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洁平
王小波像一道耀眼的闪电,在文坛上划过,随即留下了无法弥补的空缺。
我结识小波,完全是由于编辑与作者的关系。
1994年初,我先后接到了《黄金时代》、《革命时期的爱情》、《寻找无双》、《红拂夜奔》、《我的阴阳两界》等书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香港版《王二风流史》,这些书稿到我手之前,已旅游了多家出版社。
翻开《黄金时代》,开始就是关于“破鞋”问题的讨论,后面又有一些关于性器官的描写……出于当编辑“把关”的潜意识,我也警惕地想过:“可能出不了。”但是真要退稿,也得有个说法,因此沉下心来读下去。
这一读就再也放不下了。很多已生疏的感觉,悄悄地向我袭来,以至于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被笼罩在其中。那是一种读世界大师作品的感觉:书稿中充满了对人性的追问、对生存状态的关注……
小波经历过“文革”,见过武斗,插过队……在那个荒谬的时期,数亿个头脑,只许有一个思想,只许看几台戏,只能读几本书……对那个不可理喻的时代,20年来的伤痕文学、知青文学……都给予了无情的暴露、悲愤的控诉。
小波不是以历来文人愤世嫉俗的方式控诉那个时代对人性的压抑、扭曲。他以人类共有的食、性……原欲为基点,这些最普遍的不争的事实,在特定的社会背景下,被禁忌被矫饰,小波用自己的睿智、拼内力的劳动,把真实生活中的假、丑、恶令人信服地揭穿。他以白描、客观的口吻述说着现实中的故事。现在四五十岁的人都是从“文革”过来的,这一代人从小就受了很多空话、大话、假话的教育,从这些假、大、空的阴影中走出,并非一件易事。这套假大空的宣传教育毒害了很多追求理想的青年人。有些人始终就在不自觉地用一些假、大、空去批驳另一些假大空;苦苦地在这思想悖论的泥潭里挣扎,找不到出路。而王小波以他的大聪明、他的不懈的思维走出了这个怪圈。他揭示了“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悖论,指出了“文明”与“虚伪”的区别……他对现实进行抽象、升华,编织了许多高于生活的典型故事。这些有趣的故事虽然不是简单地写实,但却更真实地暴露了荒谬的实质。小波的作品中充满了对自由的渴望和对真实、美好的追求。一位文评家说过:“1994年的文坛是草盛豆苗稀,而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却是横空出世。”还有一位朋友称之为“里程碑式的作品”。这些说法都不是过誉之词,他的语言风格充满魅力,有人说是“具有颠覆力”,这是一点也不过分的。在《黄金时代》中他创造性的语言随处可见。每个作家都不可避免地要写景,小波也不例外,但他写得那么不同凡响,具有奇特的创造力:“天上飘着懒洋洋的云彩,下半截沉在黑暗里,上半截仍浮在阳光中。”“天不那么凉,可是很湿,抓过一把能拧出水来。”“天边起了一片云,惨白惨白的,翻着无数死鱼肚皮,瞪起无数死鱼眼睛。山上有一股风无声无息地吹下去,天地间充满了悲惨的气氛。”“炎热的阳光好像细碎的云母片,从天顶落下来。”“风把道沟里的落叶吹出来,像金色的潮水涌过路面。’“满天都是星星,好像一场冻结了的大雨”……
当读完这些书稿,我深深地感到:这样的文学精品怎么能容忍被埋没!作为一个编辑,我应尽自己所能,让它们与广大读者见面,否则将是我的失职(可能我太看重这个责任了)。后来的出版、发行过程,这里我就不多说了。
在编辑、出版、、发行《黄金时代》过程中,我与小波、银河多有来往。我们曾一起设想封面、内封,他们把珍贵的法国现代画家达利的画册拿来,那一幅幅奇思怪想的美妙的作品,有时真令人感到与小波的文风有相通之处。但最后还是没有选,主要是怕找麻烦。1994年小说出版后,我们召开了座谈会,会前我们一起讨论座谈会提纲;为了发行,还一起去找书商朋友。你来我往之中,我与小波夫妇成了真正的好朋友。小波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后来竟发现他的大姐是我的初中同班好友。同时我与银河还是前后校友,这样我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手足亲情,说话时顾虑也少多了。
记得1994年《黄金时代》出版后,我问及小波今后的打算,他言语木讷但很明确地说:“继续做我的纯文学梦吧。”相对于当今现实的生活,他真像生活在梦中:只知道用心把小说写得尽量好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版发行;只知道答应朋友的文章要如约写好,不知道稿酬多少、什么时候付……他辞去了大学教师的公职,吟游于思维的乐趣中,穿行于古今时空间,执著地追求真、追求美……他的作品的文学价值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显现出来。诸多的文评家已给予了高度且恰当的评价,我亦无需赘述了。但我很想谈谈,我所认识的王小波。
在读小波的小说、杂文以及与他的交谈中,都能令人感到,他的语言和文字有着共同的特点:准确、深刻、信息量大。他的为人最大特点就是真实。他不会客套、没有废话,真实得令人不免替他担心,担心他与人交往、相处的能力……他那一头蓬乱的短发、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见了生人还有几分局促,总让人说话时要小心,别再让他不安……其实这是多余的。他的眼睛在看,脑子在想……凡在公开人多的场合,他总能巧妙地不使自己处于中心位置,尽量不被人注意,这样他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观察、思考!
小波离去后,朋友们多次聚在一起。大家都有说不尽的哀思、怀念。这绝不仅是因为他的小说、文章无可比拟,更重要的是他的为人令人崇敬。
“文革”开始,他仅仅是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在那个物质和精神都十分匮乏的时代,他插过队、当过街道工人……但他从没有停止过努力奋斗,在兵团,他趁着月光,用蓝墨水在镜子上写作。在恢复高考后,他考上了理科系,出国深造,又写出了《黄金时代》这样出类拔萃的作品。在美国数年之后,又做出了回国写作的选择。回国后曾在北大、人大任教,为专心写作,他放弃了稳定的大学教师的工作,成为一个自由撰稿人,他生活得很独立,很洒脱,不屈囿于矫饰、压抑。
小波还是一个富于责任感的人。他的生命,承受之重,无论对家人,对朋友,还是对社会。去年银河赴英进修,小波完全应该同行,他没去的一个原因就是“兄弟姐妹都在国外,父亲已去世多年,家中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如果母亲有什么事要办,有什么话要说,连个孩子都抓不着……”结果他就留在了北京。小波是一个不大会照顾自己的人,生活上简单、随便得很。但是朋友们相求他总是鼎力相助。不少办刊办报的朋友都从王小波手中得到过高质量的文稿,有些朋友连生活上遇到难题都去找小波谈谈,甚至一些蹬三轮的体力活,小波也不拒绝……“小波待人厚道、实在。”这是朋友们的一致看法。
去年底,我读了他的一篇杂文,文字犀利、尖刻,我倒有点“费厄泼赖’了,在电话中劝他笔下留情,不必那么失风度。但他怀着义愤指出:“那些人到底想干什么?……”这一切都缘于他对“文革”灾难刻骨铭心的记忆,他绝不愿让那个荒谬、扭曲的时代重演。这样的斗士,难道不是出于他追求社会进步的崇高境界吗?
小波猝然离去已两个月了,我好像一直没能从震惊和痛惜中走出。很多话想说,但每次提笔都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千万不要落入小波生前最讨厌的俗套子。
现在皇皇百余万字的《时代三部曲》与广大读者见面了,受到了如此热烈的欢迎,引起了如此强烈的反响,但是小波却只差一个月,没来得及看到这一切。这个遗憾像一块石头一样,沉重地压在我心底,尽管我一直无法将自己的痛惜之情理出头绪,也无法给自己的哀思定位,但我知道,与其说是对他文学作品的欣赏,不如说是对他思维的彻底、对他人格高尚的衷心敬佩。
非常值得提一笔的,是小波的爱妻——银河。她是天分很高的社会学博士、研究员,她与小波相濡以沫的2。年,给了小波最大的理解、最大的支持。家人都说她是小波的精神支柱,她自己说:“是小波的心理医生。”无论碰到什么困难,她总能积极想办法,不骄不躁地克服,不慌不忙地一步步向前走去。银河节哀!正如你自己说的你是幸运的,你曾经拥有过。而且你还拥有了一大批热爱小波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