐渐地熟了才发现,这位王小波不但不是恶人,简直是我认识的朋友里首屈一指的大好人。可见以貌取人是多么得靠不住。从此我心目中的“王小波”三字,就不再和白面小生联系在一起,而是和这个脸色虽黑,却表情丰富,嘴唇虽紫,却妙语连珠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我们两人后来越聊越投机,竟成了最要好的朋友。经常是温着半截功课,忽然来了烟瘾,我们俩就互相招呼一下,一起到操场上去散步抽烟,互相说些有趣的事。他讲云南,我讲内蒙古。风土人情,荤素笑话,什么都有。小波那篇杂文开头讲的叫“驴之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崩”,就是我讲给他的。他讲在街道王厂时的师傅有句口头禅“子曰,完蛋操也”。他这位师傅老想请病假,病状是:“看天蓝色,看地土色,蹲在茅坑上什么都不想吃”。这些故事后来都入了他的杂文,令读者捧腹。从小波嘴里听到的他这位师傅,已经不亚鲁迅的那篇《我的师傅》了。和小波在一起的时候,每逢遇到败兴的事,他总是笑眯眯地来句“子曰,完蛋操也”。
3.书
小波在《思维的乐趣》里提到他们下乡时,没有书读的痛苦。我们在下乡时也有极度缺书读的饥渴感,竟把《赤脚医生手册》都翻烂了。小波在乡下时,知青被“军代表”管着,“假如我们看书被他们看到了,就是一场灾难,甚至‘著迅鲁’的书也不成。”
我下乡的队里有位旧世家出身的插青带了部线装的木版《红楼梦》和《三国演义》,都是一碰就酥的脆纸,黄得不得了,也没有标点符号。结果被军代表发现没收,一把投入灶火里给烧了。这套比脂胭斋本相差不远的祖传《红楼梦》和《三国演义》,就这么当牛粪干用了。这等古版的《红楼梦》全世界总共没有几套,全是各国图书博物馆里的珍藏。
上大学以后,国家百废待兴,“天下作家一浩然”的出版局面渐次打破。我们就像杰克,伦敦《热爱生命》里那个刚被营救起来,饿疯了的生还者不顾一切地寻找和藏匿食物一样,也如饥似渴地到各处搜寻可读的书。每个周末回到我们东风二楼的235号宿舍,都带回一捆捆刚买的书。235号房间放了几个书架,摆得全是书,其中我买得最多。小波文章中提到的奧威尔的《1984年》和小赫胥离的《奇妙的新世界》就是我从外文出版社买来的过期处理的旧翻译参考资料。小波看完了(《1984年》后告诉我说,他见过一份统计资料,说此书预言的一百多件事情,到那时绝大部分已经实现。换句话说,至少到1980年,这本书就已经不再是预言,而是历史了。
我和小波的共同爱好是读野路子书和读书路子野。我发现商务出版社有一套著名外国科学家写的非专业杂谈。比如马克斯,波恩的《我这一代的物理学》,海森堡的《物理学和哲学》,尼尔斯,波尔的《原子物理学和人类知识论文集》,冯,诺伊曼的《计算机和,人脑》,赖欣巴哈的《科学哲学的兴起》等,作者要么是著名的科学哲学家,要么是诺贝尔科学奖项的获得者或者各科大师,这套书从50年代开始,断断续续地一直出到现在,才仅出了几十本,而且印数非常有限。我把那时出过的这套书从新旧书摊上差不多都找全了。小波看了以后跟我说,读这种成功大科学家回过头来写的人文哲学书才最可信和最有教益。
找书、借书、买书、读书、聊书,成了我们大学生活的一大部分内容。记得一次物理化学考试的前一天,小波拿着一本傅献彩著的《物理化学》上册要回家去读。我惊奇地问他,还来得及吗?他说,没事。第二天他回到235,从书包里掏出来的那本《物理化学》的封面和封底已经像海带似的卷作两个油黑的卷。我问小波,看完了吗。他说,看完了。
《物理化学》不是小说,傅献彩写的那本又不是简易本。这家伙竟然一天读完。我问过小波读书的速度。他说自己测过,是常人速度的7倍。我读书也算快的了,不过常人速度的两倍而已。但书在小波手里,折旧破损的速度更超过常人7倍。
4.婚事
上大学之前,我们经历了“文革”、下乡、待业、工厂,婚事都耽误了。我和小波虽好,但互相都不打听对方的私事。我看小波那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大概和我的情况差不多。有一天我们俩一起骑车进城。路过百万庄附近一个机关大院的门口,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要进去找个人。我也没当回事,就自己骑车回家了。没多久,听班上同学说小波有个女朋友,就是经常在报上发表文章的李银河。
忽然一天早晨,同学们传说小波结婚了。我很惊奇,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在校门口附近遇见小波,问他这话可当得真?小波咧开大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掏出几块糖塞给我。我则笑着问他:“如意君安乐否?’这是“王安石三难苏学士”里的典故。下次见到李银河,她说,你把我们俩全骂了,我赶紧道对不起。
小波不事张扬的婚礼提供了一个良好的榜样。不久我也就学他的样子悄然结婚。我和老婆曾在一起插队,她也是李银河师大女附中时的校友,那天我们刚从婚礼上回家,正好小波来找我。因为我事先谁也没告诉,让小波吃了一惊,我请他进来坐会儿。他看有亲戚在旁,只坐了一下就站起来要走。我还想拦他,不料他悄悄跟我说,看我结婚太忙,我们一起做的课题论文草稿该我誊抄的那部分他想拿去帮我抄。
小波真是好哥们!帮人就帮在点子上。这不就是“刀兵点水工”的诨号“及时雨”吗,婚者昏也,我也没推辞,就把草稿给了他。
我平时衣冠不整,头发老长,只有在结婚那天,才算理了个发,还打了发蜡,穿了簇新一身衣裳,别别扭扭的,手脚都不是地方。结完婚到学校去,还特意洗了头,把发蜡洗掉,以免太异寻常。小波已经把抄完的论文交了上去,顺嘴故作惊讶地告诉班上的同学说,晓阳结婚那天,打扮得像个“洋剌子”。
“洋刺子”就是毛毛虫,样子看着非常恶心。不知小波怎么把我和毛毛虫联系到一起了。不过这回他总算报了我打趣他“如意君安乐否”的一箭之仇。及时雨的忙是要帮的,但嘴上可不饶人。
5.写作
就在小波结婚后不久,班上同学又传说小波发表了一篇小说。我见到小波问他是否真有其事。他只好承认。我请他拿来看看,过了几天,他才有点不好意思地塞给我一本《丑小鸭》。小波的小说刊登在上面,题目是《地久天长》,小说讲“我”和另一位有点书呆子气的男知青,还有一位女知青一起在乡下干活时的真挚友情,互相之间丝毫没有三角恋爱式的“邪念”。后来那位女知青突患脑病去世。“我”和“他”就把“她”留下的书分了一下,各自离开。
我把小波的小说拿回家给父亲看。父亲看罢笑着说小波是在歌颂柏拉图式的爱情。我倒没有觉得小说里有哪位贤哲式的爱情,不过我非常欣赏这篇小说的题目“地久天长”。因为我们下乡时唱过一首歌,《小松树》,歌词最后是这样的:
“小松树啊,你可曾记得,我们的心在激烈地跳荡。
亲爱的同志我的好兄弟,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小说题目一下子就勾引起我对当年插青之间少年纯情的回忆。这才知道王小波把交朋友当做人生第一件大事来抓。
我也看《说唐》、《水浒》走火入魔。平生所喜的是“三十六友反登州”和“一百单八将排座次”。“小孟尝”秦琼和“及时雨”宋江那份江湖上闻风拜倒的名头,真是令人生羡。后来小波在他的《黄金时代》里写道:“在我看来,义气就是江湖好汉中那种伟大友谊。水浒中的豪杰们,杀人放火的事是家常便饭,可一听说及时雨的大名,立即倒身便拜。我也像那些草莽英雄,什么都不信,唯一不能违背的就是义气,只要你是我的朋友,哪怕你十恶不赦,为天地所不容,我也要站到你身边。”这话我已经在《地久天长》里看出端倪了。放着现成的“及时雨”兼“小孟尝”,不认这样的朋友是呆瓜。
不久又听同学说起小波在《读书》上发表文章了。我还是去质问小波。他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地承认。这回他写的是书评,评论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文章不长,没什么废话。我们那时候读书是先看文学史和文学评论,中国的外国的都看,目的为了知道哪些书是“文学史上有名书”,然后照单搜寻。小波的文章一看就知道是读过不少文学评论的内行。
6.怂恿
小波发表了小说和文章以后,一天在235聊天,说起有报刊邀请他写稿子,鼓励读书和歌颂“学科学,攀高峰”。他不肯写命题作文,就说那还不容易,把《神童诗》登出来不就得了。《神童诗》是五言诗: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其实小波并不欣赏这首诗,他只是不愿充号召群众的角色,以调侃来推辞而已。我听罢告诉他这首诗可以扩展成七言:
古今天子重英豪,学内文章教尔曹。
世上万般皆下品,人间唯有读书高。
过了不久,小波又说有刊物约稿,他没的可写,问我能不能来一篇。我问他写什么。他说写什么都行。我是牧区插过队的,牲口群,或者叫物种群落的配种繁殖是那里的主要生产方式。牲口群里混得时间久了,也能渐渐悟出点其中的道理。后来才知道人家达尔文一百多年前就把这道理说破了。上大学后又看了本《自私的基因》和《科学与哲学》上摘译的一些生物学和社会学的文章。一天吃中午饭时,照例是我和小波、班长3人一起,边吃边聊。班长忽然讲,最近听说国外有门社会生物学,挺时兴的。我听罢猛然产生一种顿悟的感觉,就说我知道这学问是说什么的。那以后我曾想过把这顿悟写出来,现在既然小波怂恿我写稿子,就不妨写写这类话题。
我以前只知读别人写的东西,还从来不曾想过自己写东西。第一次涂鸦,自不免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文章写好,给了小波。小波一边看一边乐,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就问小波,行吗?小波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先拿去试试吧。”
过了几天小波一脸坏笑地告诉我:“晓阳,李银河把你的稿子给送去了。人家看完后说这人思想有问题,得好好受受教育,”第一次写稿得了这么个评语,真让人脸红。谁料没几天,小波又满面笑容地跟我说:“晓阳,我把你写的东西拿回家给我哥看了。我哥说你讲的挺有道理的。”
虽然有思想问题的东西不得发表,但能蒙小波的哥哥说声“有道理”,也就知足了。小波的哥哥王小平是我们班长的中学同学,77年考大学因高血压被刷,78年便直接考上了社科院哲学所沈有鼎的研究生。沈老就住在我家前院,是搞数理逻辑的。
有一回小波在235讲起王小平和他在家里分析当时刚上映的一部电影的名字《不是一个人的故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不是一个人的故事”可以是两个人的故事,或者是三个人的故事,也可以是一个狗的故事,或者是一个猫的故事。“不是一个人的故事”甚至还可以理解成“是一个人的东西”,诸如此类。这种应时电影,我们平时也不注意。听了小波的逻辑分析,仔细一想,也都乐了。
我们班的刘继杰先我看了些数理逻辑的书,有一天我和他聊了起来。我那时认为,我们平常说话讲道理所遵循的语法逻辑是服从形式逻辑的;数理逻辑也是能在语法逻辑范围内叙述的,所以讲到底还是形式逻辑。刘继杰说我讲得不对。凡是形式逻辑能够表达的东西,都能用数理逻辑表达;反之,所有能用数理逻辑表达的东西未必都能用形式逻辑表达,所以讲到底还是数理逻辑,我们已经熄灯上床,还是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正好这时小波进来了,我们就请小波仲裁。小波听了两边的说辞,作出裁判,说刘继杰讲得对。从此我又多了一个搜书的领域,把市面上所有简单介绍逻辑学,布尔代数和集合论的书差不多都买全了,并特别欣赏书中讲到的罗素悖论。后来我到美国改学数理统计和计算机时,这些基本逻辑常识大有裨益。
7.启迪智慧的人
小波在《思维的乐趣》里说:“我在大学里遇到了把知识当做幸福来传授的数学教师,他使学习数学变成了一种乐趣。我遇到了启迪我智慧的人。”他所指的,就是我们的业师朱光贵先生。
朱老师毕业于北大物理系,因受家庭出身太好之累,一毕业就被空军要去,在航校教了半辈子高等数学,一直没有搞成他喜爱的物理。“文革”后调来人大。朱老师非常会讲,课间我们还常围着朱老师聊天。我和小波曾经问过朱老师这样的怪问题,很多学生学不好数学,您说究竟是学生笨呢,还是老师笨。朱老师明确地回答,是老师笨。只要会讲,差不多的学生都能学会。
数学课结束后,我们班每有聚会或者郊游,总不忘邀请朱老师参加。朱老师感我们的好意,特地给我们额外讲了一堂狭义相对论。他在课堂上说:“狭义相对论的主要公式是洛仑兹变换。现在一般书上的洛仑兹变换都是用数学分析推导的。今天我给你们换一种方法,用线性代数来推导。”于是一笔秀丽的粉笔字平展在黑板上,把个震惊当世的相对论讲得简单明了,一直推导出E=mc2的爱因斯坦方程。
朱老师给我们讲的概率论超过了我们专业教学大纲的范围,教到马尔科夫链。朱老师告诉我们说,马尔科夫链以前算概率论,从马尔科夫链开始算随机过程。后来我和小波都搞了统计,小波虽然后来放下统计写小说去了,但我直到现在还在吃这碗饭。回想起在大学学过的功课,就属朱老师教的有用。
朱老师到那时还没放弃他心爱的物理。有一天他告诉我们在《潜科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有关相对论尺钟分析的论文。我赶紧到书摊上买来,大家传着看。我们谁也不怀疑业师的数理分析功力。可惜爱因斯坦在中国是当做和雷锋一样的榜样来用的。等像朱老师这样的人士真问到相对论时,又像小波在《智慧与国学》里举例说到的那两位质问欧几里得学几何学能带来什么好处的学生和质问法拉第电磁感应有什么用的贵夫人一样,又该受到中国传统思维方式“器物之用”式的质问了。朱老师的论文也就到此为止。
小波在他的文章里说:“我认为在器物的背后,是人的方法和技能,在方法和技能的背后是人对自然的了解,在人对自然了解的背后,是人类了解现在、过去与未来的万丈雄心。”这话应该是包括朱老师在内的。他在课堂上给小波和我,给全班同学启迪出来的科学和理性的思维方式,让我们受用终生。
8.毕业前后
临毕业,全班请上朱老师在教室聚餐,吃完了大家请小波讲故事。别看小波私下伶牙俐齿,场面上还是挺木讷的,小波不肯讲,眯着眼睛一劲儿摇头。同学4年,大家都相处惯了,仍是不依不饶。小波无法,只好勉强睁开双眼,嘴里进出来两个字:
从前——
大家一听故事开始了,马上安静了下来。只听小波说:从前有个会法术的女人,很是刁钻,经常在家欺负老公和儿子,逼老公和儿子干这干那。老公一有怨言,她立刻用法术把老公和儿子变成羊。
刚讲个开头,我已经知道讲的是一篇古代志怪小说。但不知这家伙后面要卖什么药。
小波接着往下讲:那老公实在气不过,就和朋友商量了一个法子。一天老公故意激怒了老婆,老婆又用法术把父子俩变成了一大一小两只羊。预先埋伏在门外的朋友这时忽然走进来,假作惊喜地看着两只羊说,还不把它们宰了来吃。说着抓起两只羊就往外走。老巫婆这回可真着了急,赶紧大叫:“留小羊,留小羊,小羊是我儿!”
小波讲到这里突然闭住了嘴。大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一齐哈哈大笑。原来小波用我名字的谐音骂我呢。如此捷才,我挨了骂都生不出气来,跟着大伙一起开怀大笑。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酿酒厂。小波去了人大分校。不久,我们俩的夫人都出国留学去了。我和小波自然就成了师大女附中老哈(husband)协会留守处的会员。
两位老婆一走,闪得我和小波又重新过起了光棍汉的日子。我得坐班。小波当教师可以不用坐班,就不时来厂里找我,有时还顺便在我们厂的浴室里洗个澡,后来我办公室的同事全都认识他了。这种日子过了整整两年,我们俩才双双出国去寻找老婆。
9. 《1984》
终于迎来了1984年。整个上半年我和小波都在忙联系出国的事。我们俩三天两头见面,互通声息。那时的出国政策是大学毕业后至少服务两年才能申请,也还没允许夫妻二人同时出国,但政策时紧时松。我和小波都在到处打听。年前小波忽然得到消息,允许伴读的文件批下来了。他赶快告诉我。国内这边有了着落,还要等国外那边的消息。又是小半年过去了,忽然福星光临到我们头上,俩人都拿到了老婆所在学校的入学许可。于是开始办理出国手续。
护照拿到了,然后是签证。我和小波对签证都心里没谱,还是预先侦察一下地形罢。美国驻华领事馆门前常围着好多人。据说一旦被拒签,就要在护照上做个记号,很长时间之内不得再次申请。所以很多人在门外打探消息,如果里面的签证官员比较手松,就赶紧去签。如果手紧的话,就躲着点。
看好地形的第二天上午,我和小波一起走进领馆,只见一排排椅子上坐满了人。椅子阵旁边有一行人在排队。我们打听清楚了,也排在队伍后边。前面的队伍在逐渐缩短,眼看就要临到我们了,这才忽然感到万一惨遭拒签的恐怖。我们俩互相推诿着让对方去趟地雷。终于还是小波心眼好,发一声狠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在我前边挨头刀去了。
我们俩人那时的英语都不行,头天晚上刚结结巴巴背了几句临时可能用上的现成句子。不料小波从窗口低下塞进去申请签证的材料,人家连一句英文都不问。一个美国人说着满口中国话,一看我们毕业的学校,随手就批了。我在小波后边也和他一样,顺利签成。小波拿着签证在门口等我。我们俩这才松了一口气。
刚走出领馆没多远,又停在那里:下一步该干什么呀?我们想了想,觉得应该是买飞机票和置办服装。咱们好歹也算是中国出来的留学生,国家形象还得靠咱们维持。于是商定好一个日子,一起去釆购。
采购那几天,我们俩到处看服装。谁知买书我是行家,买服装可大是外行。那时刚刚改革开放,服装鞋帽商都把眼睛盯住了姑娘的腰包,到处是花裙子,可就没我们大男人合适的衣服。更何况我和小波都身高1.84米,都穿44号大鞋。我们俩4只大平足在马路上来回轧得踝子骨生疼,满街的服装店硬是买不到一件合适的衣服。最后忽然想到,实在没法,只好到利生体育用品商店去买运动服装,兴许还有大号的,因为运动员还是个子高得多。果然不出所料,利生有大号的。于是两人各买一身,权充出国的行头,也顾不得太多体面了。
那时还没有几家外国航空公司飞北京航线。我们又没钱,只能乘坐中国民航的飞机。民航每周只单日飞美国,而且降纽约的不降旧金山,降旧金山的不降纽约。小波要去东部的匹茨堡,在纽约转机。我则去明尼苏达在旧金山转机。这回我和小波可真要分手了,想起我们在一起整整6年的海聊,特别是最后这两年一起过的老哈协会的日子,真是舍不得。本来还想着同乘一架飞机,怎么也能再多聊十来个小时,没想到航空公司的航班这么不近人情。凭什么不能先降旧金山再降纽约?
我们是八月中旬走的。小波的机票是星期三。我是星期五。小波走那天我去送他,顺便查看一下机场地形。那天上午天很阴,非常闷热。小波的飞机起飞后,我和送他的母亲还有大姐一起刚走出候机厅不远,忽然惊天动地一声,天上打了个极响的炸雷,吓得他姐姐大叫一声,一把抱住她妈妈。我当时也是心头猛然一震,生怕小波乘坐的飞机遭到雷击。回到家里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直到晚上看电视新闻,见没发生什么事才算放心。
我到达美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给小波打了个长途电话互道平安,并问小波听见那声炸雷没有。小波说,没有啊。原来他那架飞机已经飞出云层很远了。
我休息了几天就去研究生院报到,走过街头的几家书店,橱窗里都摆着奥维尔的《1984》。
10.地久天长
插队时唱过一首歌,《动荡的青春》,歌词里有这样的句子:
“时刻挂在我们的心上,是一个平凡的愿望。
愿亲爱的家乡美好,愿祖国万年长。
听风雪在喧嚷,看流星在飞翔。
我的心在向我呼唤,去动荡的远方……”
当年小波去了云南,我去了内蒙古。后来两个不安分的灵魂在人民大学相遇相知。这一回,激烈跳荡的心再度呼唤我们去更其遥远,更其动荡的远方。两个不安分的灵魂又各奔东西,动荡的青春依旧。
今后的路怎么走?谁也说不清,我心里想着。
亲爱的小波,我的好兄弟,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1997年7月11日最后的电子邮件
美国东部时间1997年4月10日早晨,我照常来到办公室里,打开计算机,找到老同学王小波给我发来的电子邮件。一个多月来,这是每天上班最令我兴奋的事。
王小波的电子邮件发自4月10曰星期四的上午07:11:38,到达我这里的时间是4月9日星期三下午19:13:17。美国东部时间和北京时间有晚12个小时的时差。小波的电子邮件是告诉我最近他又要出一本杂文集。
晓阳你好:
我正在出一本杂文集,名为《沉默的大多数》。大体意思是说:自从我辈成人以来,所见到的一切全是颠倒着的。在一个喧嚣的话语圈下面,始终有个沉默的大多数。既然精神原子弹在一颗又一颗地炸着,哪里有我们说话的份?但我辈现在开始说话,以前说过的一切和我们都无关系——总而言之,是个一刀两断的意思。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中国要有自由派,就从我辈开始。是不是太狂了?
小波敬上
小波给我的信永远都是在开玩笑,我也随手回他一个电子邮件。时间是4月10日上午时分,北京时间应该是4月10曰深夜。
小波:你好!
来信收到,中国的自由派始于足下实在不狂。只是你的杂文集如何能捎给我呢?有多少篇?网上传得过来吗?
晓阳敬上
第二天星期五早晨,我仍然满怀期望地打开计算机寻找小波的电子邮件,奇怪,竟然没有!或许这家伙又到别处玩去了。星期六和星期日不用上班。这两天我都特意到办公室去查看小波的电子邮件,可是毫无音信。星期一,电子邮件仍是哑的,星期二还是哑的。小波不是个随便对待朋友的人,他无论如何会给我发几个字过来,以免我的盼望。我们是太老的朋友,又天各一方,太久没有痛快聊天了。借助电子计算机的网络技术,我们刚刚发现一个可以隔着地球聊天的办法,怎么他那边又忽然中断了呢?难不成出了什么意外?我有点慌乱,于是又打了一个简短的电子邮件过去询问。时间是4月15日星期二上午10:26:47。
小波:
如何数日不见音信?莫不是出了什么事?甚念!
晓阳敬上
第二天星期三到班上还是没有音信。晚上回到家里忧心忡忡地刚准备上床,忽然接到另一老同学李悦打来的越洋电话,我急着问小波怎么样了。不料他劈头告诉我一个惊人的噩耗:王小波猝然去世!
这消息如五雷轰顶,把我震呆了。我盼了近一个星期的电子邮件,竟然得来的是如此痛彻心脾的噩耗!李悦拖着哭腔告诉了我小波猝死的时间,就是在他发给我最后一个电子邮件的当天晚上。他连我发还给他的“中国的自由派始于足下实在不狂”都没来得及看到——他在顺义住处的计算机尚未联网。
我实在抑制不住这锥心刺骨之痛,大哭了起来。就在小波明言“我辈现在开始说话”之后,从此再也接收不到他的讯息了。
“难道天公,还钳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
小波,小波,你好——
1997年5月23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