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卫平
生龙活虎快乐的王小波突然离去,听到这个消息,不啻如一声晴天霹雳。随即一股巨大的寂寞感难以阻遏地爬上心头。再也读不到他新写下的落地有声但却淘气无比的文章了。在可见的一段时间内,他留下的空白和遗憾肯定是无法弥补的!
最喜欢他持续不断地对蒙昧主义所作的毫不留情的批判,在他那些千奇百怪的逻辑、句式和比喻背后,我想这是贯穿始终的主题,也是最让人肃然起敬的东西。你听听他说:“愚蠢是一种极大的痛苦;降低人类的智能,乃是一种最大的罪孽。”在我们这个常常以愚人自愚窃以为喜的环境中,说出这样的话来,是需要有作家的智慧和勇气的。他是舍得一身剐,敢把愚民拉下马。破除愚昧、学习知识在他那里,永远不是一件有关晋升和发财的途径,不是值得夸耀卖弄的资本;恰恰相反,求知的活动本身即是快乐,甚至就是美德。“智慧本身就是好的,有一天我们都会死去,追求智慧的道路还会有人在走着。死掉以后的事我看不到。但在我活着的时候,想到这件事,心里就高兴。”这使得他从根本上区别于那些以无知为乐的伪智者。在今天的情况下仍然想从事智性和理性活动的人,都可以从他那里获得支持,找到一些令人喜悦的理由。
同样,最喜欢的是他对权力话语的一种理性。他解释自己之所以沉默若干年的缘故是“信不过话语圈”。而如果说他如今自己也“挤”进了这个圈子,是因为这个圈子已经“分崩离析”。他正是这样一个促使这种瓦解的人。他的方式是不再把自己弄成任何一种权力话语,不做出任何权力话语的架式和口吻。他的姿态准确地说是边撤退边前进。他常常谈到那个愚昧荒唐的年代和自己当时的种种遭际,我把这理解为一种还原和撤退,是换一种眼光来看,是回到普通人的身份和普通常识。正如他的淘气来自对新事物永不疲倦的好奇心一样,他的诙谐幽默也出于他这个人独特的憨直和朴实。我常常闹不清楚他是在说一句老实到家的话呢,还是在揶揄嘲弄。他有着中国男人身上并不多见的对待世界和自身的恰如其分的均衡感。我指的是平常心。他强词夺理的时候也仿佛在说:我就是这个弱点。
眼下我还不能谈论他写下的数百万字的小说。那是他致力最多、呕心沥血的领域。我得承认我还没有发展出恰当地看待他的小说的眼光,还没有理清他小说的渊源。但那肯定是一个神奇的充满机遇和有趣的新大陆。我还得承认这几年我受他的影响极大,他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博览群书》、《中华读书报》、《北京青年报》等处的文章,能找来的我都仔细看了。说到这里,我不由得深深地愧疚,对这么一个自己从中受益匪浅的人,我却没有以任何一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敬意。我们在向某个人致敬时是这样的匮乏和忸怩不安。我们同代人之间的关心、问候和支援太少了。向同胞伸出友好的手并不是我们的习惯,我想他虽然写下那么多快乐的句子,但可能至死也没有完全摆脱他笔下提到的插队时的“郁郁寡欢”。他可能仍然是寂寞的。我们因此而不能原谅自己。
热爱生活的、淘气的王小波“像刮风一样”走了,现在让我们继续热爱这生活、继续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