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气势磅礴的大鄞皇宫中,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寂寞的立在雪地中。胤莱抬头看看被暗红的宫墙围出的一小片天空,没有云彩,只是浅浅的蓝色,浅到透明。武帝曾告诉胤莱,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远,才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事情,才能掌握全局。胤莱身为大鄞唯一的公主,她以为她已经站的足够高可以看破世间所有事情,但是如今她看不透,所有事情就好像这天空一样,眼看就要透彻了,却又好像蒙了一层什么,偏偏不让人看清楚。
胤莱自诩自己能够通晓古今,她从小喜欢看书,御书馆就像她第二个寝宫一样,没事的时候她都泡在这里。御书馆里有上百本史记、列国游记和兵书阵法,胤莱根本不挑,各个拿起来就能看一天,手不释卷。胤莱最喜欢的是一本书叫女传,这本书记载了各国才华出众的女人的故事,有女相、女词人、女将军等,她很希望自己有一天也可以被记录在女传中,做一位名垂青史的女子。
一阵寒风吹过,胤莱不禁打了个寒颤,她紧了紧披风,这风冷的就好像武帝病逝那天。
正月初三,武帝突然摔倒在勤政殿中。胤莱赶过去的时候,他已经睁不开眼睛了,额头渗出大把大把的汗珠,嘴唇没有血色,脸惨白,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胤莱疯了一样对跪倒一地的太医们大吼,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太医们吓得发抖,半饷没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一身青衣锦袍的男子安静的搂着她,而她死死握着武帝温热的手不肯放开。
那是胤莱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害怕,她无法接受这毫无征兆的变故,一切仿佛一场噩梦,她心中苦求自己赶紧醒来。武帝是一座大山屹立在她身边,保护她,让她依靠,让她敬仰,如今这座大山顷刻间崩塌了,她似乎被暴露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孤立无援。
胤莱可以对出所有对子,解开所有灯谜,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熟记兵法阵法,她是那么无所不能。她知道淮水发水了该怎么办,她知道肆乾八股阵怎么破,她也知道国库空虚怎么办,武帝手把手带她一起解决过大鄞大小国事,她都认真学习,后来甚至可以帮武帝批改奏折。但是现在,胤莱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抓着她皇兄胤空的青袍颤栗。
武帝突然一口黑血喷出,他手不再抖,永远的停下了。胤空本能的把胤莱死死按在怀里,一手撑住她的头不让她去看武帝的死状,可胤莱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出来,怔怔的看着武帝狰狞的面孔。武帝在临死前用尽最后的力气瞪大双眼,双目突出,死死盯着胤莱身后,就这样去了,他不瞑目。
几名太医被近卫围在大殿中,太医看到眼前暴毙的武帝,他们吓破了胆,拼命磕头,声声闷响磕得殿中青砖上血迹斑斑。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武帝的死相吓坏了,过了一会儿,大家缓过神,这才接连不断的发出哭声。
胤莱看着武帝本慈爱的面容竟死得如此愤怒,她知道武帝一定有事情要告诉她。她在久久的悲痛中回过神,不服管教的她突然想起原先父皇教过的所有话。父皇曾经多次嘱咐她不要让七情六欲战胜理智,可那时她只是个孩子,很多事情都不能够理解,记住这些也只为了讨父皇欢心。这一瞬开始,父皇已经不能为她挡风遮雨,她能够做的就是按照父皇谆谆教导,谨言慎行,似乎这样她还可以感觉父皇并没有离开她。
胤莱混沌的头脑清晰起来,父皇被害而她并不知道凶手是谁,或许就在眼前。已经没有让她躲避的港湾,她只好强作镇定,先稳住心神。胤莱嘴唇动了动,声音弱得只有站在她身侧的胤空听到。胤空心中一沉,自觉地怀中的人儿好似一块千年冰封的雪人,寒气从心而发,语气冷得令人心寒。胤空看到武帝的死是悲是愤,可他看到胤莱却是哀是痛。
胤空轻叹了口气,他知道武帝驾崩意味着大鄞天下都压在他身上,他不能像胤莱一样不管不顾的痛苦,他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胤空让所有人离开,近卫上前想请示什么被他一抬手制止,自己带头走出勤政殿。在门口,胤空停下,他回头看看偌大的勤政殿里一张桌台、一把龙椅,一个倒地暴毙的尸体,还有一个白衣倩影,全然没有一丝生气,寒风吹进去便失了踪影,徒增彻骨的阴冷。一众人不禁冻了个哆嗦,都不愿再看一眼。
当所有人都离开之后,胤莱跪在武帝尸体边,依然不肯放开他的手。她看着武帝的充血眼睛,竟再哭不出一滴眼泪。胤莱只觉得心脏不舒服,难过、悲痛、愤怒、恐惧就好像同时膨胀起来,充满她的内心,可她哭不出来。
侨戈守在勤政殿门口,她通过朱红的高门,看到里面孤独的身影,泣不成声。门外另一边呆立在原地的胤空,慢慢缓过神来,心中怅然若失隐藏在那张让人摸不透、看不懂的面孔,面无表情的瞪着侨戈。侨戈用力捂住自己的嘴,一下又一下使劲揉着泪流不止的双眼,低着头候着。
胤莱独自守了两天两夜,没有人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近卫长朔良几次徘徊在勤政殿门口,想进去查看现场又碍于胤莱不忍心推门而入打扰她与武帝最后的独处。朔良去请示胤空调查武帝被害的事情,胤空只是淡淡的应许,似乎对于他父皇的死漠然不关心,倒像是他这个外人自顾自的义愤填膺。这兄妹俩一个比一个沉得住气,谁都不提调查的事情,朔良也不知从何下手,只好陪着侨戈守在殿外,只当是为自己无法恪尽职守向武帝赔罪。
当勤政殿的冰冷的高门再次被打开的时候,死去的不止有武帝,还有当初任性胡闹的胤莱。朔良看着眼前这个人,还是那么美,只是一双水灵的眸子,半缀着眼帘,长长的睫毛盖住失了光彩的瞳孔,眼中如一滩死水,好似无论投进再多的东西也无法激起一丝水花。
侨戈深深叹口气,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胤莱,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又觉得说什么都无法减轻胤莱的痛苦,生生咽了下去。她从胤莱刚出生起,就作为贴身侍女陪伴胤莱,她从没有见过胤莱像今日这般冷若冰霜。胤莱不哭不闹、不言不语,她把一切都隐在那本该清澈的眼底。可她才刚刚接受及第礼节啊,她还是个孩子。侨戈看着她,仿佛再想象不出她曾经逞能时的自信,发脾气时的倔强和胡闹时候的烂漫。
侨戈本是侯门将相的遗孤,武帝看她可怜,将她接进宫里,让她陪胤莱长大。因为是南方人的关系,侨戈身材娇小灵活,长的眉清目秀,雪白的瓜子脸,弯眉杏眼,很是水灵。侨戈从小以胤莱的快乐为快乐,以胤莱的悲伤为悲伤。她说自己像胤莱的影子,胤莱说她是自己的双胞胎姐妹。可如今,她体会不了胤莱的痛苦,她理解不了胤莱的心境,她们在无法心意相通。
朔风恭敬地单膝下跪,胤莱没看到他一样,望着层层叠叠的宫阙说:“此事交给大人了,请大人不惜一切代价,查出凶手是谁。查到任何线索,都要告诉我,只告诉我。”之后一步一顿的走下殿外的台阶。朔良虽从没与胤莱交谈过,可身为近卫长他时常在皇宫巡视,总是要特别“关照”胤莱。胤莱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根本闲不住。若是她看书看入迷了他还能省点心,若是她不愿看书了,朔风总要亲自带一队人远远护着她,免得她受伤,更免得别人受伤。虽然武帝日日教导她要稳重要冷静,她却总是仗着宠爱胡作非为,让宫内的宫人和王公大臣们好是无奈。
朝堂上振振有词的国之栋梁,为了政事经常吵得脸红脖子粗,吵急了甚至会在殿堂上扭打起来。武帝见此也只能劝阻,朝堂大事不可儿戏,对这些辅佐的重臣礼让三分。可是胤莱却从不买账,朔风曾见过有一次文博大人酸腐愚昧和吴鹤玄大人吵得不可开交。武帝好言相劝他却固执己见,气得武帝骂他不开化,他却甩袖要出公堂。吴鹤玄直说他不可理喻,一众大臣面面相觑,不知这文博仗着自己治国有功竟然如此放肆,议论纷纷。文博哼了一声闹情绪,谁料想他一出勤政殿就被胤莱扔的一地绿豆滑到,四脚朝天的仰在地上。朝堂百官哄堂大笑,文博气得跳脚,却抓不到胤莱的影子无可奈何。就连龙椅上那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人,也只能摇摇头,把笑容藏在皇冠的珠帘下。
胤莱亲自为武帝换上入殓的朝服,细心地整理好,还亲自把武帝所有衣物都一把大火烧个精光,最后命宫人们把他仔细抬到丰年殿。武帝的尸体会暂时停放在这里,准备入殓。胤空听说之后,马上来到丰年殿,他想劝胤莱,所有人都知道丰年殿是大鄞历代皇帝的寝宫,从没有一个皇帝死后在这里等待入殓的,这是犯了大忌。
在丰年殿,胤空看着原本活泼好动的皇妹,面无表情的指挥着宫人把武帝放到榻上的时候,他张张嘴,没说出话来。兄妹二人并非一个母亲所生,但是武帝膝下子薄,只有他们这一双儿女,所以两个人一起长大,感情十分要好。胤空因为看着自己的母亲在自己面前一天天消瘦,直到郁郁而终,年纪小小的他心中落下沉重的阴影。他虽然长得英俊,却终日面无表情,宫中的人都偷偷称他为无面王子,谁都不愿意靠近。唯独天不怕地不怕的胤莱,从不理会别人的说法,也不在乎胤空那张亘古不变的脸,一天到晚缠着他,总是喜欢揪着他的衣袖叫他“世上最好的哥哥”。
胤莱把目光从武帝脸上收回,她直直盯着胤空,没有过去撒娇的叫“哥哥”,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胤空。胤空眉宇间凝起一丝哀伤,他不为武帝的死产生一丝悲伤,却看不得胤莱脸上的漠然。他轻叹口气,唤她小名:“祈儿。”胤莱眼中有一丝动容,她垂下眼帘,表示在听。胤空挤出一个安慰的微笑说:“现在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像父皇一样疼爱你,保护你。”
胤莱没听到一般,忽然抬着眼睛盯着他的双眼问:“父皇在看谁呢?”胤空一听,愣了一下说:“不知道,是不甘心吧。”胤莱又深深地看了胤空一眼,所无其事转向别处说:“是啊,谁会甘心啊。”胤空听不明白胤莱到底什么意思,没有作声,心中莫名的焦躁,嘱咐朔良留下帮胤莱,便离开。
胤莱回宫之后,命侨戈遣走了自己宫里的所有宫人,诺大的宫殿除了两三个服侍之外,只有侨戈时刻陪在胤莱身边。她没有再出门,一些交好的贵族子弟前来问候她,她也一概不见,就连胤空也被她挡在宫门外。
她闭门拒客,甚至连武帝出殡大礼也拒不参加,宫人们都纷纷在背后咬耳朵,说公主因为伤心过度疯了。胤莱索性不许任何人踏进她的宫殿,把这一传言坐实,登门拜访的人越来越少。胤莱每天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院子里仰着头看天,一看就是好久,一动不动,好像游离在九天之外一样。
“吾皇仙逝…”尖锐的声音刺破寂静的天空,一句一句的传递,一句一句的远去,惊起远处几只乌鸦,啊啊叫着飞走了。如此锋利的一句话,像是回声一样,只是一句比一句更刺耳。
胤莱大脑里随着一声声哀嚎,变得一片空白,那是最混沌的白。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发出最撕心裂肺的哭喊,胤莱不禁想他们是会为父皇的去世而伤心的吧。很快皇城内外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不久全帝都都陷入寂静,没有几天,整个大鄞都沉默了。
武帝入殓之后,没出孝期胤空就举行了登基大典。宫墙外是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似乎入殓之后,所有人就忘却了武帝的丧期还未过,纷纷殷切的投入对新帝奉承祝贺中了。
宫里宫外热闹非凡,胤莱听得入神。侨戈站在胤莱身后,轻轻叫她一声,想劝她回去,犹豫了一下,把虎皮袍子披在她身上。
胤莱扶了扶要滑落的袍子说:“侨戈,去找朔良,说我要送给胤空一份登基礼物。不管礼部定了什么名号,就说是我亲自定的。大鄞朝晦主胤莱,恭贺晖帝继承大统。”
如今已经没有武帝为胤莱撑腰,侨戈不知道她现在在这诺大的皇宫还能有几分作用,毕竟改皇帝名号的事情,是件大事。她探口气快步走向勤政殿,寻朔良去。
喧闹的庆典声挥之不去,胤莱安静的听着,登基的每一步都会有各处的公公高声宣布,似乎想让普天下的人一次次见证新帝的荣耀。最后一步,礼成,胤莱望向宫门口,不知侨戈是否能赶上。
“新帝胤空礼成,帝号晖。大鄞朝公主胤莱,封号晦。”远处隐约可以听到公公们一遍遍重复着“晖帝”这名号,胤莱轻哼一声,想必此时各大臣正忙着欣喜的夸赞这帝号取得妙呢。
晚些时候,侨戈忍不住问:“主子,晖帝是什么意思?礼部俎卿说晖光日新,是个好名号,赞不绝口呢。可是我认为,是主子借此提醒晖帝跗萼连晖才对。”胤莱回到房内,疲惫的闭上眼,但愿他能够记得跗萼连晖吧。
侨戈想了想,犹豫不决的在一边踌躇。胤莱看了眼侨戈,她似乎这样有话要说又顾忌自己不敢说。
胤莱看她一眼:“有话就说。”侨戈撅着嘴问:“主子,我不明白,为什么称自己为晦主,多晦气啊。”
胤莱摆弄着一株插在花瓶里的腊梅说:“晦难道不是我现在的处境吗?风雨如晦,是黯晦消沉。这也正是大鄞朝现在的境况,晦盲否塞、风潇雨晦。所以我以自己名号为晦,一要时刻提醒自己国运晦沉,二是要明确我要韬光养晦,遵养时晦,韬晦待时。”
侨戈似乎听出胤莱的弦外之音,热切的看着她。“我要为父皇报仇。”胤莱目光如炬,瞪着那远处紧闭的宫门,“无论是谁,我都要让他为父皇陪葬。此仇不报,父皇死不瞑目;国运未昌,父皇亦不瞑目。”
“即使天下都认为我已经疯了,想必还有很多人在怀疑我。你看那些暗处的角落,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我。如今虽然皇兄登基,我们一直兄妹感情要好,但是冷酷无情是第一条帝王之道。我曾经参与太多国事,我曾经获得太多宠爱,我虽为女流之辈,也依然是胤空最大的威胁。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处置我,我不能期望跗萼连晖,我不得不韬光养晦,小心谨慎。”
胤莱从史书上看到为了皇位手足相残的事情比比皆是,手段凶残、计谋阴险令人乍舌。生在帝王家,权谋、靠山都至关重要,相比之下,那点可有可无的亲情倒是显得无所谓了。就连武帝也是从一片血海中爬到这把龙椅前,聪慧的她从没有问过父皇为什么没有兄弟姐妹。她曾以为父皇子薄,此事断不会在她身上重演,可事到如今她不确定。这皇宫寒意森森、危机四伏,昔日玩闹的天地,现在缺陷地狱门庭一般,一步之差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胤莱深邃曜黑的双眸闪动着耀眼的烛光,好似复仇的熊熊烈火在燃烧。有的时候,仇恨比爱更能够给人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