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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作家作品读解(5)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进入这种创造的欢愉的,它需要文学的天赋和艺术才华。在李来兵身上,就天然地具备了这一点。不少论者在谈到他的小说时用了“冷硬”、“水上冰山”、“看不透”、“寒冷的理智”等等的字眼,其实,这正是李来兵走向文学的一种生命潜力。高尔基是在受尽底层苦难步入小说创作的,鲁迅也是在看够世相炎凉投身写作的,内心与外在的紧张往往成为艺术创造的萌芽。如果说李来兵生来就寡言沉郁,对外在的一切有一副冷面孔,但他内心的温情理想和好幻想、好想象的精神肌质又时时驱使其寻找着精神的栖息地,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一直不快乐是因为即使我奔跑,也只与小说若即若离,那座城府始终在我内心卡夫卡式地存在着。”而当其终与小说相遇时,他是那样的快然蔚然:“只有小说能与我相依为命……我必须到梦里去”,因为只有在梦里才能与一种“虚无却更强大的在场”真实地站在一起。当然,他又不是一个梦幻症者,清醒的理性使他走向小说创作——一种想象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打通,“梦醒了,梦里的东西变成了一种具体的实在呈现于当下,他们像一群蝌蚪找到了水的皈依。……作为一个通道,小说空前地如此紧密地把我们和这个世界联系起来”。可以说,李来兵的创作,即是这样的一种从精神流浪到梦里梦外的心路轨迹。

由此,决定了李来兵小说创作在这代山西新锐作家群中的独特性。

如果说山西这代新锐作家有什么共同点的话,主要也就是一种地域或年龄上的关联了,在这样的关联中,我们可以说,李来兵的创作有着与同代作家共同的东西:一是对市场经济下社会转型时代的生活和情绪表现以及某些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色彩;二是叙事艺术上的现代意识和技巧形式;三是语言的灵活运用和文体的多样化。李来兵同很多作者一样兼有传统和现代两副笔墨。但李来兵之为李来兵,更在于他提供了一种迥异于人的审美经验和文学世界。

此君文学才气的崭露头角是从2004年开始的,2004年—2005年,《黄河》杂志连续两年以“新锐作家”冠名集中推介他的小说,从此引起关注,其小说《一天》迅即为《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从2006年后,李来兵的创作冲向全国,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节日》《教师节》,2007年之后的作品除刊发于山西本省的文学杂志外,大量刊发于《中国作家》《长城》《文学界》《芙蓉》《鸭绿江》《滇池》《西部》《草原》《红豆》《朔风》等刊物,构筑起一个丰富多彩的中短篇小说的艺术世界。虽然作者生活在一个小县城,但他的眼界并不狭小,如果对他迄今为止的四十多部小说做个分类,大体上可概括为这样几类题材:一是写乡下农村人的生活,如《客人》《姑娘》《节日》《别人的村庄》《活法》等,写出男女老少的各色生活情状;二是写小城中的市民生活,如《赵丙哥》《幸福惹的祸》《城市民谣》《正月十五雪打灯》等,都是小市民日常的琐碎生活;三是写小城普通公职人员的生活,如《在信息流淌的日子里》《花絮》《教师节》《天空》等,包括了机关干部、文书、记者、老师不同人等的现实真实;四是写其他社会生活方面的,如写军人生活的《雪山雪山》、写警察生活的《午后的旅行》、写凶杀的《一天》及写死亡的《死亡的秘密》《苍蝇的死亡之旅》等。在同代新锐作家中,他的小说生活面涉及之广是最突出的,这无疑与其职业有关,他一直是山西北部小城怀柔报社的一个记者,常言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职业习惯又让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使其小说创作具有了开阔的生活面和观察捕捉,展现出近乎全景般的乡间小城生活。但无疑,这里的一切,已经是一个李来兵审美重构了的世界,在它们的生命气息中,凸显出作者独特的创作个性和艺术特色。

首先是作者对现实的非逻辑混乱的直觉,或者说梦里梦外的逆转与张力,由此形成由温情趋向冷寂的悖论式形象体系构造。例如《幸福惹的祸》写一个委委琐琐的卖豆皮的个体户,女儿考上了大学,喜从天降,欢欣庆祝,应该是幸福生活的感人叙事了,李来兵却无意给这种有些瘟头瘟脑的幸福增加多少厚度,而是让他买鞭炮去了,结果撞在一个赌场里、又撞上前来抓赌的警察进了看守所,一个关于对美好事物向往的感人故事就在一个个意外的搅扰下变成人生的空寂;《最后的村庄》中的“闲人”韩文仲因有着一副善良的热心肠受到村人拥戴,尤其敢担道义的精神成为村子和村长的重要支撑,但在他以自己的奉献换来为村里排忧解难的背后,却受到种种阴谋的欺骗和暗算,以致最后村长会被他打倒在血泊中;《客人》中,客人骑着驴子的到来为女主人一家带来一阵温馨,孩子收到礼物嚼着糖块玩耍去了,客人和女主人享受着温馨的甜蜜,但没想到,最后却是孩子和驴子的丢失,客人和女主人的迷茫暗淡。

在所有这些小说中,《一天》是最为戏剧性的一篇,也最为典型地表现出这种悖论式的形象构造特点,一般都将这个由四个短篇构成的小说看做写谋杀凶案的故事,这没错,但读之却不能这样简单定论,“一天”也可看做是写小城日常生活的,“逛街”写了夫妻逛街购物,“恋爱”写青年学生的恋爱纠葛、“债务”写市民买房交易、“家务”写王芳和丈夫的家事,本来都是正常的暖色的生活,但在温情的逻辑中却插进了偶然的悖谬,一个个无法控制的事端发生了,温顺之人突然抓起屠刀成了杀人狂魔,无辜之人猝不及防匆匆命丧黄泉,一切美好骤然之间变成了悲剧。在上述小说中,显然都透出一种不可预知的神秘,即生活的实际经验和逻辑是不可靠的,美好的事物常常在现实的非逻辑变化中走向逆反。那么,为什么会如此呢?为什么将日常的经验世界重构为艺术世界时,展示一种破灭的冷寂?这无疑来自作者的审美经验和自意识。作者的精神内部是一个矛盾体,一方面,他有着温和的、向好的愿望和理想,也看到人类的善良愿望,因为温情出于人性本然;但另一方面,他沉郁冷静的性情又造就了他与现实的一种对立、远观、静观,当作者将那个感受到虚空的“我”溶解于静观中时,就使作者对宇宙万物有一种冷然淡定,有一种看透一切的犀利眼光,在温情的描写中总是逐渐走向对叙事世界的一种深刻的穿透,由此就有了失望的、不幸的、虚无的或冷酷的、冷硬的、冷寂的结局。虽然如此,但同时也会感到一种生命的高扬,于是“悖论”在作者生命内部受到肯定,悲壮也成了一种美的享受。所以,他的文学形象体系是在一种超现实与现实的回环中构筑的,往往将自我的思想、历史的经验等糅合重组,构成一个独立的统一的艺术世界。诚如现代美学家马采所说“让感受性在多方面享受更多的世界,充分发挥它的素质吧。让人格的力量更加深化强化,不是理性的自由,消化更多的世界吧”,由此而来,就构成李来兵小说的一种深刻,即常常灌注着一种精神的拷问、精神的割裂,在美的享受中感知生命的存在和意义,而从被动的感觉到主动的思维之间走向自由的意志。所以他真实地建造着自己的小说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有梦想和欢欣的一切,有忙碌和为之努力的一切,然而,这一切欲望又是那样的茫然而不知所措、盲目而不知所归,一切就化为虚无。正是这种特别的、极端的写照,揭示了人类生活的种种矛盾和悖论。所有这些,就形成李来兵创作的一种独特面孔、一种独特格调,有论者用“冷颜、热心、智语”或“寒冷的理智”来形容李来兵的创作,对其气息神韵可谓体验到位。

其次,读李来兵的小说,往往感觉作者用笔的俭省和世相的镜头感、放大感,有如记者的人物、事件特写,或者说,在特征性的人物故事与灵魂剖露中完成对社会和人的观照是其又一特点。曾有论者谈到李来兵小说“人物的符号化”,有的称作“符号性人物”,这恰恰触及了作者对特征性形象或细节的偏爱,深得短篇小说三昧,黑格尔、歌德都强调人物事物的标记特征。不像当下一些小说家对马尔克斯、普鲁斯特的模仿,往往轻视、忽略人物形象和性格特征的塑造,沉湎于对人物回忆和情绪的意识流展现,终至造成人物的模糊、心灵的碎片而难以动人,李来兵的小说仍重传统技法,总是将一个鲜活的特征性生命和灵魂置于读者面前。这种效果其实来自于作者的艺术追求。李来兵对文学有独到的理解和审美观,他特别强调心灵,曾说“小说不是写给眼睛看”。记得莎士比亚也持类似的审美观,莎翁好像说过,给眼睛看的视觉艺术是不能同给心灵看的语言艺术相比的,前者迅疾从眼前消逝,后者则久久弥留于心中。所以李来兵的小说很注意人物刻画,写人的肖像、写人的性情,写活了人物,故而读过他的小说,几乎每篇都有一个鲜活的人物留在读者脑中,如《赵丙哥》中的赵丙、《客人》中的客人、《姑娘》中的姑娘、《别人的村庄》中的韩文仲、《活法》中的大老六、《幸福惹的祸》中的于五、《城市民谣》中的“隋他妈的”等等小说人物,我们看他的小说,在一定意义上说就是看人物,犹如作者自己所说:“当我把我所有的人物调遣出来,放在台面上,实际上,是他们的心灵先感动了我。而后,才感动了小说。而即使远远望着小说,也让我倍加感动。”正是由于这样的一种小说观,作者特别注意人物的出场,往往几笔勾勒、描画就让人物活跃起来,例如《别人的村庄》:

天差不多快要黑尽了。炊烟此起彼伏的。韩文仲拖拖拉拉地朝前走着。夏日黄昏少有的凉风缠缠绵绵窜过肩、耳和脸颊,韩文仲感觉就像一群蚊子在草丛里唱歌。真舒服呵——,他双手举过头顶,使劲握了握,又蹦蹦跳了几跳,样子像个孩子似的。

再如《活法》:

早上起来,大老六出了院,蹲在墙根,一边刷牙一边扭头向狗窝嗷儿嗷儿地叫。馕了一嘴牙膏水,他的叫声很含混。……大老六刷完牙,声音爽利了。站起来,全身也都一松。他矮还胖,蹲这个姿势最委屈人,刷牙的时候又不习惯像女儿那样笔直住腿,只伸出头;也不觉得女人菊莲九十度鞠躬一样倾下身有什么好;蹲下来,虽然窝腰曲胯,但那才正经八百,跟吃饭一样,跟睡觉一样。

这两段,把两个不同性格的农人写得活脱脱的,可谓精彩传神,一下子就走到了读者面前,好像在与读者共同呼吸、共同生活在一起。但小说的主旨其实又并不止于、并不在于人物外在形貌的刻画,随着故事的推进,小说就会一步步展现人物的社会关系、矛盾纠葛、言谈举止、行为心理,最终直现人物的内在情感和灵魂世界。韩文仲表面的闲散之下是古道热肠、嫉恶如仇、刚烈勇敢的魂魄,大老六表面的粗俗之下有着乡下人的生活恪守和执拗性情。短篇小说《客人》的特征化人物也很突出,全篇几乎没有什么冲突性的情节,在朦胧的乡间环境中,客人、女人、女孩、男孩构成了全部。然而,大人间瞬时迷醉的男女欢爱,孩子心理对客人的怀疑仇视,就是这几个特征性人物演绎了复杂微妙的人际关系,演绎了人性的本能、欲望、意愿、自私、对立、排斥、距离等丰富的哲意。他小说中的大多人物都有复杂的情感、人性的幽微,都有着要走向读者的一种冲击,鲁顺民对此是看得很透的,他说:“李来兵的故事不过是个幌子,当然不是说故事在他小说里不重要。……李来兵将故事的元素撕撕扯扯一番,然后打碎,他的笔永远在做一种破坏性的工作,一层一层将覆盖在人物身上故事的外壳挑开,直抵人物的内心,直到让你看得心惊肉跳不安起来。最后,看到的已经不是故事本身、人物本身,你只会看到有一个叫做李来兵的家伙在那里冷静地摆布着关于人性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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