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圆儿正坐在书桌前整理着一大堆文件,林诺言随手操起一本翻看。昨天赵四九突然宣布说她年后要订婚,将来结了婚要搬去济南,也许不会在北京呆太久了。林诺言和薛圆儿都吓了一大跳,问半天赵四九才支支吾吾说就是那个咖啡店老板啊,他们已经交往三个月了。
“什么?三个月,你居然瞒着我们和一个男人交往了三个月!”薛圆儿怒火中烧,冲着赵四九咆哮,“说,你们怎么搭上的?那么不靠谱的人你也敢跟他交往,见一面的人他就敢下手去追!”
林诺言扯一扯薛圆儿的衣袖示意她不要生气,却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四九你什么时候学会闪婚了呢?你们才认识三个月而已,而且还是异地。”
赵四九刚开始一直低头不敢看她们,这时却抬起头,双眼乌黑却闪出一点亮晶晶的光:“其实和房辰辰分手后,我一直都很害怕谈恋爱这回事,我就想,认识那么久的人,我使尽全身力气想要去靠近他,想要了解他,想和他一起生活一起面对困难一起建我们的未来,他却把我撇开。我不要什么好男人不要他多有本事多能干多体贴人,我不要钱,也不要人照顾,只想找个生活的伴,就算我不了解过去的他,就算他没有给我任何承诺,我可以靠近他,知道他的想法,和他一起动手营造一个未来,我每天快快乐乐这就够了。
从济南回来我加了东子的微信群,天天看群里的人胡聊闲扯天南地北,偶尔东子插一句两句,我觉得我很开心,然后就盯着那些消息一条一条看。东子的微信里每天都会发一些和济南有关的照片,他发了店门口流浪猫的照片,那些猫每天都躲在济南大大小小的巷子里,有时候大大咧咧躺在溪边的藤椅边上晒太阳,有时候从墙头探出脑袋瞄一眼。东子每天会定点喂它们,它们到点时就躲在东子店附近等着东子喂食。圆圆那么爱猫的一个人,你知道我有多想看看那些猫,每天看它们神秘地消失不见了踪影,又时不时不经意出现在你眼中。但无论它们在哪里,到点了都会回到店门口。
有一个周末我忍不住买了去济南的票,出了火车站就顺着大明湖走到东子店门口,看到教堂前的栏杆下一只黑猫舔着爪子洗脸,我就想那一定是东子店门口的猫。我坐进东子的店里告诉他,我将来想开一家小店,在有山有水的地方,在老城里,有老人,有来来往往的游客和路边叫卖的小贩。店里卖咖啡、果汁还有甜点。我也要在门口养许多流浪猫,它们平时散布在这座城市的角落里不见踪影,当我吹响哨子时它们就从不同的角落里飞奔出来,飞檐走壁来到我的面前,那得多神气。
你知道说这些时我有多希望自己是诺言,可以说得那么贴切那么美好。但是我想我说得也很好啊,因为东子说你可以开啊,济南城里虽然没有山,但是有小桥流水人家,我做你的合伙人。”
赵四九难得温柔浪漫得像个娇小的女人,林诺言和薛圆儿听着没有打断。这样的梦,她们在很多年前都做过,但谁有勇气跟着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去疯狂地实现这样的梦?
林诺言摇摇头,什么素不相识的男子,人和人本来就都是不相识的,见面了说话了相互了解了就不是素不相识了。
但是,有几个人有这样的勇气,去实现自己曾经的梦?
像疯子一样的勇气。
赵四九总是有像疯子一样的勇气。等到薛圆儿和林诺言开始消化这件事,她们也意识到也许这个公寓很快就用不着这么大的空间了,得把东西收拾好,合适时调整格局,租一半出去。所以薛圆儿没事时就以此为借口来整理毕业到现在堆积下来的一切,其实是回忆和整理她的过去。
人一旦开始回忆自己的过去就说明她已经老了。是的,早已进入了90后的年代,她们这些80后都已经老了。林诺言靠着桌子翻薛圆儿的日记,2009年,那时候她还没有来北京。那时候的薛圆儿也不过是个刚刚毕业没多久的小姑娘。薛圆儿的字一向很有气势,横平竖直,林诺言悄悄带着日记本钻回了自己的屋子翻看。
2009年7月9日
公司仍旧不肯给我办理离职手续。
2009年7月12日
市场部杜总请客送行,推荐我去华纳。
林诺言正巧翻到了这一页。她听赵四九说过,那时候薛圆儿已经受困四五个月了,交不出房租,给赵四九打电话求救。薛圆儿现在就在那家叫华纳的公司上班,想来那个杜总帮了她大忙,怎么没有听圆圆提起过这个杜总?
再往后翻,提到这个杜总已经是半年以后的事了。
2009年12月23日
在公司碰到了杜总,想不到他和李总是多年的朋友。约请杜总吃饭,算是还推荐之恩。如果不是杜总,以我的资历根本进不了华纳。
2009年12月25日
圣诞节,陪蒙蒙去游乐场玩,杜总问我要不要争取总设计师的职位,我一口回答当然要,现在想想觉得自己实力根本不够。且不说洛哥,就是正楠手里都有小一百个设计案了,我才工作这么短时间,该拿什么去和他们争呢?
不知道李总是不是真的对莉姐不满有什么打算。莉姐一直对我很照顾,总觉得有点趁人之危。
每一个公司都有这种暗中的争斗,林诺言饶有兴趣地翻下去。大姐头就是大姐头,仅仅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就直接当上了总设计师,一般人总要熬到30岁以后吧?
2012年2月1日
想不到莉姐连过个年都等不及了,听说是被一家公司挖走的,还带走两个人,不过她居然没有把潞安的案子给带走。之前一直陪莉姐跟潞安的案子,现在我是最熟悉的人,还好一直在为今天做准备,没有来得及跟派系。年前李总一定不会指定总设计师了,应该去看看杜总。
林诺言心里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急忙往后翻,后边却再也没有了关于这件事和杜总这个人的记录。
“圆圆真的有那么好的运气吗?”林诺言心里盘算着,如果薛圆儿当上总设计师这件事那个杜总出了力,那确实是一笔还不起的人情债,更何况这种暗中的事如果被公司发现,恐怕她都不好再在这个圈子里呆了,怪不得对着陈萱萱的各种发难薛圆儿只能生闷气。
原来积攒下来的债不是只有这一笔。
林诺言想着,突然开始有些恨自己当初干嘛要插手薛圆儿的事。她还记得陈萱萱被开除那天薛圆儿有多得意,她边把各种不明状况的海生动物丢进铜锅里边兴高采烈地演说,林诺言手拿着筷子听得有点出神,陪笑着为薛圆儿高兴,心里却又涌起一点点的茫然,或者也许是叫作歉意的东西。林诺言拼命对自己说这样多好这样多好,我也能帮到大姐头了,大姐头多开心,但那茫然就是像挥不散的阴云,让她的心底高兴不起来。
那时候,四九一定也是心不在焉的,但是兴高采烈的薛圆儿没有发现,魂不守舍的林诺言也没有发现。隔着铜锅氤氲的雾气三个人其乐融融却各怀鬼胎。
薛圆儿还在收拾东西,林诺言进屋时她正拿着一本相册翻看,抬头看到林诺言便招手:“诺言你看,咱们小时候的照片!”
林诺言接过相册细细翻看,有小升初的,有初升高的,还有初中毕业时四个人一起照的照片,韩灵芝黄发卷曲,像个新疆姑娘。
林诺言有点恍惚:这是多少年前的照片?如果不是有这张照片,她都不怎么记得有韩灵芝这个人了。但是再往后翻,所有的人都成了陌生人。
林诺言和赵四九高中是在二中读的,只有薛圆儿考进了沁中。薛圆儿偶尔会来二中玩,其实二中和沁中离得不远,但那时就是觉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林诺言摸着相片中沁中的校门,又会想起罗小小。
算起来,从高中起,她们分开有十年了。林诺言胡乱想着,心反而一点点硬起来:“圆圆,杜总是谁呢?”
“啊?”薛圆儿从纷乱的记忆中回过神来,瞥向林诺言,心中开始警觉起来。
这是战争开端的信号。林诺言想着,心下不由得嗤笑一声,女人还真是喜欢斗争。
“我听陈萱萱提过一回啊,不是你们公司的领导吗?”
“哦,是我以前的同事。陈萱萱倒是好性子,会和你聊起他。”
“其实也没有,是有一次我见她的钥匙挂件很好看,问起在哪里买的,她说是杜总送给她的,还想着一定是你们公司的领导呢。”林诺言顿了顿接着说,“圆圆我去超市,你有要带的吗?”
“带点吃的回来吧。”薛圆儿笑了笑接过相册搁进箱子里,继续整理桌上的东西。
出了公寓,林诺言懒懒地坐进廊亭里。马上要过年了,天冷得要命,紫藤遒劲的枝干盘绕着爬上廊亭的柱子,像是很自然的雕塑。北京的天空还是那么昏暗,雾霾腾空没有一点点光泽。她搓搓手解开手机锁拨给江景年问:“忙吗?”
“什么事?”
“没有啊,闲得无聊,聊聊天。”
林诺言沉默了一小会儿,江景年也不说话。林诺言想了想还是问:“你说,我是不是不该插手圆圆的事?”
“嗯,是。”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提个醒儿,或者拦着我?”
“那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为什么要拦着你?再说,我帮的是你,又不是薛圆儿。”
其实林诺言一直都很单纯,或者说很幼稚。以前林诺言不想承认,而此时她自己心里却再清楚不过。
“回上庄去吧。”江景年听林诺言久久不说话,终于说出了自己一直都想说的话。林诺言嗤笑一声,她突然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有了发出这种笑声的习惯,短促尖利而凄冷,像是绝望之人最后对世界的诅咒,让人觉得极度不舒服。她很快抛开自己的想法回复:“我的事你知道多少,就能断定我属于那里?”
“诺言,我年后要结婚了。”短暂的沉默之后,江景年接着说,“我认识你哥哥,周丑生。”
前一刻林诺言还想继续冷笑,你要结婚了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想过要和你怎样,后一刻,她整个人却突然变得呆滞起来:周丑生?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我只有一个哥哥,他叫林谨言。”林诺言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丝的寒意。她挂断电话,冷气不断从身体深处散发出来,竟比这三九天的天气还要寒冷。林诺言呆坐在廊亭里一动不动,只有两只眼睛如黑暗里的兽眼,散发着幽灵一般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