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看过王莱几次,每次我来,都会带上两瓶酒,有时是三鞭酒,有时是烟台古酿。我坐在墓碑前,就像和王莱一起坐在饭桌前一样,喝酒,聊天。有时我想,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不管高官厚禄还是下里巴人,不管是飞黄腾达还是穷困潦倒,最终都要从世间消失,唯一留下的,只是这小小一抔黄土。
我静静地坐在王莱坟前,打开一瓶烟台古酿,缓缓倒在坟前,自己打开另一瓶,喝了一大口。
王莱,我的好兄弟,你喝一口吧。我知道你那种绝望的心情了。因为我,也走投无路了……
当我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我躺在床上了,茹雪两眼通红坐在床边,紧握着我的手。
我以为你不会醒来了。她哭泣着说。
我无力地闭上眼睛。
人生自古势利多。这几天我给总部好些人打过电话,询问老总对我的态度,接电话的要么支支唔唔,要么闭口不言。这时更让我想起莉姐来,如果莉姐还在,断不会让我如此心焦。只有老仇比较仗义,在电话里多说了两句。老仇说:“吴乃,这回你要注意点,我听说你的事挺麻烦的。你他妈上辈子一定是哈雷慧星,和你关系密切的都没好下场,谢莉莉就被你害惨了。求你帮我个忙,能让我顺利退休。”
我无言地挂了电话,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27日,王副总带人从深圳飞过来了。晚上我打电话给王副总,想请他吃饭,王副总不冷不热地说,时间太晚了,明天上班再说吧。说完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早上,王副总打电话,让我去他下榻酒店谈几个问题。在房间里还有几个熟悉面孔,但都严肃得像马列主义。
王副总说:“小吴,烟台站出了点事,我很同情,这次我受集团党委的安排,来做一个调查,希望你能配合我们。”
我点了点头,说:“辽旅渡事件报道失实,我作为站长当然有责任,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这件事主要是工作责任心不强,麻痹大意,急功好利所致。当然,这种重大事件的报道,都是通过三个站长讨论后决定上报的。”然后,我就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我抱了一个目的,即使我掉进粪坑,也得往程彪子和李成身上抹点屎尿。拉大打击面,看你们怎么处理。
王副总很认真地在小本子上记着,我说完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吱声。
王副总用笔在本子上画呀画,咳嗽了两声,说:“小吴,我们这次来,不仅仅是为了报道失实问题,还有其它问题也需要你配合调查。”
“还有其它问题?”我瞪大了眼睛。
“是的,除了报道失实外,还有这样几个问题,”王副总眼睛瞅着屋顶,面无表情地说,“一是关于你是否挪用公款购买报纸的问题,二是关于你是否有挪用公款购买股票的问题,三是关于你是否挪用公款购买债券的问题,四是个人生活作风问题。”
我一下子掉进了冰窖。
我感觉到了对手的狠毒,他躲在暗处,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夺命之吻。
我知道自己这回是彻底失败了。
三天后,王副总一行离开烟台,临走前,我们曾单独呆过几分钟。王副总把那份举报信给我看了一下。我很感激他,按道理,这种举报信是不能和被举报人见面的。这是一份复印件,王副总在复印时把落款遮住了。信中罗列出大量证据,检举我在1999年末,挪用公款购买报纸,造成120万元的亏空;又于2000年再次挪用公款,购买神州科技股票,产生了100多万的收入,这部分收入除填齐60万亏空外,其它全部中饱私囊;又于2002年11月,未经总部批准,擅自动用报纸发行费购买某区财政债券。另外,还举报了我的生活作风问题,可谓证据确凿。王副总说:“小吴,还有一张光盘,我就不给你看了,我很同情你,下步怎么办,你想过了没有?”我对王副总说:“您看我应该怎么办?”
王副总看了我一会儿,没有说什么,只是收拾起材料,装进包里,抬起脚,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他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再次拔脚走出门去。
后来和张胖子说起这个情节,张胖子佩服不已。他说:“这是告诉你三十六计走为上,拔腿而走呢!你主动一点,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王副总离开后,我迅速上交了辞职报告。
我独自一人走出酒店,看到噙着眼泪站在酒店门口的茹雪。
“我在这儿等你4天了。”她抽泣着说。
我长长叹了口气,边走边说:“茹雪,你还是走吧,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的,何况是现在。”
茹雪紧跟在我身后,边哭边说:“吴乃,别这样好吗?”
我漠然无语,茹雪在我身后抽泣。我用脚踢了路边的残雪,心在一点一点地变硬。
晚上,我打开一瓶酒,独坐独饮。电话响了。茹雪说:“你的电话。”我咽下一口酒,摆着手说:“你替我接了吧。”茹雪接了电话,说了几句,就转过头来看着我,说:“是谢莉莉主任的电话。”
我扔下酒杯,一把抢过电话,走进里屋。
“姐姐,是你吗?”话还没说完,我的泪就流下来了。
电话里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传来我熟悉的声音:“吴乃,你出来吧,我想和你聊一聊。”
我说:“好的,你在哪儿?”
莉姐说:“我刚下飞机,你到铁道大厦等我吧。”
我从里屋出来,茹雪两手揣在兜里,眼里含着泪看着我。
我说:“你早早休息吧,我要出去一下。”
茹雪说:“你要去哪儿?我陪你去吧。”
我说:“不用,你在家吧。”
茹雪又抽泣起来,我的心一软,走上前抱着她的肩,轻声说:“莉姐要出国了,我再去见她一次。你放心好了,烟台这儿我也不打算呆了,咱们早早回家,早早结婚。”
茹雪边哭边嗯了一声。我把她抱到床上,替她脱下鞋袜,转身出了门。
2003年初春的烟台,异常寒冷。我从出租车上下来,就丝丝了两声。对面几个人走来,有人叫了我一声,是李大龙。
和李大龙寒喧了两句,我问李大龙去干嘛,李大龙说帮人去出出气,又告诉我:“有什么麻烦事,告诉我一声,我替你摆平!”我说多谢了,又想起他几次替我出力,我却无以为报,只是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连说多谢。李大龙说:“兄弟之间,不要虚马套的(虚伪之意),应该体贴入微!”说罢带人走了。
“体贴入微”是李大龙的一个笑话。李大龙自小喜欢领着一帮人像电影《南征北战》里那样打打杀杀,但一见书就发晕。初中上语文课时,老师提问李大龙,“体贴入微”这个成语是什么意思,李大龙说,意思就是,身体贴身体,里面进去个小东西!哄堂大笑!还有一次中午,有许多同学在教室里吃饭,非常敬业的物理老师饭后跑到教室里,问李大龙,热胀冷缩的原理到底搞明白了没有?李大龙怎么也搞不明白。老师实在没办法了,说,通俗地讲,就是冷了变小,热了变大。李大龙马上醒悟,说,我知道了,冬天晚上出来撒尿,小鸡鸡遇冷就变小了;睡一晚上觉,天亮就变大了!大家立刻喷饭。
我走进铁道大厦大堂,就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莉姐。
上次见到莉姐是在2002年6月,仅仅半年不见,她苍老了许多。
她外面套着一件黑色大衣,头发挽在脑后,原来光洁的脸,现在却刻出一些皱纹来。
我慢慢走到她面前,无声坐下。莉姐拉过我的手,紧紧握着,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这样对望着。
我的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下来。
莉姐说:“好了,别哭了,宝贝,我还没吃饭呢,你陪我去吃饭吧。”
我们在海员快餐找了个座位,要了两只螃蟹,一份爬虾,一份鱼,外加一份韭菜炒海肠。
海肠是烟台当地人钟情的一种腔肠动物,鲜美无比,但状如男人身上某器官的萎靡不振状,会令很多外地人无法下咽。曾经有过一个笑话,公公与媳妇一起去赶海摸海肠,媳妇一下子抓住了公公某器官,大声叫,我摸到海肠了,真大!公公窘迫不已,只好说,你松手吧,那是我的。媳妇说,是我的。公公再次强调说,是我的。媳妇说,什么你的我的,摸到了就是咱们俩的。近代鲁菜之所以名气天下,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把海肠晒干了,磨成粉,以作调味品之用。
但现在,我却没有心情讲笑话给莉姐听。要了一瓶三鞭,我拿过一只爬虾,替莉姐扒开。莉姐曾教过我扒爬虾,她把爬虾一掰两半,然后很快地把爬虾肉掰出来,但我怎么学,也学不会。
莉姐告诉我,她要出国了,签证已经办下来了,2003年3月就可以走了。
“真的要走么?”
“真的。”
“再不回来了么?”
“不回来了,小色狼。我要去纽约,找个人嫁了,或是不嫁,过安安稳稳的生活。”
我沉默无语,只是把酒倒进杯子里,再倒进口中。
吃过饭,我把莉姐送回宾馆。莉姐说:你不要走了吧,我明天就回深圳,你好好陪陪我吧。“
我把莉姐抱上床,莉姐说:“把灯关掉吧。“
“开一盏吧,”我说:“我想好好看看你。”
“不要,都关掉吧。”莉姐说。
说罢,她缓缓倒到床上去。
这一个晚上,我始终紧抱着莉姐,我们无数次从谷底攀上顶峰,又从顶峰回到谷底。我们谁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疯狂**,一直到天亮。莉姐还一反常态,每次结束后,就把我含在嘴里,直到我再次膨胀。我们都知道,这也许是今生最后一次相遇了,如果还有机会,那只能祈盼真的有来生。
第二天,我把莉姐送到烟台莱山机场,莉姐抱了抱我,眼睛湿润了。
“你挪用报刊发行费200万,这是真的吗?”
我点了点头。
“坚强些,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出了这事,难过也没有办法了,报社你就别呆了,再换一个环境吧。以后要听话,不要再混了,好吗?”
我用力点了点头。
“茹雪对你那么好,这件事解决完了,你就早早结婚吧。”
我点了点头。
唉!莉姐长长叹了一口气,把背包放在地上,把头趴在我肩膀上,紧紧抱住我。如水的人流从我们身边涌过,我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不想松手。
我感觉到她的泪流下来,滴到我手上。我扶起她的脸,轻轻擦去泪水。她用含泪的眼睛看着我,我抚摸着她的秀发,这个让我钟爱一生的女人,最终要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广播再次响起:乘坐SC4881航班去往深圳的乘客,请到1号登机口登机,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莉姐松开了手,向我嫣然一笑,说好了,我要走了,你保重。然后提起行李向安检通道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我看着她的背影,这个让我牵挂的女人,她柔弱的身影在我的视野中一点点消失。
2003年的春天,我看不到一点春暖花开的迹象。在空旷的天空中,莉姐乘坐的飞机渐行渐远,我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莉姐出国之前,在深圳最后一次给我打电话。
“我今天下午就要走了,到纽约去。那200万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找过老总了,他答应不再追究。”
我的鼻子一酸,想说声谢谢姐姐,却哽咽着没有出声。
“宝贝,我现在浑身上下都是伤,青一块紫一块的。”
“姐姐!”
“他还让我用嘴和他做,可我连和你在一起都没用嘴呢!”
“姐姐!你别说了!”我的眼泪哗哗直流。
“他还射在我嘴里,让我吞下去……”
“姐姐,我对不起你!……”
……
我这才明白和莉姐最后在一起那个晚上,她为什么坚持着要关上灯**。她并非怕被人**,而是怕我看到她身上的伤痕。
这是我最后一次与莉姐相见。2003年春天的莉姐,这个我终生至爱着的女人,她显得如此苍老憔悴,并且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永远永远,都无法抹掉。
2003年3月中旬,我正式离开了《南方快报》烟台站。
我走之前,李成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他说:“对不起了吴哥,你可能误解我了,这其中的一切小弟可都没参与。”
“但是你知道,是吧?”我咬牙切齿地说:“我操你妈!”
“吴哥,你不要骂,你的手段就光明正大吗?”李成说,“你要算帐,就找程彪子和林兰嘛!这事都是程彪子一手策划的!”
我说:“算了,姓李的,你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我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无非挑动我和程彪子打起来,你坐山观虎斗,好坐收渔人之利。”
人一走,茶就凉。我到站里收拾东西,人们都远远地躲着我,只有刘克走进来,帮我往纸盒子里放东西。我说多谢了。刘克说,谢什么,我还得谢你呢。收拾完东西,要走了,他握着我的手说:“吴站长——”我说:“什么也不用说了,反正老子也干够了,回家抱孩子去。”我又问起他媳妇工作的事,他说很好,已经上班了。我说那我就放心了,有空找我喝酒去。
走到李成办公室门口,我踢了两脚,锁上了,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程彪子的门倒是开着,但没有人,可能是躲到什么地方了吧。
我把他桌子上的东西推到地上,把卫生间的一盆污水泼在他的沙发上、地上、桌子上。
当我捧着我自己的东西走出大厦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它一眼。在夕阳的映照下,它显得是那么美丽。
林兰换了手机号码了,一直找不到她。我在她家楼下守了三天,终于看到她开着车回来了。她看到我,并没有吃惊,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我慢慢走过去,一把卡住了她的脖子,恶狠狠地看着她的脸。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想让这张外表美丽实质却丑陋的脸永远在世界上消失。
我的脸忽然受到重重一击。从车上又下来两个男子,他们把我按在地上,用脚踩来踩去。我的鼻子流血了,我的眼镜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只看到世界一片血红。
“好了,不要打了!!”林兰高声叫道。她蹲下,从包里掏出面巾纸,轻轻给我擦去脸上的血迹。“吴乃,我是想报复你一下,没想到给你惹这么大麻烦,实在对不起,按他们说的,最多给你个小处分,我真的没想到。再说了,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
我要找程彪子算帐。
“辽旅渡”事件过后,程彪子在烟台多呆了几天,大概一直藏在什么地方吧,我也没找到他。后来总部下通知,任命李成为站长,程彪子回总部另行安排。程彪子离开烟台这一天,我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遇到了他。
程彪子从出租车上下来,拉着一个大旅行箱,慢慢向我走来。
我们四目相视,空气中一片寂静。
程彪子先开了口,他说:“老吴,这几天好吗?”
我说:“很好,托你的福,还没到下地狱的份。可是有人要下地狱了。”
程彪子说:“老吴,我感觉很对不起你。”
我冷笑着说:“这么说你还是个好人嘛。”
程彪子说:“你一定以为,这一切都是我背后做的手脚吧?”
我说:“不是你,又是谁呢?”
程彪子说:“老吴,现在看来,我弱智,你比我强不了多少,我们都是李成的手下败将,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说:“你别挑拨离间了。”
程彪子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你挪用公款的证据,可都是李成向总部提供的。”
我说:“那辽旅渡这件事,是谁联合林兰给我下的套?”
程彪子说:“是李成。我接到总部的通知,春节后要调回总部后,正好这时发生了辽旅渡事件,李成就来找我,说他掌握了你挪用公款的证据,可以让你下台,帮我报仇。但砝码不足,最好利用辽旅渡事件重创你一下。林兰是我联系的,但幕后策划,是李成。”
我呆住了。
程彪子说:“老吴,年前我们谈的好好的,互不拆台。可你为什么要成的话,专门对付我,赶我走呢?本来我在烟台也呆不长,我真想不通。”
我说:“我正要问你,你为什么要**我和谢莉莉的录像,并发给老总他们?”
程彪子笑了,他说:“老吴,录像的事我也听说了,但不是我做的,我可以发誓,程东风不会做这么卑鄙无耻的事。”
程彪子拖着箱子走了,我还站在广场上发呆。程彪子说的有道理,在这场博弈中,我和他都是失败者,只不过我败的更惨;得到实惠的只有李成一个人。
张胖子说,程彪子说的应是实话。李成这个人,永远是笑咪咪的,永远谦虚谨慎,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却最得提防的人。这种人不张嘴则罢,一旦张嘴,就是夺喉之伤。他这几步,丝丝相扣,天衣无缝,却又水到渠成。
然后张胖子用笔在纸上边画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