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度儿流泪道:“难道娘都不许我给她扶棺?那生我又有何用?我心中又何以能安?”
宋公哲惊讶道:“这你都知道了?娘娘的身体一天一天坏下去,别人或者看不出来,我们这些老仆,却是一清二楚,大归就在须臾间。人生在世,谁能不死?少主也不必过于伤心。但是回南之事,须要从长计议。依老仆之见,既然娘娘不许少主回去,遗命不遵,娘娘泉下也必不安。而少主前途重要,娘娘之意也在于此。少主就不必拘于世俗之见,一定要扶棺方算尽孝。倘若建立功名,成不世之业,不也是孝顺吗?岂不强于现在这样。”
王度儿也知道母亲的苦意,当下只是哭泣。宋公哲诸人也是心下凄恻,围着他劝来劝去,反而把自己劝哭了。一行人正在伤心,只听外面一阵混乱,有人大声禀报:“皇上驾到!”锣鸣鼓喧中,宋公哲等慌忙抢出,却见天启王、善王及曼施公主诸人已经进了来。众人慌忙参见。天启王挥了挥手,走到王度儿身边,执着他的手道:“孩子,伯伯知道你委屈,走,跟伯伯回去,伯伯有好东西给你。”
王度儿在曼施公主的搀扶下,走了出去。天启王向善王看了一眼,也出去了。随从的众人一时又走了个精光。善王看着宋公哲,道:“你也老了。”
宋公哲躬身道:“小人未霜先凋。大人清健如昔,小人见了,很是欢喜。”
善王叹道:“有什么用呢?当年你执意要同郡王一起到南疆去,这些年日子过得还好吧?”
宋公哲道:“也还过得去。眼看小公子一天比一天长大,又聪明又听话,小人也觉得很是安慰。只是不知为什么娘娘一直不肯教小公子武功魔法,小人所学低微,也不敢胡乱传授。”
善王道:“她这些年来一直在为度儿固本培元,收获之大,实在比一开始就学好很多。你看现在度儿学什么会什么,不是更好吗?”
宋公哲道:“是。小人见识短浅,没想到这一步。大公子好吗?小人在南疆,时时刻刻惦记着。”
善王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道:“他很好,身子棒着呢。只是生就怪脾气,说什么也不学魔法。他也很惦记你,时常提起。”
宋公哲也笑道:“大公子从小的见识就不同凡人,他既然不肯学,自然有他的道理。小人就等着看两位公子一同扬名天下,也不白活一世了。”
善王道:“两个孩子都受你照拂之恩,叫他们怎么报答?你为我们家,可以说是鞠躬尽瘁了。”
宋公哲慌忙摇手道:“大人这么说,小人承受不起。当年大人对小人恩同再造,小人粉身碎骨,不能报万一,这些小事算什么?今天大人父子团聚,小人很是欢喜,只是娘娘再也看不到了。”言毕凄然,眼泪都滚了下来。
善王心下伤痛欲绝,却不愿意表露出来,勉强笑道:
“你又来了。人生哪有不死的?郡王此去,定然上升大罗极乐天,从此无忧无恼,不再受这些人间的苦楚,不是更好?
她……没有什么话要给我吗?”
宋公哲拭泪道:“郡王叫小人托付大人,一定要好好关爱小公子,却不可娇纵,以免宠坏了。而且不可同他到南疆去。”
善王凄然道:“这么多年,她还是不肯原谅我。”
宋公哲道:“郡王并不是这意思。她说她积伤复发,死状狰狞可怖,宁愿大人心中一直留着娘娘最好的印象。又不愿小公子来回伤心,所以才一并摒绝的,并非尚有余恨。”
善王默然半晌,道:“到了老来,她还是这么爱惜容颜。让我见一面又有何妨?野儿,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那么可爱漂亮,你又何必担心这个?我一世没有听你的话,你现在再也见不到我了,我也再也见不到你,就听你一次又何妨?见与不见,你永远在我心头,这一辈子是磨不去的了。”隔了一会,道:“你还回南疆吗?”
宋公哲道:“小人也想侍奉在大人身边,看着两位公子。只是郡王大业未成,南疆地僻苦多,人手缺乏,小人还是回去的好。”
善王点点头道:“那也好。你没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宋公哲伏身道:“只要见到大人开开心心的,两位公子前程可期,天启王朝如此兴盛,小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再要求的话,就是太贪了。”
善王点了点头,道:“这几天可以到善王城去,看看你那些老朋友。”
宋公哲道:“小人也想去呢。自从当年一别,小人就没有喝过酒,现在就想找找老朋友,喝个大醉不醒。大人也该回去看看小公子了。”
善王点了点头,缓步走了出去。宋公哲见他步履有些蹒跚,不禁甚是担心,眼看他越行越淡,就仿佛融在了空气中,眼光还是收不回来。人生多苦,忧欢相逼,就连善王这样的高手,都免不了,那么,功夫学来,又有何用?
“再过三天,回善王城。”善王道。王度儿和曼施公主对望了一眼,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珍惜之情。
天启王道:“何必那么急呢?反正现在闲暇无事,不如多住几天,咱们兄弟也可聚聚。”
善王摇头道:“我总是个外臣,不能离职守时间太长。
再说那边也的确离不开我。以前还略有余暇,现在有了他,可就不同了,我的事也就来了。”他的手轻轻抚在王度儿的头上,眼睛中充满了慈爱关切。王度儿沉着脸色,也不做声。
天启王轻叹道:“好吧。你以前就喜欢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从不跟别人说,我也劝你不进去。总之你自己保重,凡事多看开些。”
善王低头道:“是。我自己理会的。皇兄也要多保重。
天启王朝离不得皇兄。”
天启王微微叹道:“事已至此,多言无益。各安天命吧。以后你不能来,叫度儿多来住几天,免得我挂念。”
善王道:“恐怕他也不能多来了。一旦进入正常的训练,就一定非常艰苦。长都毕竟是个繁华地方,有碍他的修行。我正在考虑是不是带他到个没人的地方去。”
天启王道:“这倒不用。你的善王城中就可以了。不必非要叫他受那么多的苦。修炼也并不是一定受苦才能获得大的进步的嘛。好啦,答应你,不要叫他来了,我们也不去看望他。好了吗?你还是这个脾气,什么事都是以修炼为主,一讲到修炼,别的就什么都不顾了。”
善王苦笑道:“这也是不得已啊。鼎儿对此一点都不感兴趣,倘若不好好教度儿的话,恐怕我的魔法就要失传了。
难得度儿在魔法上很有天分,但他起步太晚,我若再不尽力,恐怕会适得其反。”
天启王道:“这也是。只是孩子总是孩子,不要逼他太狠了。”
善王道:“这个皇兄放心,不会有什么差池的。魔法又不是武功,不是单靠肉体上的锻炼。只要他领悟得快,或许几个月就会有本质的变化。”
天启王道:“由你吧。这几天就让度儿住在宫中,我们爷儿俩要好好亲近亲近,免得随你走了,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得到。”
善王微笑道:“皇兄也老了,儿女情长起来,可不是年轻时候那么豪气冲霄的霸道了。”
天启王叹道:“孩子都大了,我们有什么不老的?老了也好,看着儿女们成才,心里也安适。”
善王心下一痛,强笑道:“天时不早了,皇兄也该要安歇,皇兄既然要留度儿,就让他在宫中住几天吧。只是宋老爹那里,也应该去道声别。这些礼节上的事,他也该学学的了。”
天启王道:“这你不用担心。明天我会召见他们,度儿就可跟他们道别叙说。”
善王道:“如此自然最好。皇兄早早安歇,臣告辞了。”
说着,起身一揖,带王鼎走了出去。王度儿就留在了宫中。
岁月易得,人生如流,日子平凡地过,无喜也无忧,三天又哪禁得怎样去耗费?便到了该走的时候。天启王早打点好一大批给他的礼物。曼施公主却不管这些,整天同他嬉闹,完全不管是否再也见不到了。
日光沉静地照在树间,阴凉的影子垂下来,枝中栖息的鸟儿婉转啼着,远处楼台中微微传来丝竹的声音,到处都是令人沉醉的静谧。曼苏花树依然繁茂如昔,娇艳的花朵映着日色,绚丽夺目,就如同现在的曼施公主。两人在树下盘旋着,不时飞身到树上去,采那碗大的花朵,编成花环戴在头上。艳光与娇容相衬,连天上的神明都会看醉的。王度儿选了一个大小合适的树圆,将花朵儿层层地堆上去,群色交织,就变成了王冠样。他向曼施公主笑道:“姐姐,你看我编的这个花环漂亮吗?我给你戴上,好不好?”
曼施公主红红的脸色在日光中显得特别娇媚,鲜红的嘴唇看上去湿润无比,她似乎累了,慵懒地道:“漂亮。不过漂亮的是花,可不是你的什么破花环。一点都不用心。”
王度儿嘻嘻笑着道:“莫管是什么漂亮,只要漂亮就可以了。来,戴一戴嘛,我编了半天。那有你那样的巧手,左一下,右一下,就漂漂亮亮地出来了。戴一戴嘛。”
曼施公主娇慵地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道:“你可真是缠人,好吧,就可怜可怜你。”说着,从他手上接过花环,戴在了头上。看着王度儿满脸企盼的神色,嫣然一笑道:
“还不错,虽然花太多了,压着头不舒服,但遮住了阳光,挺凉快的。”
王度儿道:“有一分之好,便足合用。唉,马上我就要走了,不能天天和你在这里编花环了。要是我那里也有一棵曼苏花树该多好。”
曼施公主道:“这就不大好办了。曼苏花据说是天宫中的植物,普天下就这么一棵,却要到哪里去找去?度儿,你走后,会想我吗?”
王度儿见她微微地喘着气,阳光照下来,脸上是细细的汗珠,花娇水艳,哪里还顾矜持?低声答道:“自然想的。”一句话完,脸都红了。
曼施公主道:“可是你还是不能再来看我。我还是只能跟曼苏花玩耍。”
王度儿叹口气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们一定不准许我随便出来的。以前妈妈就告诉过我,修习的时候最忌的就是分心。不过我可以答应你,我一旦学有所成,一定第一个就来看你。”
曼施公主喜道:“真的吗?我可要等着的,你要是不来,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王度儿道:“我若不来,一辈子都让你恨。”
曼施公主道:“那好吧,我们来做个约定。你一定来呀。”
王度儿道:“我不但来,而且一天都要想你八百遍。”
曼施公主娇声道:“傻度儿,你有几颗心,能一天想八百遍?”
王度儿道:“我只有一颗心,但这颗心呀,却天天想的都是你。”
曼施公主的眼稍微地合起来,脸上洋溢出笑容,道:
“度儿,那我也天天想你吧。我们来比赛比赛,看谁想得多些?”
王度儿低声道:“好!这也是我们的约定哟,不许忘记的。”
曼施公主点点头,突然道:“你要走了,我送你件礼物吧。”
王度儿吃了一惊道:“什么礼物呀,先说出来,不要又是想亲我。”
曼施公主吃吃地笑道:“死度儿,你还没有忘?不就亲你一下嘛,看你紧张的。好啦,不是亲你的宝贝的脸啦,乖,这一次是真的送你件礼物,很宝贵的哟。”
王度儿道:“是什么呀?可不可以先给我看看?”
曼施公主道:“当然可以了,只是现在不行,因为我也还没有拿到它。”
王度儿道:“姐姐,到底是什么呀?这么神秘。”
曼施公主道:“你不是想要一株曼苏花树吗?我要送你一颗种子,你到善王城去后,种下来,天天看着它,就像看着我一样了。”
王度儿喜道:“真的吗?可以吗?有吗?快给我。”
曼施公主道:“你先不要太高兴,还不一定能够呢。”
王度儿道:“姐姐,快找去。我很期待的。”
曼施公主道:“小傻瓜,急成这个样子,真是孩子脾气不改。”说着,宫裙旋舞,衣带招展,飞在了曼苏花树的上面,只见她低头对着曼苏花中间枝头最大的那朵,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渐渐身上光华透出,莹莹然如明珠宝玉,朗澈通灿。她身子缓缓地降下来,裹在朵朵的花群中。花层层地包围上来,将她淹没,她就仿佛和这花树融成了一片,再也不分彼此。花轻轻地在蠕动,仿佛欢庆她的归来。又一收一放地,仿佛在呼吸。曼施公主身上发出的光在树圆上滚来滚去,王度儿眼花缭乱,但觉奇景璀璨,一时浑不似人间。光芒闪烁,由无色变红,转橙入黄,渐绿为蓝,最后幻靛色而成纯紫,明光晶莹,熠熠如春日初辉,满天是一种神奇梦幻般的色彩,王度儿只看得咋舌不已。
一会儿光芒渐渐地收敛,大地都仿佛安静下来,花一朵一朵地从中间脱落,回到自己本来的位置,曼苏花树又在迎风招展。曼施公主从花丛中显露出来,星眸半含,双手在胸前交叉,虔诚地捧着一粒种子。所有的光芒仿佛都聚集在她手中。那种子约有半个拳头那么大,就如人的心脏,从中透出微微的红色,半透明,光也不是很强,但一闪一闪的,就像人的眼睛,凝视着,又像人的心灵,在这个世界开合,不由你不去看它。曼施公主渐渐地降下,来到王度儿面前,王度儿已经看呆了。她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种子递给他道:
“喏,这就是了。费了我好半天的力气。”
王度儿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战战兢兢地捧在手上,好久才道:“这就是曼苏花的种子吗?怎么像一颗心呢?”
曼施公主道:“对呀,就是一颗心。它是我的同年树,它的种子自然也就是我的心所凝结的。你可要好好地爱护它呀。”
王度儿道:“那我怎么去种它呢?”
曼施公主道:“既然是用‘心’结的,当然也要用‘心’去种了。这也要我教吗?你个小没良心的。”
王度儿嘻嘻笑道:“我知道了。那是不是也要用泪水来浇灌呀?”
曼施公主一本正经地说:“当然了。还要你天天哭,一天哭得不够呀,它就渴死了。”
王度儿故意“啊”了一声,道:“这么厉害!那你这棵长了这么大,你哭了多少泪水呀?都能淹死人了。这么爱哭的女孩子,谁敢不怕。”
曼施公主娇笑道:“死度儿,你又在咒我。我哭死给你看。”
王度儿道:“别,别呀。你要是哭死了,这树也就死了,我还怎么去种?”
曼施公主道:“你这倒知道。其实,你捧的种子和这棵树就是一个儿,不过我将它分开了,一半给了你。从此呢,我的心分成了两个,一半在这里,另一半在你那里;你的心也分成两个,一半在你那里,一半在我这里。一棵死去,另一棵也会随之枯萎。这才叫同年树嘛。而后我们三个,可就是真真正正的同年了。”说着,微微一笑。笑容在脸上荡漾开来,已不仅仅是艳丽可形容。
王度儿眼低下来,看着曼施公主樱红的嘴唇,心中只觉得柔情无限。
这天真是个好天气,诸事皆宜。
车声辚辚,碧游车载着一行人从王宫驶出。其时天色尚早,街上见不到几个人影。晨风中吹来青草露水的香气,在空中回荡着,天上的朝霞才从黑铁的重裹中脱出,在挣扎着显露出凄惨的艳红。鸟儿欢唱着一天的到来———多可爱的早晨。
天启王和善王只是沉默地坐着,王度儿虽然心中还不知道什么是伤痛,然颇觉不自在。曼施公主倚在他身边,也是无言。只有王鼎独自一个坐在后面,悠闲地欣赏着四周的景色,似乎没有觉察出这沉闷的情绪。但他也是沉默着。就这样走过红堤绿柳,到了十里长亭。
又是古道西风,消磨这天涯沦落过的断肠人。
浊酒一杯送君去,明月相知本故人。
然而故人何在?善王不禁眼角又湿润起来。但他很快控制住自己。又不是生离死别,何须如此惺惺作态?他一手拉着一个人,跳下车来,道:“皇兄就此别过。相送千里,终究是有一别的。露湿风寒,皇兄与公主也宜珍重。”
天启王停辔凝视着他,道:“你也……算了,你们去吧!”
善王躬身一礼道:“先送皇兄回宫。”
天启王点了点头,转回碧游车,缓缓向城中驶去。善王看着天启王的背影,良久不语,王度儿看着曼施公主的背影,也是良久不语。当真两般滋味在心头。
曼施公主一直没有转过身来,就在车子将要离去的时候,她的手扶住头,仿佛不经意般,长发向后甩开,头也就仰了起来,眼睛从头顶上看过去,在王度儿脸上定了定。
王度儿只觉得心倏然停了。
那一双沉静的眸子。
仿佛是冰山,冻住了时间。
仿佛是大海,淹没了理智。
仿佛是极强极强的风,吹走了四周的一切。
直到很久以后,王度儿还是无法明白,为什么总是忘不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