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翅鸟迅疾而平稳地飞行,只见脚下山川城郭一片一片地向后掠去,白云在身边呼啸而过,不一时就到了京师附近。
鸟背上,王度儿和花铃儿两人乐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叫金翅鸟这样飞,一会儿叫它那样飞。金翅鸟只知道听王度儿的话,叫它怎么飞,就怎么飞。蓝衣人是什么都不在乎。行了一杯茶左右的时间,地势渐渐平坦,眼前展现的是绿树平原,村庄隐映在浓郁的树木从中,到处是往来的人群。各种鸟兽在大地上自由地游荡着,繁花盛开在每一处角落。四下里呈现的是一片平和喜庆、安适自在的气氛。蓝衣人陷入了沉思。花铃儿和王度儿却不管这些,一味嘻嘻哈哈地催促金翅鸟去追赶两旁的小鸟儿。
越走人烟越是繁稠,城郭渐多,道路通达。金翅鸟忽然一声长唳,穿云而上,直没入青天之中,下面的景物淡成一片葱绿,看不清楚。等它再度从云中降下时,前面一座大城仿若原始巨兽一般在苍茫的平原上矗立。一体淡青的巨石砌就,上下浑成,雄武壮观。漆黑的城门开着,往来的人群络绎不绝。临城门两个炮塔,也是青石筑就,城上旗帜招展,士兵来回巡逻,盔甲鲜明。城墙高三四丈、宽半丈,横亘南北,几乎望不到两头———这就是京师长都了。金翅鸟两翅平稳地展开,向前缓缓地滑行。渐渐连城头士兵长矛的闪光都看得一清二楚。
花铃儿指挥着金翅鸟道:“我们就从这里直冲下去,吓他们一跳,好不好?看那些士兵好威武的样子,我们试试他们是不是真的胆子挺大?”
王度儿也是少年心性,闻言叫好,当下呼哨几声。金翅鸟盘旋而上,渐飞渐高,突然冲云而下,向着城头猛扑而来。气势猛恶异常,两翅带起疾风千丈,霎时烟尘蔽日,行人纷纷走避。只听“咔”的一声巨响,将城头最大的一杆旗子撞做两截。那旗上花纹繁密,似乎绣的是天启王朝的象征———应龙。花铃儿再胆大包天、满不在乎,这时也知道闯了祸,吐了吐舌头道:“哎呀,不好。趁人家还没有看见,赶紧溜了吧。”蓝衣人摇了摇头,道:“来不及了。”
花铃儿看时,四下里不知多少的士兵包围过来,只见刀枪耀眼,群声杂沓,霎时将他们围在当中。花铃儿嘟囔道:
“不就是撞折一杆旗子吗?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的?真是小气。自己也不弄得结实些,分明是嫁祸害人。”这人总有理由怪别人,倒也是个天才。
一人骑马越众而出,似乎是名长官,喊道:“呔!那边肇事的,是些什么人?快快报上名来,随我去刑部认罪。”
蓝衣人一见是天空骑士团的人,眉头一皱,心下就觉得不痛快。花铃儿道:“请问我们所犯是何罪何法?在宪章上又是哪条哪款?”
那将军道:“天启陛下为庆祝本朝三周年大典,特制‘东方日出,金龙展翅’之旗,以象征我国国势如金龙腾海,红日在天,哪知第一天挂出就被你们冒冒失失地撞断,这还不是大罪是什么?”
花铃儿心下连呼糟糕,口中却说:“素闻天启王仁武爱人、聪睿圣明,怎么会为了徒博一个彩头而降罪于人?你是不是弄错了?”
那将军嘿嘿冷笑道:“徒逞口舌之利,有何用处?且不说龙旗撞折之事,你们指使这大鸟从空中猛扑而下,置他人之生死伤亡于不顾,分明是惯常以别人之苦恼为一己之玩笑。王国所设诛心之刑,正为尔等。任你舌灿莲花,未必说得过众议舆论,还不下来受缚,更待何时?”
一挥手,身后骑士一拥而上,蓝衣人眉头一皱,身周水精气漾起一串波纹,正待动手,王度儿一把抓住他的手,道:“蓝叔叔,是我们做得不对,我想天启王是个讲道理的人,若是律法上有这么一条,我们就不应该反抗;若是律法上没有这么一条,他们一会儿也就放了我们的。我这次到京师来就是要给天启王拜寿的,我可不想先闹出什么麻烦。”
蓝衣人微一沉吟,点了点头,让骑士们将他绑了,王度儿也拱手就缚。花铃儿见他们两个都不抵抗,也就只好嘟着嘴受缚了。金翅鸟一声长唳,要待扑上去救主,被那将军一手抓住顶冠,摔在地上,也一起绑了,几个人拖着走。两边的行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脸上又是激愤又是害怕的神情,看得三人倒是分外奇怪。
正行走间,人群中越出一众,正是宋公哲与张自若等人。拦住马头道:“小人乃是南方朱凤族来朝贺天启王三年大庆的,这位是小人的少主,因在途中失散,故请这位壮士帮忙寻找。少主一时顽皮,或者有不懂冒犯之处,还请大人念在朱凤族多年忠心为国的份上,卖小人一个薄面。”
那将军摇头道:“这不是别的事,我不能做主。要到刑部那里听候发落。”
宋公哲还想说什么,突然前方马嘶声响,一骑自云端落下,骑士翻身拜倒,道:“廖大人,天启陛下传召撞折碧海青云金龙红日旗者。”
那将军向宋公哲等拱一拱手,再不理他们,催马前行。
宋公哲无计可施,只好跟在一行人后面。
不一会儿,来到午门前。金殿宫宇相连,气象森然;门前卫士甲明盔亮,黑脸向人。花铃儿等人心中有愧,更是觉天威难测。群声皆寂,只有微微的击钟之声在空中飘荡,有檀香的气息淡淡传来,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宋公哲眼见此去凶多吉少,不住地求那将军网开一面。
那将军向三人打量了几眼,道:“到了现在,惊动了天启陛下,任谁都是没有办法。当前之计,就是让这位小哥去见陛下,或许陛下会看在他年幼不懂事的分上,不作深究。但是他毕竟是年小,倘若在金殿上一个应对不好,恐怕祸事更大。”
宋公哲见有一丝转折,心想:只要你下面的人不为难,事情就成了一半。当下急忙答应,说小主人怎么聪明伶俐,怎么雍容大方、应对合体,此去一定没事。至于后来是祸及九族,还是皆大欢喜,哪里还有机会考虑?
不一会儿,小黄门来宣:“天启陛下召肇事者。”
宋公哲赶忙拉住王度儿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说得王度儿连连点头,小黄门一脸不耐烦,才放他去。
王度儿随着小黄门慢慢地从白玉桥上走过去,只觉得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脚步声不自觉地就要放小。大殿龙虎盘踞,风壁云檐,王度儿不由心生肃穆之感。随小黄门进去,两旁列满文武众官,正中乾坤一统椅上坐了天启王圣驾。王度儿不敢抬头,但天启王圣容很是祥和慈爱,了无传言中威武雄猛之感。小黄门唱道:“犯人带到,向上叩首。”王度儿翻身拜倒,行三拜九叩之礼。
天启王龙睛下视,见是一个一岁大小的孩子,似乎比曼施公主还要小。生得脸方体正,玉雪可爱,见他从容不迫地跪倒行礼,一拜一叩之间,气度尤为不凡。不觉就有几分喜爱,道:“那孩子平身,朕有话问你。”
王度儿又叩了一个头,道:“谢主龙恩。”站起来。天启王道:“赐座。”旁边小黄门搬过一个绣龙墩来,王度儿斜身坐了。举止合礼,卷舒自在,浑不以身在金殿之上而稍有局促。天启王更是喜爱,问道:“你从何处来?”
王度儿欠身答道:“微臣乃南安郡朱凤族长子,受臣母之命,特上京城祝陛下登基三周年之庆。不料中途与随从众人走散。臣困于山中数日,眼见庆贺之期日近,遂不觉莽撞,纵座下金鸟撞折陛下皇旗。山野之人,鄙疏礼仪,寡闻异见,行止怪桀。陛下负山海之雅量,然臣不敢宽以塞责,请陛下降以刑具责罚,毋使后人效尤,开通变之路。”
天启王点点头道:“如此说来,也不能怪你。朕免你之罪。”
王度儿大喜,正要道谢,朝班中越出一官,持笏禀奏道:“陛下,此事牵扯甚大,万不可以一时之纵容,而至于千年之基业毁于一旦。一人之可舍,万民之不幸,望陛下深思之。”
天启王摆了摆手道:“朕知道。占卜这种事,虽然有其道理,但未必就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朕以德治国,不以妖兴国。天意倘若要亡朕,必然是朕有什么过错,不能牵强归罪这个孩子。”回头来对王度儿道:“郡王身体还好吗?”
王度儿答道:“劳陛下惦记。家母身体尚好,就是近年咳嗽得多了一些。”
天启王叹道:“当年南安郡王同善王一同辅助朕打天下,提起风尾仙子的龙风波叶剑,谁不胆寒?朕的江山,至少有一半是你母亲打下的。现在你到了长都,可要好好地玩玩,让朕好好地招待招待你。”
王度儿欠身恭声道:“是。”
天启王道:“好,你去吧。随你来的人,大概也正着急。你可以去告诉他们一声了。”
王度儿躬身又应了声“是”,退了出去。宋公哲等一见没事,当真是喜不自胜。围住了问长问短,又问这几天的经历,有没有吃好、住好。王度儿一张嘴哪里说得了这么多事,被簇拥着向迎宾馆去。蓝衣人和花铃儿见他没事,也微笑着跟了过去。金翅鸟盘旋在空中,自己自由自在地玩耍,一时没人理会。
到了馆中,王度儿叽叽呱呱地将几天的经历说个不停。
这段事本来就奇峰迭起,再经王度儿绘声绘色地一描述,更是精彩。说到蓝衣人同元天纵大战、遇食人树、擒金翅鸟、蓝衣人走火入魔,宋公哲诸人听得目瞪口呆,连连惊呼不迭。自然对蓝衣人恭敬有加,也就对花铃儿颇有白眼。花铃儿看在眼中,几乎就要发作,想要将他们一双双眼睛都挖出来,塞到耗子洞中去。但是他们人多势众,总不能吃这个眼前亏。当下不动声色,只在心中筹划怎么报复,想到得意处,不禁神游物外,嘴边挂了甜甜的笑容,看得蓝衣人毛骨悚然。
门外忽然来报:“天启王有旨。”宋公哲诸人对望一眼,不知祸福。众人一起迎出,跪倒接旨。黄门宣道:“着南安郡王长公子即时入宫面圣。”众人叩首谢恩。宋公哲不禁试探黄门圣上的意思。那黄门笑道:“老先生不用惦记,皇上在彤凤殿召小公子,大有叙旧之意味,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事。”宋公哲仍然不放心,王度儿同黄门去了,他们一直坐等到回来。中间心神不宁,差点被花铃儿用奇药弄死。
王度儿随黄门到彤凤殿,天启王早已坐等了。这时他换了一身便服,头戴紫勒黄金冠,身着碧海苍龙团锦短袍,上下潇洒,一团和气,毫无王者气象,倒似乎是位和蔼的长者。王度儿翻身欲拜,天启王搀住道:“在这里不必多礼。
你母亲当年同朕一起并肩作战,论起来,你可以叫朕一声世伯。”
王度儿哪敢叫?当下唯唯答应了。天启王招呼他坐下,慈祥地看着他,问:“南安那边可好吗?”
王度儿答道:“景物虽然比不上中原的雄奇壮观,但是也颇有可看的。民风淳朴,安于教化,称得上是乐土。”
天启王叹道:“那是郡王治理有方啊。朕一直就说郡王同善王才能都在朕之上,这个位子,应当由他们来坐才是合适。”
王度儿慌忙欠身答道:“陛下过谦。臣一路行来,沿途百姓无不称赞陛下英明仁武,德政恩泽万民,乃是千载难逢的明主。家母及善王大人即使才能卓越,然陛下胜在驭将,方是为君之道。”
天启王微笑道:“你小小年纪,就学会灌迷汤了。”
王度儿脸一红,道:“此是臣肺腑之言,并非信口拈来。望陛下明鉴。”
天启王道:“这样的话朕听多了。王国虽然繁荣,但一定有其未见的隐患在内,只是大家都看到表面的荣耀,没人同朕说起罢了。朕不能亲自察访,又没人替朕考虑,王国的前途堪忧啊。”
王度儿听了,深觉很有道理。天启王果然不同凡人,考虑得深远而又有独特的见解。一时不好接口,当下岔开笑道:“臣初进长都时,见众人对臣颇有憎恨之色,本以为是撞折陛下王旗,触了霉头的缘故,后来陛下以青天包容之气概赦臣于无罪,这些人仍然对臣侧目以视,究竟所为何事?
是因为臣来自偏远,特立独行,不合入乡随俗吗?”
天启王微微一笑,道:“他们都信了宫廷占卜师辛图的话,说什么‘魔鸟从天空中降临,撞折王国的象征;一个希望破灭,一个希望升起;陨星出现东方,同太阳一起陨落;其后的黑暗是一切的母亲,直到没有生命’。其实这些占卜师的话,大多是似真似假,倘若事情过去了,拿来对照着看看,还似乎有些像;但是要以他为准则,甚至定人以罪,就嫌不足了。他们看到你合了第一句话,就以为你是王国的敌人,一定要拿你正法,来保障他们的安全。这样做法,有何益处?不去杜绝隐患的根本缘由,而舍本逐末,愚不可及。”
王度儿听天启王这么说,才明白原来有这样的一段曲折,无怪那将军一定要将他们交到刑部,而百姓也表现得恨之入骨。对于天启王不以一己利益而不择手段,公正严明更是佩服,不禁想:“倘若是我,我会不会这样做?”
他们正在谈着,忽然殿外传来一声小姑娘娇柔的声音,道:“父王,您在吗?曼施来了。”王度儿回头望时,就见到了他一生无法忘记的一张脸。
门外姗姗走入一位小姑娘,个子不是很高,身材略显丰满,头发披散在肩上,并没有经过修剪,呈疏疏散散的那种自然的形状。脸上是温柔的笑容,明丽逼人。她的容貌不是非常美,但是看上去可敬可亲。走近来时,眼波向王度儿一转,微微一笑。王度儿只觉心中一阵冲动,似乎是很熟悉又陌生的人,在这一次偶然的机会下碰面了。少女盈盈走来,俯身对天启王行礼,道:“女儿给父王请安,父王千秋万岁,永奠圣基。”
天启王哈哈一笑道:“乖女儿,快起来。看,我给你请来了一位小客人。你不是成天抱怨没有同年龄人一起玩吗?
现在有了,可不许欺负人家。”
曼施公主依在天启王的身侧道:“父王好坏,老是对别人说曼施的坏话。曼施什么时候欺负过别人?他是谁啊?”
天启王道:“人家可比你懂事。年纪小小就知道替大人分忧,千里迢迢代母上京祝朕三年庆吉。朕麾下号称三千贤士,能做到的又有几个!他是南安郡王的长公子,论起来,你们还是通家的姐妹兄弟。”
王度儿听了,忙上前参见。天启王挥了挥手,道:“你总是这样客气,哪里是大丈夫所为?我今天叫你来,不是君主对于臣民的召见,而是作为一家的长辈,对于子侄的召见。你若是再客气,我就要生气了。”王度儿连忙答应。曼施公主见他的老成样子,依偎在天启王的怀里不住地微笑。
正是上下皆乐之际,黄门来报:“西靖郡王使者来与吾皇庆寿,请皇上金銮殿赐见。”
天启王回头向王度儿笑道:“可惜朕有些朝事待理,不能陪你了。你同公主在这里玩,朕一会儿就来。不要太拘束。”
王度儿垂手答道:“是。”
天启王随黄门走出,王度儿尚对其背影行礼道:“恭送吾皇万岁。”这是从小谨严的生活中养成的习惯,是改不了的。回过头来,曼施公主整个身子都伏在椅背上,向着他微笑,似乎是觉得他十分木拙痴呆。王度儿不禁一阵发窘,话也说不出来。
曼施公主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又是一笑,走过来大方地拉着他的手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王度儿脸又红了,道:“我叫王度儿,刚刚一岁零十八个月。出生的那天,天空中大片大片的流星经过,所以妈妈叫我王度儿,就是流星飞度的意思。”
曼施公主眼睛亮了起来,道:“你也是在流星雨的夜里出生的吗?那么咱们是同一天出生的呢。真是巧了。这样吧,你叫我姐姐,好不好?”
王度儿忍不住问:“为什么我要叫你姐姐?不是说是同一天出生的吗?”
曼施公主笑着道:“谁叫你长得这么乖,一看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不做弟弟做什么?再说我比你高啊,谁见了都会说我是你姐姐的。来,叫一声姐姐,姐姐给你好礼物。”
王度儿很是踌躇,摇头道:“我叫不出来。”
曼施公主道:“有什么难叫的?我整天叫姐姐。花姐姐,鸟姐姐,一叫姐姐,它们就会同我玩。你叫我一声姐姐,我也同你玩,好不好?”
王度儿犹豫着,憋了半天,摇头道:“我还是叫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