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晓明
《思维的乐趣》是王小波的第一本杂文集,也是他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书(北岳文艺出版社,1996年11月第l版,1997年1月山西第1次印刷)。他的小说系列《时代三部曲》(花城出版社,1997年5月第l版)赶在他45岁生日时印出,在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发给了前来参加王小波作品研讨会的与会者,而这已是他去世的一个月之后了。在会上,不少人对王小波的了解更多的是通过他的杂文,而不是小说,因为他的小说在他生前只有1/3发了出来。他的杂文近两年来则散见于《三联生活周刊》、《东方》、《读书》、《南方周末》和《中国青年研究》等刊物和报纸专栏,为他贏得了广泛的读者。有读者说,《生活》上没有了王小波的专栏,还能是原来的面目吗?另有读者给《南方周末》编辑部写信说,自己不是专家学者,开了一家电器铺,但很喜欢读王小波先生的杂文。可惜以后再也读不到这种文风犀利睿智的文章了,对他的去世深表哀婉。
王小波的杂文,第一是可乐,像他的小说一样,有许多句子令人笑煞。一些艰深的问题,他用最平常好笑的话来说。所以有读者说,参加完了他的追悼会,满怀悲痛,回去翻他的书,又哧哧发笑,好像不正常一样。有篇题为《印证弗洛伊德》的文章,把弗洛伊德比作止痰丸。止痰丸一说出自古人一首咏雪的歪诗:夜来北风寒,老天大吐痰,一轮红日出,便是止痰丸。王小波的意思是,弗老先生说过,每个人都有一点歇斯底里,换句话说,有痰气,得自己明白这一点。然后他又讲了另一则轶事,以前在街道王厂里干活,有个师傅说有病要请假,这病是看天蓝色,看地土色,蹲在厕所里任什么也不想吃,这叫装骚鞑子(北方土话,意思是活宝)。作者是要拣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逗乐吗?你接下来看就会发现最奇妙的反转,他说的是:在这些小事上,我们很容易达成共识(蹲在茅坑上食欲大开,这岂不是有病吗),大问题就不是了。法国人在《马赛曲》里唱不自由毋宁死,辜鸿铭的良民宗教,简直就是高唱若自由毋宁死。许多中年人“文革”时下乡虚耗了青春,他们偏说青春无悔!总而言之,在作者看来,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中有种种扯歪理的毛病,绕着圈子要说坏事变好事,弄得是非难辨,香臭不知,这就叫做有痰气。如果引证弗洛伊德,就叫受虐狂。这篇文章的结尾最好玩,有痰气的人一听到别人说自由、体面、尊严,马上就怒火万丈,对此,作者好言相劝道:“——你就是真有这种毛病,也不要这个样子嘛。”一位写作课的教授把这篇文章当做范文来念,觉得寓幽默反讽于这种家常的口语里,最可见作者从容优雅的表达力量。
虽说文章可乐,有的读者可不这么认为。所以王小波的杂文给他自己惹了不少麻烦,还遭了有本“说不”的畅销书的臭骂。的确,王小波的杂文涉及不少特别重大的问题,如《中国知识分子和中古遗风》、《论战与道德》、《科学与人文》、《我看国学》,他的观点尖锐直率,不留余地,令一些人恼怒。以他对传统文化的意见为例,这是近年来讨论甚多的话题,假如从学理层面开展起来,开题就不知得扯多远。王小波说他读研究生时也乱看了一回《四书》等经典,喜欢孔子鬼头鬼脑,不喜欢孟子凶巴巴的没绅士风度,这么读书就如“春风过驴耳”。而他做的中西比较立论在,人家牛顿、爱因斯坦之类有一种惊世骇俗的思索能力,这为孔孟所无。如果说这就是中华文化遗产的主要部分,那这点东西太少了,拢共就是人际关系那么点事,再加上后来的阴阳五行。他讲个故事说:二战期间有个将军深入敌后,遭到敌人围堵。而他的随从竟咳嗽起来,将军就给了他一块口香糖;随从说:不好吃,没味道,将军说:当然没味,我早嚼了两小时啦。结论是:四书五经再好,也不能几千年地念;正如口香糖再好吃,也不能换着人地嚼。
谈到知识分子的职责,王小波说得特别多的是思索和创造。面向未来,取得成就,这就是知识分子的存在价值。他针对的是依据现世利害来圈定思想,或者把智慧活动限定在种种界限之内,还有中国知识分子自身的缺陷——乐于做道德的精英,而不是思维的精英,能在社会上说道德是非,却没有一流的工作成果。他讲了这么个故事:中亚古国花剌子模有一古怪风俗,给君王送好消息的人有好报,送坏消息的人喂老虎。结果呢,跟君王讲复杂的道理固然不易,问题是信使们(学者)早晚也就变得滑头起来。所以中国的学者素来有卖大力丸的传统,喜欢作妙语以动天听。王小波赞叹不已的是这样的人,例如他的大学数学老师,老师说,我教的数学也许你们一辈子也用不到,但是这些知识是好的,就因为它是好的,所以我要教你们。在另一篇《向科学学习什么》的杂文中,作者从他学数理化的经历,谈到科学的本质,“五四”以来人们一直说倡导科学和民主,而这两样东西有什么相通之处呢?王小波在这篇文章中讲的就是这个,他说科学最美好的素质是平等,科学以理性为权威,任何人都可以通过实验证明别人的结论,这个原则是不变的。而中国的文化传统里没有平等,上面说煤球炼钢,你炼出了牛屎块也得说好。他是说,除了学习科学的内容,还要学习科学的素质,那也就是爱平等、爱自由、爱智慧。
王小波的不少杂文一次次提到过去那个反常识的年代,他分析当时人们的日常经验,以新鲜的结论唤起我们共有的记忆。《思维的乐趣》中他描述插队时没书看的痛苦“傍晚时分,你坐在屋檐下,看着天慢慢地黑下去,心里寂寞而凄凉,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剥夺了。”这种经验很多人都有,但不是都能够忠实地记忆它,依据它来给出关于这种生活的判断,我们习惯的是从坏事里看好事、好事里看坏事这种弯弯绕的思辨方法,所以总是被种种歪理骗倒,自己去喊“青春无悔”。王小波的论述方式是:坏就是坏、好就是好,让我们先言尽于此。至于如何变的,是另一个问题。他尊重经验,崇尚理性和智慧,把低智、偏执、思想贫乏看做最大的邪恶。他尊重的经验包括父辈的遭遇,他说,父亲在老年时告诉他,自己一生的学术经历,就如一部恐怖电影。“每当他企图立论时,总要在大一统的官方思想体系里找自己的位置,就如一只老母鸡要在一个大搬家的宅院里找地方孵蛋一样。结果他虽然热爱科学而且很努力,在一生中却没有得到思维的乐趣,只收获了无数的恐慌。”快乐是什么呢,是那些科学和艺术上罕见的创造。可是在我们以往的社会生活和教育中,从来不培养对这种快乐的乐趣,只培养对它们的仇视。《有关中国文化的布罗代尔式考证》说的是插队时以人代替驴送粪以及吃白薯干的事。换一种角度,这是个忆苦思甜的题材,王小波借鉴法国年鉴学派历史著作的方法,分析这种物质生活现象里包含的文化心理机制——“把枪口对准自己”、“存天理,灭人欲”,结果,人、驴子、猪都深受其害,分析过程很有趣,也启迪另外一种对待经验的态度,不是抒情怀旧,而是用理性认知的方法。
《思维的乐趣》这本书只收了王小波近年来所写的一部分杂文,以上说到的文章有的在这本书中,有的没有收入。而书中谈及他从事同性恋研究的方法和态度、在国外留学的衣食住行随感,他对小说的看法也都很有意思。这本书市面上不好找,好在花城出版社已决定出版王小波全部遗著,包括他的杂文随笔集,这对读者来说,是个好消息。
1997年5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