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去的时候,就好像一个刚从死牢里放出去的犯人一样,显得既愉快又轻松,一点也不担心别人会来暗算他。
丁喜看着他走出去,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好像又想追出去。
只可惜这时王大小姐已问出了一句他不能不留下来的话。
“我那么急着想知道,五月十三日那天你在哪里,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是的。”
“你一定想不通我是为了什么?”
“我想不通。”
“那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王大小姐端起酒杯,又放下,明朗的眼睛里,忽然现出了一层雾。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接着道:“家父就是在那天死的,死得很惨,也很奇怪。”
邓定侯皱眉道:“很奇怪?”
王大小姐道:“长枪大戟,本是沙场上冲锋陷阵用的兵器,江湖中用枪的本不多,以枪法成名的高手更少之又少。”
邓定侯同意:“江湖中以长枪成名的高手,算来最多只有十三位。”
王大小姐道:“在这十三位高手中,家父的枪法可以排名第几?”
邓定侯想也不想,立刻道:“第一。”
他说的并不是奉承话;近三十年来,江湖中用枪的人,绝没有一个人能胜过他。
王大小姐道:“但他却是死在别人枪下的。”
邓定侯怔住,过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道:“死在谁的枪下?”
王大小姐道:“不知道。”
她端起酒杯,又放下,她的手已抖得连酒杯都拿不稳。
王大小姐道:“那天晚上夜已很深,我已睡了,听见他老人家的惨呼才惊醒。”
邓定侯道:“可是等到你赶去时,那凶手已不见了。”
王大小姐用力咬着嘴唇,道:“我只看见一条人影从他老人家书房的后窗中蹿出来。”
邓定侯立刻抢着问道:“那个人是不是很高?”
王大小姐迟疑着,终于点了头,道:“他的轻功也很高。”
邓定侯道:“所以你没有追。”
王大小姐道:“我就算去追,也追不上的,何况我正急着要去看他老人家的动静。”
邓定侯道:“你还看见了什么可疑的事?”
王大小姐垂下头,道:“我进去时,他老人家已倒在血泊中……”
鲜红的泪,苍白的脸,眼睛凸出,充满了惊讶与愤怒的神色。
这老人死也不相信自己会死在别人的枪下。
王大小姐道:“他的霸王枪已撒手,手里却握着半截别人的枪尖,枪尖还在滴着血,却是他自己的血。”
邓定侯道:“这半截枪尖还在不在?”
王大小姐已经从身上拿出个包扎很仔细的白布包,慢慢地解开。
枪尖是纯钢打成的,枪杆却是普通的白蜡杆子,折断的地方很不整齐,显然是枪尖已刺入他的致命处之后,才被他握住折断的。
邓定侯皱起了眉。
这杆枪并不好,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在普通的兵器店里就可以买得到。
王大小姐道:“我从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练枪,我们镖局里练枪的人也不少,可是我们从这半截枪尖上,却连一点线索都看不出来。”
邓定侯道:“所以你带着他老人家留下来的霸王枪,来找江湖中所有的枪法名家挑战,你想查出有谁的枪法能胜过他。”
王大小姐垂头叹息,道:“我也知道这法子并不好,可是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
邓定侯道:“你看见丁喜的枪法后,就怀疑他是凶手,所以才逼着要问他,五月十三那天,他在哪里?”
王大小姐头垂得很低。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他的枪法实在很高,我甚至可以保证,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胜过他,但是我也可以保证,他绝不是凶手。”
王大小姐道:“我现在也明白了,所以……所以我……”
丁喜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你父亲平时是不是睡得很迟?”
王大小姐摇摇头,道:“他老人家的生活一向很有规律,起得很早,睡得也早。”
丁喜道:“出事之时,夜确已很深了?”
王大小姐道:“那时已过了三更了。”
丁喜道:“他平时睡得虽早,那天晚上却还没有睡,因为他还留在书房里。”
王大小姐皱眉道:“你这么一说,我才想到那天晚上他老人家的确有点特别。”
丁喜道:“一个早睡早起已成习惯的人,为什么要破例?”
王大小姐抬起头,眼睛里发出了光。
丁喜道:“这是不是因为他早已知道那天晚上有人要来,所以才在书房里等着?”
王大小姐道:“我进去的时候,桌上的确好像还摆着两副杯筷,一些酒菜。”
丁喜道:“你好像看到,还是的确看到?”
王大小姐道:“那时我的心已经乱了,对这些事实在没有注意。”
丁喜叹了气,拿起酒杯,慢慢地啜了一口,忽然又问道:“那杆霸王枪,平时是不是放在书房里的?”
王大小姐道:“是的。”
丁喜道:“那么他就不是因为知道这个人要来,才把枪准备在手边。”
王大小姐同意。
丁喜道:“可是他却准备了酒菜。”
王大小姐忽然站起来,道:“现在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我进去的时候,的确看见桌上是有两副杯筷。”
丁喜道:“你刚才还不能确定,现在怎么又忽然想了起来?”
王大小姐道:“因为我当时虽然没有注意,后来却有人勉强灌了我一杯酒,他自己也喝了两杯。”
她又解释着道:“那时我已经快晕过去,所以刚才一时间也没有想起来。”
丁喜沉吟着,又问道:“那书房有多大?”
王大小姐道:“并不太大。”
丁喜道:“就算是个很大的书房,若有人用两杆长枪在里面拼命,那房里的东西,只怕也早就被打得稀烂了。”
王大小姐道:“可是……”
丁喜道:“可是你进去的时候,酒菜和杯筷却还是好好地摆在桌子上。”
王大小姐终于确定:“不错。”
丁喜道:“这半截枪尖,只不过是半截枪尖而已,枪杆可能一丈长,也可能只有一尺长。”
王大小姐道:“所以……”
丁喜道:“所以杀死你父亲的凶手,并不一定是用枪的名家,却一定是你父亲的朋友。”
王大小姐不说话了,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年轻人。
她眼睛里的表情,就好像是个第一次看见珠宝的小女孩。
丁喜道:“就因为他一定是朋友,所以你父亲才会准备着酒菜在书房里等他,他才有机会忽然从身上抽出杆短枪,一枪刺入你父亲的要害,就因为你父亲根本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连桌上的杯筷都没有被撞倒。”
他又慢慢地啜了口酒,淡淡道:“这只不过是我的想法而已,我想的并不一定对。”
王大小姐又盯着他看了很久,眼睛里闪耀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光芒,又好像少女们第一次佩戴了珠宝一样。
邓定侯微笑道:“你现在想必已明白,‘聪明的丁喜’这名字是怎么来的。”
王大小姐没有说话,却慢慢地站了起来。
现在也已夜深了,窗外闪动着的星光,就像是她的眼睛。
风从远山吹来,远山一片朦胧。
她走到窗口,眺望着朦胧的远山,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说过,五月十三是个很特别的日子,并不仅是因为我父亲的死亡。”
邓定侯道:“这一天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王大小姐道:“我父亲对自己的身体一向很保重,平时很少喝酒,可是每年到了这一天,他都会一个人喝酒到很晚。”
邓定侯道:“你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
王大小姐道:“我问过。”
邓定侯道:“他怎么说?”
王大小姐道:“我开始问他的时候,他好像很愤怒,还教训我,叫我最好不要多管长辈的事,可是后来他又向我解释。”
邓定侯道:“怎么解释?”
王大小姐道:“他说在闽南一带的风俗,五月十三是天帝天后的诞辰,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祭祀天地,大宴宾朋,以求一年的吉利。”
邓定侯道:“但他并不是闽南人。”
王大小姐道:“先母却是闽南人,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好像也在闽南待过很久。”
邓定侯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王大小姐道:“这件事他从来就很少在别人面前提起过。”
邓定侯道:“可是……”
王大小姐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最奇怪的是,每年到了五月十三这一天,他脾气都会变得很暴躁,本来他每天早上都要练一趟枪的,这一天连枪都不练了,从早就一个人待在书房里。”
邓定侯道:“你知不知道他在书房里干什么?”
王大小姐道:“我去偷看过几次,通常他只不过坐在那里发怔,有一次却看见他居然画了一幅画。”
邓定侯道:“画的是什么?”
王大小姐道:“画完了之后,他本来就好像准备把那幅画烧了的,可是看了几遍后,又好像不舍得,就把那幅画卷好,藏在书架后面复壁中一个秘密的铁柜里。”
邓定侯道:“你当然也去看过了。”
王大小姐点点头,道:“我虽然看过,却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来,他画的只不过是幅普通的山水画,白云青山,风景很好。”
丁喜忽然问道:“这幅画还在不在?”
王大小姐道:“不在了。”
丁喜失望地皱起眉。
王大小姐道:“我父亲去世后,我又打开了那铁柜,里面收藏的东西一样都没有少,偏偏就只有这幅不值钱的画,居然不见了。”
丁喜道:“你也不知道是谁拿走的?”
王大小姐摇摇头,道:“可是我已将这幅画看得很仔细,我小的时候也学过的。”
丁喜眼睛又亮了,道:“现在你能把这幅画再一模一样地画出来看看吗?”
王大小姐道:“也许我可以试试看的。”
她很快地就找来笔墨和纸,很快地就画了出来——蓝天白云,一片青色的山冈,隐约露出一角红楼。
王大小姐放下了笔,又看了几遍,显得很满意,道:“这就是了,我画的就算不完全像,也差不了多少。”
丁喜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来,淡淡地道:“这幅画的确没有什么特别,像这样的山水,天下也不知有多少。”
王大小姐道:“可是,这幅画上还题了八个很特别的字。”
邓定侯道:“写的是什么?”
王大小姐又提起笔。
五月十三,远避青龙。
青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