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是关于文学批评学具体研究对象和范围的认识,包括朱自清、郭绍虞、傅庚生等人的界说,尤其方孝岳对“批评学”研究范围的开放理解值得注意。这其中有朱自清对批评学史学研究的强调,例如他在《“诗言志”辩》“序”中曾说:“现在我们固然愿意有些人去试写中国文学批评史,但更愿意有许多人分头来搜集材料,寻出各个批评意念如何发生,如何演变——寻出它们的史迹。”有郭绍虞对批评学史学和范畴学的重视,他在《中国文学批评史·绪论》中强调了史的原则:“从历史的发展来看,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是有密切的关系的”,又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一文中提出范畴学的必要:“研究文学批评史者,首先的难题,就要辨析这些抽象名词的义界,不使它模糊,亦不使它混淆。关于‘神’与‘气’之分析和比较的研究,当别为文述之。现在专从历史研究来说明‘神’‘气’说演进的步程。”可见郭绍虞是将批评史和范畴学结合来研究的;还有方孝岳、傅庚生对批评原理和文学理论的梳理,方孝岳说他追求的不是史的完整建构,其《中国文学批评》第四十三章说“本书的目的,是要从批评学方面,讨论各家的批评原理”,傅庚生在“自序”中也有着明确的批评理论学研究意识:“今时我国从事研究文学批评者,多搜集历代文评资料,编纂为史。可以就觇文学评论嬗变之轨迹,及其与文学流变轸 之迹象。其业云劳,厥功至伟。独惜对于文学批评之原理与问题,短于发抒;间有旁及之者,又不免格于体例,或则简阔其言词,或则枘凿其篇目,不能予人以明确之概念与因依之准则。”所以他尝试“突破传统史传结合的方式、以探讨中国古代基本的文学理论为宗旨的著作”。
这里想特别谈一下他们的批评学(史学)研究所显示的对象范围的宽广度。如果说在郭绍虞和罗根泽那里,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研究领域还只包括了诗文评、诗话、文话等,而方孝岳则大大地扩展了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研究领域。在方孝岳看来,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研究领域除此之外还应该包括各种总集和选集,因为它们也体现了一定的批评观念,他在《中国文学批评史·导言》中提出:
我国的文学批评学,可以说向来已经成了一个系统。我们看清《四库全书总目》,不是有“诗文评”的专类吗?但是我们如果对于“诗文评”这一门学问,稍稍上溯它的流别,就可以知道除了评论诗文的专书而外,还有许多可说的。自从《隋书·经籍志》立“总集”一类,把挚虞《文章流别》、昭明《文选》、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这些书,都归纳在里头,我们于是知道凡是辑录诗文的总集,都应该归在批评学之内。选录诗文的人,都各人显出一种鉴别去取的眼光,这正是具体的批评之表现。
这当然很有道理,但这里也有一个显然的问题是,方孝岳所说的这些章目究竟属于文学批评呢还是算是文学批评学呢?这就有一个理解上的区分,方孝岳在一定程度上确实有混淆文学、实际的批评和批评学之嫌。如果准确地说,“辑录诗文的总集”中的诗文只能说是文学作品,挚虞《文章流别论》或萧统的《文选序》是对文学的研究和实际评论,文学批评学则是对于文学批评的研究和评判,这样一来,事情就很清楚了,文学、文学批评与文学批评学研究不是一回事,却又是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的。本文所以回顾批评学第一代学人的有关言说,是想说明,在这代学者的思考中,文学批评学的研究对象是包括了文学批评的经典文本构成和有关批评现象、意识的种种方面的。
二、批评世界和批评现象的丰富扇面
其实,上述学者的批评学认识也还并不完全,因为他们面对的对象思考主要是就19世纪古代社会形态而言的。
进入20世纪以来,文学批评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影响,它彻底摆脱了文学创作的附庸和文学理论的婢女的形象,具有了完整而自足的独立品格——批评在灵活运用理论解释和评价文学现象的同时,又以轻骑突进的姿态冲在了文学活动的前沿,成为呼应文学创作变革与文学理论发展的重要力量。由此,才有雷纳·韦勒克“20世纪是一个批评的世纪”之说,也才有陈晋“文学的批评世界”之说,就像其书中所列的,文学批评的世界包括批评观念、批评主体、批评的哲学出发点、批评的基本形态、文学环境与还原批评、文学创作与作家批评、文学实体与结构世界、文学意义与接受批评、文学批评方法、文学批评的历史演变等等。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当今批评学的研究大多局限于形而上思辨层面或对批评方法论的专门研究,稍有扩展到对文学批评基本原理的研究,诸如文学批评在文学活动的整体格局中的位置和作用、文学批评的性质与定位(如理论性与实践性、实证性与思辨性、科学性与文学性、客观性与主观性、政治性与学术性)、体现着文学批评活动特征的构成因素与功能、批评主体的个性素质与批评行为等问题。在这样一种普遍流行的思路下,无视或漠视具体的批评活动、批评思潮和批评文本的问题就很明显,也忽略了文学批评的史料史观研究。
事实上,文学批评在20世纪构成了一个丰富的扇面世界,呈现出种种复杂、多样的批评现象。例如批评活动的历史性存在形式,中国古代主要是一种书信、评点、诗话、词话的形式存在,转入现代以来一般是以论说、随笔、对话的文体发表于报纸杂志的形式存在,而今一种新的网络微博形式已然成为批评界的轻骑兵;再如批评文本的不同形态和历史演变,五四以后到70年代,现代批评文本在从传统中转型后是那样一种质朴、浅显的白话文话语,从着眼点上说主要是人物形象、环境分析、思想意义和艺术特点的分析,而80年代尤其90年代以来的当代批评文本,无论在话语方式、着眼点上都与之前有着极大不同,受到西方现代哲学和批评方法论的深刻影响,话语方式也更加彰显出西方的理性思辨和抽象思维色彩;又如近年批评家群体的成熟和日益显示出来的文学主导性,《当代作家批评》杂志评出十五位优秀批评家,他们的批评活动的确给当代文学带来深刻的影响,也显示了时代思想的一种深度以及批评观、批评标准等等的变化;再比如批评活动的方式和功能,近年来作品研讨会的频频举办,既体现了批评的价值和活跃,但作家与批评家的功利合谋同时也带来批评的价值减损。另外,从批评学的学术史着眼,中国古代经典批评文献是大体确然的,而现代文学批评文献学却是有待研究的,当代又有无代表性批评思潮或批评文献?从批评学的现实性着眼,像批评杂志的策划和权威性、批评的集群风格与个人风格、当代批评话语和批评文体的西方化或时代色彩、批评观和批评标准的变化、批评立场的价值中立性、批评家与作家的功利合谋、批评生态与浮躁的批评态度,等等,这种种方面都是亟待批评学研究者给予关注和研究的。
实际上,文学批评不仅仅是一个高层次的方法论问题,批评的基本层在于历史的和现实的批评活动、批评思潮、批评家个案、批评文本及其各种批评现象。由此说来,我们不能不看到文学批评学作为一门学科——其研究层面的多维构成。
三、文学批评学的研究视域与多维结构
既然文学批评现象是丰富复杂的多扇面存在,那么,文学批评的研究无疑应该是多层面的、系统的,而非单一的、断面的。
对于文学批评研究的多层面问题,著名华裔学者刘若愚在对整个文学研究系统的图式构建中曾有详细的划分排列,现全貌摘引如下:
一、文学研究
A文学史
B文学批评
1.理论批评
a文学本论(Theorise of literature)
b文学分论(Literary theorise)
2.实际的批评
a诠释(Interpretation)
b评价(Evaluation)
二、文学批评研究
A批评史
B批评的批评
1.批评的理论批评
a批评本论(Theories of criticism)
b批评分论(Critical theories)
2.批评的实际批评(Practicalcriticism of criticism)
a诠释(Interpretation)
b评价(Evaluation)
就上面图式来看,其对于整个文学研究系统的标示应该说是明白的、确切的,也是符合文学研究实际的,并且我们可以明确看到它详细的细目区分。它把文学研究系统分为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研究两个一级分支,又将文学批评研究分为批评史研究和文学批评研究两个二级分支,在二级分支的文学批评研究中又分为批评理论研究和实际批评研究。分辨到这里,问题已经很清楚了,这里的“文学批评研究”即是真正的名副其实的“文学批评学”。本文所指文学批评学正是在这样一种理解下而言的。
如果不拘泥于刘若愚的划分,再具体点说,文学批评学的内在构成起码应包括以下五个层面:
1.批评史学的研究
2.批评理论学的研究
3.具体批评活动与批评家文本的研究
4.批评思潮的研究
5.比较批评学的研究
这里有史学层面的,有理论层面的,还有实际层面的,这些都应该成为文学批评学研究的基本层面。当年引进西方方法的王国维清醒地认识到:“夫抽象之过,往往泥于名而远于实,此欧洲中世学术一大弊,而今世之学者犹或不免焉。”俄国19世纪著名批评家别林斯基在《论〈莫斯科观察家〉的批评及其文学意见》中提出“批评是运动的美学”,意即文学批评始终与时代、与当下创作、与最新文学信息相伴随,永远呈现为变动不居的活跃状态,“这是一种不断运动的美学,它忠实于一些原则,但却是经由各种不同的道路,从四面八方引导你达到这些原则,这一点就是它的进步。这说明了批评为什么这样重要,这样普通”。由这样的批评学研究意识出发,我们的视野就将不再被拘囿于文学批评的形上层面或方法论研究,而可能拓展到更广阔的现当代批评世界中,关注那些斑驳多样的、亟待深入研究的种种批评事相。如果说批评方法论的集中研究是上世纪80年代所需要的,是那个时代的一种文学呼唤,那么,当方法论研究已经有了诸多成果积累以致出现了雷同性、重复性,甚至带来文学批评的某种模式化、模拟化问题,我们为什么不走进那些活生生的批评家、批评文本的世界呢?为什么不去研究研究他们的批评观和批评技术的历史变迁、他们对当代批评理论的创新和建构、他们批评文本的时代风格和个人风格、他们批评的中国经验、他们的批评的某些局限性等等,文学批评学固然是批评原理、批评方法论的学问,也是包涵整个批评世界的学问,文学批评学的建设当是在这样一种完整的意义上。
201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