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玠慢慢站起身来，冷冷地对吴璘说：“滚开！”
吴璘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反手一指岳飞道：“他可是岳爷爷啊，大哥！”
吴玠抓住他的袍服，用力将他拎起来，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道：“老子能不知道？这人将来对咱们是个大麻烦！”
吴璘扯开他的手，梗着脖子说道：“我不管，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此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坚持是为了什么。
直到很多年以后，他才隐隐约约地明白，当时他只是下意识地不想吴玠走上一条绝情绝性，连他这种混混都害怕的道路。
这些年来，他已经渐渐在吴玠身上发现了这种苗头，却从来没有也不敢认真去想过。
吴玠有些惊讶地看着吴璘。良久之后，他冰冷的眼神慢慢地游移不定起来。
吴璘心中忐忑不安，反手抓住吴玠，哀求道：“大哥，我从来没求过你，你就看在我这么多年替你卖命的份上，放过岳爷爷一条生路吧！以后我都听你的！”
周围的斡鲁朵有些骚动，许多人都向着耶律大石瞧去。
耶律大石心中暗叹一口气，呵斥道：“都杵在这里看什么！那边还在厮杀，还不快去支援！”
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先围住，莫伤了性命！”
一众斡鲁朵偷眼看了吴家兄弟一眼，纷纷领命而去。留下来的则打起了火把，场面上顿时亮堂了起来。
耶律大石何等玲珑剔透的人物，他只看吴玠没再动手，便知道他不打算杀岳飞了。
这等枭雄人物，若是真正下了决心，岂会因为顾念亲情而收手？
他现在没有罢手，不过是在等个台阶下罢了，毕竟他们兄弟俩是自己的客人，而岳飞又杀伤自己这么多手下，吴玠岂能不顾及自己的想法？
“这位小将可是令弟故交？”耶律大石还是走了过去，跟吴玠搭起话来。
他自然知道像岳飞这种豪侠之士往往都是心志坚韧之辈，不会轻易改换门庭，但毕竟爱才心起，也是存了万一之想。
就算招揽不成，放了他走也算是给了吴玠一个面子。
此外他还有深一层的考虑：燕京陷落之后，宋金就算正式接壤了，往后难免磕磕碰碰。留下岳飞这等猛人在这与女真人两虎相争，说不定还能为大辽赢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吴玠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向耶律大石叉手告了个罪道：“与舍弟是有些交情，让林牙见笑了。”
耶律大石摆摆手道：“英雄惜英雄，我晓得，我晓得！”
他盯着岳飞问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岳飞在吴璘的帮助下简单地处理了伤口。听他发问，淡淡地答道：“战前都是要看敌酋画像，我自然知道你是谁。”
耶律大石点点头道：“你倒是有好本事的，今晚若不是有你们泾原军的吴朝定，我怕是就要被你杀死在这了。”
朝定便是好朋友的意思。
他这句话轻描淡写，背后却是暗藏玄机：若是岳飞最终回去了，他这一番话就算断了吴玠回大宋的退路；若是岳飞有留下的可能，这里正好有个投奔的前例，自然能少费不少口舌。
岳飞闻言目光却是冷了下来。他打量了吴玠一番，重重地冷哼一声，又看了吴璘一眼，却是轻轻叹了口气。
从被击倒到现在他都是糊里糊涂的。这吴氏兄弟好生奇怪，哥哥仿佛与自己有仇，出手狠辣、机变百出要置自己于死地。弟弟却好像和自己很熟，甚至有些崇拜自己，但自己却完全不认识他们。
岳飞今年不过也才二十，二十年来从未走出家乡。虽说小有名气，但他始终认为毕竟是穷乡僻里，夜郎自大罢了。按照耶律大石方才的说法，这吴氏兄弟乃是西军中的人物，岳飞还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已经在英杰辈出的西军中拥有了偌大的名头。
好奇归好奇，现在却不是询问的时候。
更何况听耶律大石的意思，这吴家哥哥已经委身就胡。对于这等没有节操的人，就算有何渊源，岳飞也是不屑一顾的。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耶律大石看着岳飞横眉冷对的表情，心里清楚劝降是没戏了。
他心性倒也洒脱，既然得不到的那就干净利落地放手。他直言道：“看在吴朝定的面子上，今夜杀我军兵一事便不与你计较了。我有几个问题，你愿答就答，不愿回答也就算了。问完之后，我自然放了你们，从此两不相讫。”
岳飞大吃一惊，他不屑托庇于吴璘，原以为今晚必死无疑，想不到这耶律大石如此好说话。他飞快地向场外扫过一眼，那里的厮杀已经基本平息下来，一众斡鲁朵正在来回忙碌，想来自己带来的兄弟多半是死伤殆尽，剩下的也做了俘虏了。
能活着，又不用受辱屈膝，对于战败者而言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信任自己，一起以卵击石的兄弟们着想。
岳飞闷声道：“你的问题，说吧。俺不保证回答你。”
“你们隶属哪一部？为何到了这里？为何袭击某等？”这是耶律大石最为关心的，他必须要迅速判断这次袭击是偶发事件还是早有预谋，以此决定下一步的行止。
“俺们乃是河北宣抚司刘韐刘相公招募的敢战士，俺是这一队的队正，来此处乃是受宣抚司军令侦查燕北地势风物。”这些问题无关紧要，岳飞答得痛快，“俺们下午发现你家侦骑，寻踪过来才发现有你们两个酋首，便定下了这晚上奇袭之策。”
原来他们竟是下午侦骑发现的那支小队伍。
耶律大石冷哼一声：“凭你们真是好大胆子，胆敢来袭扰某等。可是有人怂恿支援？”
岳飞摇摇头道：“你莫诓俺的话，若是有的话俺也不会跟你说。不过这次却是没有的。你们虽说鞍马齐备、人数比俺们多，却也不是不可战而胜之。”
他指了指四周道：“就凭你们两位尊贵的身份，却夜宿在这里而不是借宿坞堡，也没有再赶一阵去昌平县，想必是在仓促逃命，不敢暴露行迹了。惊弓之鸟，色厉内荏而已。若不是这厮……哼！”
他恨恨地看了一眼吴玠，话里的意思不言自明。
吴玠此时却是杀气尽敛，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听了岳飞的话只是一耸肩，却也不生气。
耶律大石听他见微知著，不由得长叹一声：“南朝多俊杰啊！某倒是有些后悔放你回去了。”
……
他倒也说话算话。得知这是一次偶发事件，也就没有再为难岳飞一行。
岳飞一行十八人，到罢战之时已四死八伤，这还是翰鲁朵手下留情。他们原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却得以逃脱生天，自然是欢喜得很。岳飞指挥着他的兄弟王贵、张显等人将余人伤势简单处理，便要告辞离开了。
临走之时，岳飞问吴璘：“吴兄弟，我看你也是心怀忠义之人，你莫非是受了胁迫，不是本意愿做胡虏？”
谁没事愿做俘虏了？吴璘听得莫名其妙，脱口而出：“当然不是了！”
就为这一句，岳飞几乎要再次动手抢人。
倒是吴玠听得明白，哭笑不得地喝骂道：“我是他哥，长兄如父，我家的事轮不到你管！”
岳飞指着吴玠，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左思右想，眼下怕是没法将吴璘带出虎穴了，只得拉了吴璘小声嘱咐道：“吴兄弟，你觅得机会便南下相州寻俺。若是孤身难逃，住下来之时托人捎个口信告知地址，俺再行想办法来救你！”
吴璘听他说得亲切，开心地点头道：“岳爷爷你放心，我一有空就来找你！”
岳飞道：“你我年岁相仿，当不得爷爷二字，便叫俺一声鹏举吧！后会有期了！”
说罢他朝耶律大石一拱手，带着队伍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了。
……
当晚剩下的时间里，这支本来按道理应该连夜再觅他处宿营的队伍却没有出发。原因是两对人发生了争吵。
一对人自然是吴玠和吴璘。
说是争吵也不恰当，完全是吴玠一面倒地在喷吴璘，吴璘的脑袋都恨不得埋到土里去了。
最后，吴璘以写一份一万字的效忠书，定下三刀六洞的严酷家规，并且每天早起背诵一次，还要在一个月之内每天跟斡鲁朵学习骑射作为代价，平息了吴玠的怒火。
平静下来之后，吴玠很是神情复杂地看了吴璘好一阵，看的吴璘全身发毛。
最后他只是长叹一声，自言自语了一句：“看来你想选这条路啊……罢了，老子舍命陪你就是了。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
吴璘突然想到吴玠之前说的关于未来道路选择的事。
他很想问吴玠，他选的到底是一条什么路，但是又觉得不问为好。
不然听了后悔了怎么办？难不成还要大哥去把岳爷爷杀了？
更何况能够影响向来狠辣无情，刚愎自用的大哥的决定，这简直就是从前无法想象的事。
其实再见面以来，吴璘一直有一种感觉，他大哥虽说仍是阴狠乖戾、老谋深算，却似乎变得轻松从容了很多。
这种感觉，就像以前是背着千斤重担在赶路，又沉重又急迫。为了早日卸下重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几乎到了严苛无情的地步。
而穿越之后，却像是卸下了这份沉重的担子。
吴璘不知道这个变化产生的原因，却对这个变化很是满意。
至少现在的大哥不再那么不近人情，变得好相处起来，甚至有时还能开上几句玩笑。
另一对争吵的人则是耶律大石和萧德妃，他们摒开了一众斡鲁朵，在帐内激烈地争吵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