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忙兴高采烈地回答:“这不?您哪,问我就问对人了。您要问别人,一准让人坑了,不定给指到哪旮旯去了呢。我在这枫海雪眠镇,少说也住了二十几年,大小的地方,谁有我熟啊?要说这雪眠镇哪,可真是大,刚来的人,那十个中有八个连方向都摸不着,可您要住长了呢,那就东是东、西是西的,还就爱上这地方了。”偷眼一看宋公哲脸色不对,连忙止住扯淡,说:“客官您要找那兵器场,往左拐、左拐、右拐、左拐再右拐,看见一个大广场,中间有一根很粗很高的柱子,就到了。要说那里的人呢,可真是凶狠,没事都是一副要拔刀子的模样,我们这些小百姓可从来不敢到那边去。”
这人似乎唠叨成性,逮了个机会,要不唠叨几句,就仿佛心神不定。既然知道了目的地,听他唠叨的义务当然也就尽到头了,宋公哲当下留下一枚太阳币,匆匆离去。
那店小二意外得财,心花都开了,不住地道谢,总觉得今天的天空都是黄澄澄的。转念一想,不由心下大悔:“早知这人是职业的冤大头,就应该多唠叨几句,至少也应当卖卖关子。说不定还可以再捞几块黄晶。”一念及此,愤恨不已。
宋公哲依店小二所指,穿过几条人潮如流的街道,来到雇佣兵的兵器场。但见眼前一片黑石铸就的广场平坦地铺开,中间孤零零地树着一根擎天的石柱。那柱子通体漆黑,也不知是什么材料所造,仿佛上接青天,下邻炎狱,猛然就会有饿鬼从中爬上来。气势庄严肃穆,不语而自然巍峨。场中疏疏落落地散着些人,尽是做“生意”的。
本来有人聚居的地方,就少不了打打闹闹,怨恨之所集,往往就诉诸于武力。自己的力量不能解决,找帮手便是很正常的事。找的人多了,就变成为需求,自然进一步促使杀手这一职业的产生。起初是帮助相熟的人,慢慢地只要有钱就可以。许多少年人初出江湖,缺少历练,往往就从事这样的职业。也有一些人天性中有着不安于本分的因子,厌恶帝国所提供的悠闲生活而投身到这一职业中。后者一般都很有原则,倘若他们不想干,便是金山银山堆在面前,也丝毫不为所动。当然,怎样选择正确的人选,那就是个人的本事了。所谓“虾有虾道,蟹有蟹路”。宋公哲决定先观察一会再说。
其时已到黄昏时节,阳光渐收,人群四散,店铺也开始打烊。却正是此地交易初开张之时。广场上少说也有几千人。但宋公哲看来看去,却觉得并没有特别出色的人选可以担当单挑天空骑士的任务。心想倒也不急在一时,便运用天衣精气缓缓在广场中游走。但随着交易一件一件地完结,天色逐渐变暗,宋公哲却一直没有感受到值得震撼的力量,不禁心下黯然。枫海雪眠镇毕竟只是飓风王朝中的盲点,看来是徒有虚名,不值一提,自己这趟可是来错了。
当下转过身来就要离开,却突然吃了一惊。四周并没有特异奇怪的东西,心神却一阵阵不宁。定睛看时,只见一名蓝衣男子正背靠石柱在打瞌睡。那男子背上一张黑漆雕弓,腰间别三支箭,也是黑的,箭头却显出隐隐的赤红。宋公哲直觉自己心神不宁的根源正是他。于是他试将天衣精气凝结成尘末游丝,缓缓地从那人身上掠过,但觉毫无凝滞,不禁大惊。如此修为,可以说是功臻造化,寿并乾坤,一身同万物如一,入水不溺,入火不焚,入金石而无碍,刀兵利器所不能伤,乃是魔法与武术中的最上乘之境界。但这男子年纪轻轻,却如何修炼得这般出色?此次若得这种人物襄助,小主人无忧矣。见那男子似乎对万事皆不关心,自顾自地酣睡,正是高手风范。宋公哲不禁心仪,轻轻走过去,拍肩呼道:“小兄弟,小兄弟。”
那人抬起头来,宋公哲看时,却是与想像中大不一样。
他的脸色略显苍白,面容清瘦,唇上微微留了一撇髭须,神色中隐含一抹慵懒,眼角又挂了几许沧桑。说是少年自然也可,说是青年仿佛也行,再仔细看看,似乎中年也有这样的,可就弄不清楚了。
那人唇边带了种散漫的笑,看了看他道:“有事找别的人吧,别打扰我睡觉。”正是一副标准的浪迹天涯归来的模样。
宋公哲却有了兴趣,挥手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是有人介绍来的。”
那人听了,才懒洋洋地站起来,道:“谁介绍来的?是不是癞头李?这家伙净给我找麻烦。”
宋公哲神秘道:“我这个朋友比癞头李有效多了,说不定兄台也得卖他的面子。”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口袋,哗啦啦倒出了一堆最最上乘的龙币,其价值足可以让一千个人去死。
旁边的人已是一拥而上,睁大眼地看着这一大堆龙币,有些人口水都流了出来,只等稍有罅隙,立即抢了就走。平静的广场上立即变得嘈杂起来。
蓝衣人淡淡地看了一眼,道:“我似乎记得没有这个朋友,在下武功一无是处,你找错人了。”转身就要走开。
宋公哲责任在身,哪容机会错过,急中生智,对旁边早已瞅红了眼的一位大汉道:“你想不想要这笔钱?”
那人几乎是本能地答道:“想!”
宋公哲道:“那好,去将那人杀了,钱就是你的了。”
那人大喜之下,也不及回答,刀也不拔,就扑了上去。
旁边早有人忍不住了,问:“我若杀了,钱给不给?”
宋公哲微微一笑,道:“照付不误。”
一句话未了,只听喊杀声震天,满空刀剑齐舞,也不知有多少人冲了上去,登时将蓝衣人围得水泄不通,料来挤都已经把他挤死了。
宋公哲一面是为了激那蓝衣人,一面也是为了看一看他的武功,见了此种景况,不禁略有悔意,心想只等为他收尸了。却见人浪微微一分,蓝衣人已经站在了人群外面。也不知他用的什么身法。接着就如同大鹏展翅一般,默无声息地滑开了三四丈。最先扑上去的那名大汉依旧紧紧地抱着他的背,看样子,不拿到钱是不会放手的了。众人迅疾发现中间并没有猎物,又“轰”的一声,分散了向他冲来。有几个人脑袋一下子转不过弯来,还在疑惑蓝衣人是不是被砍成了碎片,呆头呆脑地四处寻找着,总想能找到一片,多少换一点钱。
那蓝衣人见人群犹如狂潮一般席卷而来,心知走是走不了了,当下手向后翻,正想以弓箭来杀出重围。哪知手猛力一扯,却未能将弓拿到手。却是那名大汉,正死命抱住他的后背,连弓一齐紧紧抱住。眼见人群已冲至面前,蓝衣人却毫不惊慌,脚稍微用力,身子如轻烟一般向后方飘去。左手虚握似弓,右手满引似箭,但见连珠箭发,不住向前面射去,“哧哧”之声不绝,追的人已倒了一片。广场登时一片混乱。那么一大群人,居然拦他不住。
他箭一出手,宋公哲心下立即释然。蓝衣人所用的手法,是以自身真气化成旋涡,吸取空气中的水蒸气冻结成柱,再以旋涡之力推动冰柱远发射人;左手后拉,旋涡内吸,蒸汽凝固成形,反手推出,就是一箭。由于水箭极细,肉眼难以觉察,仿佛是空手发箭,看来颇为神奇,但不过是水系魔法的一种应用而已。只是他的手法同天衣神功非常相似,无怪乎先前对宋公哲以精气相试无知无觉。
虽然在宋公哲心目中蓝衣人的地位从神上降下了一格,但武功仍然极高,对付几个天空骑士,似乎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宋公哲心下暗喜,忽然蓝影一晃,蓝衣人站在了他面前,脸上仍然是散漫而悠闲的笑容,眼中却露出了刀锋般的杀气。宋公哲心中一栗,只听他说道:“阁下一定逼我出手,究竟是何用意?”这句话配合满广场的呻吟声,不啻惊雷过天,宋公哲心忖此番是在劫难逃了。
蓝衣人似乎看出了宋公哲的心意,微笑道:“你不必担心,他们不过是被我冻结了气血,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一会儿就好了。”
宋公哲咳嗽一声,拱手道:“在下出此下策,实在也是逼不得已。贱姓宋,字公哲,无名兼无能之辈,有一小主人,不过一岁多点,竟因细故被天空骑士团捉走,在下多方营救不得,只好到这里来试试运气。为激阁下,不得不借莽汉之手。还请阁下谅解,并盼援手是幸。”说着,深深一揖。
那蓝衣人冷冷地打量了他几眼,似乎在忖度他说的有几分是真实的。宋公哲双手将丝囊奉上,道:“客中无以为敬,薄物些许,请侠士收用。侠士若有别的要求,在下可以担保一概满足。”他这是见事情有成的可能,赶紧再诱之以利。蓝衣人不悦道:“事若可为,不战亦可屈人之兵,我援手自然可以;事若不可为,岂有人为这些身外之物而开罪天空骑士团的?你自己收用吧,我无福消受。”转身就走。宋公哲心下大急,假意长叹道:“可怜小主人早年丧父,惟一白发老母在堂,倘若知道主人有三长两短,怕不要眼睛哭瞎!看来天空骑士团威风大得紧哪,人间再无正直之人了!”蓝衣人听了,心中似乎很有感触,停了脚步。宋公哲赶紧继续叹道:“人家母子在堂,欢欢喜喜,是何等的快乐;我家眼见就要子凌迟死,母伤心死。人家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我家却是母子俱罹于难,而且沉冤难雪。一个孩子,能识得什么?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主人哪,我看老仆只好追你于地下。人情如纸薄,谁又肯为了素不相识的人而开罪天空骑士团呢?”
蓝衣人听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两句,身上一震。宋公哲就知道事情成了七八分,当下更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大哭起来。果然他缓缓地转过身来,道:“这事情我接下来了。他们在哪里?”宋公哲大喜,忙道:
“听说是在半山村。我那小主人穿一身白衣服,最好认的;脸蛋也是白的,很讨人喜欢;大约有这么高,脖子上佩了一枚玉麒麟;喜欢吃甜的东西;总赖在人身上。他乳名单字一个‘度’,你叫他王度儿答应的就是了。不过千万别摸他的鼻子,这孩子最讨厌的就是别人碰他的鼻子了。唉,也不知这一路上他受没受委屈,他这么小———”还要唠叨下去,蓝衣人已听得皱起了眉头,或许是因为这样的诉说让他想起了太多的事情。因此他马上打断道:“我怎么找你?”宋公哲道:“我们正要去京城———”蓝衣人道:“好。你们先走,我救出人后就去与你们会合。”宋公哲还要说什么,蓝衣人却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身影遁入黄昏稀疏的人群中,晃了几晃,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