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丽的面容,清冷的气质,果然是苏青宁。
云来没想到苏青宁竟然会主动上京城来了,而且,看样子,身边只带了两个丫鬟。
面色不耐烦的小厮正要赶她走,云来跑过去,冷声喝道:“放肆,不许对我娘无礼!”
王妃的娘亲?
下人愣了一下,慌得连忙跪了下去,“请夫人恕罪,奴才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
“娘,你别生气。”云来上前扶住苏青宁,赔笑道:“最近府里出了些事,下人们都很是戒备。”
“没事。”苏青宁摆了摆手,面容上有疲惫之色,在云来的搀扶下进了王府,“他们也是忠于职守,对了,你说端王府出了事,是怎么回事?”
云来道:“娘放心,就是前阵子王爷病了一场,现在已经痊愈了。”
苏青宁点了点头,“没事就好,娘虽然一直人在苏州,心里却是记挂着京城的你和碧桑的。”
云来一边走,一边吩咐丫鬟去给苏青宁准备房间和膳食,她从苏州一路北上,舟车劳顿,一定很是辛苦了。
苏青宁却止住了她,“你不用让她们忙活,我就是顺路来看看,等下就走。”
等下就走?
特意干了几天路到京城来,就为了只看自己一眼?
云来匪夷所思,她小心翼翼地问:“娘等下是要回苏州?”
“不……不是。”苏青宁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想等下去顾府看看。”
云来的脑子里有一道惊雷劈过,抬头看了看天,晴空万里,苏青宁不仅来了京城,还要回去顾府,是苏青宁疯了,还是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娘,你确定……是要回顾府……就是……我爹的那个……顾府?”
“你这丫头。”苏青宁瞟了她一眼,“娘还能去哪个顾府?”
“娘为什么突然会想起来要回顾府?以前女儿三番四次地请娘来京城,娘都不理的。”她纯粹地表示不解。
“你爹病了,我来看看他,也是情理之中啊。”
“我爹病了?”云来瞠目结舌,接二连三的惊雷劈过脑门子。
“你不知道吗?”苏青宁脸上似有责备之意,“我在苏州都听到了消息,顾翰林染病在床,已经好几日都没有去上朝了。”
云来有些迷糊,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苏青宁在苏州都听到了消息,自己在京城却完全不知情,难道是这几天她光顾着云无极的病,完全跟外界隔绝的关系?
大年初一在顾府的时候,顾锦琛还说要辞官回苏州去陪苏青宁,眼下才多久,就染病在床了。
到底是疼她爱她的老爹,云来当机立断,“我陪娘一起回顾府一趟,娘别急,爹一定没有大碍的。”
苏青宁愁眉不展,犟了一辈子,到头来,听见那人染了重病的消息,就再也顾不得什么,急匆匆地就跑回京城来了。
十几年没回来了,其他的什么都不管不顾,光是惦记着顾锦琛的病情,犹豫良久,四十来岁的人,竟不敢只身跨进顾府,只得先来找了大女儿。
云来倒是没猜出苏青宁的心思,只是让人告知云无极一声,让人备了马车,快马加鞭地往顾府去了。
匆匆地入了顾府,云来眼睛往四处一扫,发现下人该扫地的还是在扫地,该聊天的还是在聊天,心里突然窜过一个想法,不过瞧苏青宁急切的脸色,她还是把疑虑压了下去。
“我爹呢?”云来和苏青宁来的匆忙,也没人迎接,没人通报,云来随手逮了一个下人问。
正在拿着扫帚打瞌睡的下人愣了一下才认出是云来,忙磕头行礼,“回端王妃,老爷正在书房里。”
苏青宁越发急了,“人都病了,还坐在书房里干什么?”
云来落实了心中的猜测,差点没笑出声来,捂着嘴忍得很辛苦。
老爷病了吗?
那个下人不解地开口想要辟谣,却被云来瞪了一眼,“忙你的去吧。”
他只要摸着头纳闷地退下去。
七拐八拐地终于快到书房之际,苏青宁又胆怯了,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全然没有只手撑起庞大家业的女强人,踌躇地止住了脚步,“云来,你帮为娘去看看你爹吧,反正我也不是大夫,去看了也没什么用,我还是出去等着。”
“娘!”云来忙拉住她:“你虽然不是大夫,但是你可比大夫更重要,我相信我爹见了你,病一定很快地好起来了。”
“胡说!”苏青宁皱眉,“我又不是神仙。”
云来扑哧笑了,哪肯放过这个好机会,半是强迫半是劝说地拉着苏青宁往前面走,“娘跟爹十几年没见面了,难道不想去看看爹吗?他现在病了,正需要安慰和照顾呢。”
“什么十几年没见面,你爹二十天前还来过苏州一趟。”苏青宁突然说道,然后猛地住了嘴。
云来一脸好笑地看着苏青宁,从来不知道自己那个作风利落的娘亲也会这么害羞,“我爹一定是说要陪娘的吧?依我猜,娘一定是拒绝他了,甚至还没说几句话就把爹赶了出去。”
“你怎么知道?”
云来在心里偷乐,一看苏青宁就知道她还爱着顾锦琛,若是顾锦琛告诉她,愿意为了她,抛弃京城这些妻妾,连官都不做了,一心一意地在苏州陪着她,苏青宁没道理拒绝,所以只有她根本没让顾锦琛有说话的机会这个可能性。
身后忽然有脚步声传来,苏青宁和云来两人回头一看,竟是顾锦琛的那些夫人们,苏青宁面色一变,几乎是掉头要走,云来忙拉住她,“娘你还怕了她们不成?”
“胡说!”苏青宁的脸色沉下来,“我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会怕她们这些人。”
“那就不要躲。”云来耐心地引导,仿佛在劝说着一个小孩子,她娘亲,情商值太低了……“哟,是我还没睡醒吗?瞧瞧这是谁?好久不见的妹妹啊。”三夫人扭着腰走过来,一脸夸张地道,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苏青宁,暗暗地生闷气,十几年不见,苏青宁的容貌并无多大变化,唯独风韵更显魅力了,而她们这些留在顾府的人,哪个不是人老珠黄的样子。
苏青宁冷着面色没有说话。
其他的几位夫人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果真是她,啧啧,当年不是走的很骄傲吗?今天怎么又灰溜溜地回来了,姐妹一场,那院子还给你空着呢。”
“我只待一会儿就走。”苏青宁凝着面色道,“你们的院子我不稀罕,留着自己住吧。”
几个夫人越发地刻薄了,“是是是,你是苏家的主事,家财万贯,当然看不上我们这个小小的院子,有本事你也别回来,想必我们老爷,你也是看不上的,你有钱,在苏州想找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你们嘴巴放干净点。”云来忍不住替自己娘亲说话,“谁要再胡说,别怪我不客气。”
几个夫人被云来的气势震住,立即噤声不敢多言。
苏青宁冷冷地笑了,“多年未见,你们还是这副恶心的嘴脸,难怪老爷宁愿从京城跑到苏州去找我,也不愿意再见到你们。”
“你!”几位夫人一齐伸手怒指她。
“外面在吵什么!”在书房里看书的顾锦琛终于推门出来,徐娘半老的一群人中,绰约风姿的苏青宁端然入目。
他大喜,疾步朝这边走来,“青宁,你……”
“你没病?”苏青宁蹙眉望着他。
云来看着苏青宁的脸色,心里暗叫不妙。
“我是没病啊。”顾锦琛一脸不解,“你以为我病了吗?”
“你不是病到连早朝都不能去上了吗?”苏青宁口气越发地不善。
像是明白过什么一样的,顾锦琛叹了口气,“原来,你是以为我病重了,所以才来看我的。”语气顿了顿,“不过,若是能让你主动来看我,就算我真的病重了也没关系。”
“你在胡说些什么!”苏青宁怒目而视,“一大把年纪了,到底知不知羞,这么把我骗到京城来,真是枉为男人。”
顾锦琛百口莫辩:“我没有骗你,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几天只是染了些风寒,朝中并无大事,我便跟皇上告假几日,在府中偷了个清闲。”
“明明是顾府的奴才拿着你的亲笔信去到苏州见我,说你病入膏肓,想要来见我最后一面,你竟然还不承认。”
苏青宁怒不可遏,拂袖转身就走。
几位夫人又在一旁嘀咕:“啧啧,真是不要脸,明明是自己想要回到顾家来,拉不下脸面,故意编了这样的借口,真不知道是骗谁呢!”
“闭嘴!”顾锦琛怒吼一声,“你们都给我滚下去!”
“老爷!”
顾锦琛第一次没了平时的温和,“滚开,这里没有你们的事,不想被我休了的话,就立刻滚。”
几位夫人噤若寒蝉,忙不迭地转身快步走了。
“娘,你说有人拿着爹的亲笔信到苏州说爹病入膏肓,那封信呢?”云来嗅到了不对劲的地方,问道。
苏青宁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来,递给云来。
云来接过,打开一看,惊得差点没一屁股摔到地上去,“娘,你确定这是爹的字迹?”
顾锦琛从云来的手中拿过信,入目即是歪歪扭扭的字迹,“青宁,我已病重,即将不久于人世,盼你来京城见最后一面。锦琛。”
这……顾锦琛忍不住也问了一句:“青宁,你是知道我的笔迹的,你怎会认为这是我的笔迹?”
苏青宁微微锁眉,“我起初也是不信的,可是那下人说,你病到已经提不起笔来,这封信还是下人握着你的手写的,那上面不是还有你的玺印吗?”
信的右下角,果然是盖了顾锦琛的玺印。
云来凝神思忖了片刻,问向顾锦琛:“爹的玺印一般都放置在哪里?”
“书房。”
“那最近有谁去过你的书房?”
顾锦琛回想了一瞬,“夫人们一般都不会去我的书房,只是最近,碧桑回来过一趟……”
云来当下明白了,一拍手,微微笑了,“看来是碧桑这小妮子在里面捣鬼,不过,她的这拙劣的诡计能把娘从苏州骗到京城来,也算不错了。”
苏青宁默然片刻,没想到自己精明一世,竟然会栽倒在最没有谋略的小女儿手上,思及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听了他病重的消息,连衣裳都来不及收拾,急匆匆地奔了来,只为了能见到他最后一面,一路上不知道还掉了多少眼泪,心里不无懊恼,脸颊烧汤起来,讪讪地站在那里。
“青宁,你心里果然还是由我的。”顾锦琛展眉笑了,俊逸的面容,仿佛依旧是曾经苏青宁年少时爱过的那个人。
苏青宁缓了心神,冷然道:“既然你没事,那我就走了。”
“爹!”云来忍不住叫了顾锦琛一声,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无论是软硬兼施,无论如何都不要放过这个苏青宁好不容易卸下心防的机会。
“青宁,你听我说!”顾锦琛闪身到苏青宁面前,语气缓下来,定定地望着她:“我知道我曾经辜负了你,我现在终于幡然悔悟,只想跟你共度余生,你能不能再给我个机会?”
苏青宁讥讽一笑,“再给你机会?顾翰林,你别忘了,当年我是拿着休书离开京城的,这十几年,你若是有心,自然会有机会,可是如今,我们都快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我也没有精力再折腾了,顾翰林好自为之吧。”
顾锦琛的双手按在苏青宁的肩头,“少年夫妻老来伴,难道你想要孤零零地过完余生,想要我一直悔恨到死,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倔强,不肯给自己给别人留退路呢?”
苏青宁神色微微一沉,闭眸一瞬,睁开眼道:“你要我给你退路,那好,你若是放弃这京城里的所有,高官厚爵,娇妻美妾,一无所有地跟我走,我便给你机会。”
云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突然开始觉得,爹的这盘局,胜得太容易了,若是苏青宁知道,顾锦琛早有此打算,不知道会作何感想……“我答应你。”顾锦琛的嘴角隐隐抽动,像是想笑,又得极力忍着。
苏青宁吃惊地抬头望他。
顾锦琛叹一口气,将她揽入怀里,感受着一股暖流滑过全身,他爱了一辈子的人,临到头了,才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意,终于决定把她追回身边,好在,也不算太晚。
“于我而言,你比高官厚爵,比娇妻美妾,被荣华富贵,甚至比我的生命更重要,只是可惜我不能太早明白这一点,白白蹉跎了这么多年。”
他喟叹。
苏青宁却是生生地落了泪,委屈,心伤,不甘,愤怒,指责,释然,满足,各种滋味都有。
“你在京城里等我几天,我把公务交给可靠的人,再跟皇上辞官,便随你一起回苏州。”他信誓旦旦地保证。
“你的那些夫人们呢?你都舍得下?”苏青宁在他怀里抬起朦胧的泪眼。
“顾府所有的家业都留给她们。”顾锦琛笑,“只是,我一无所有了,你会嫌弃我吗?”
苏青宁依偎着顾锦琛,红着眼落泪,只是轻微地摇了摇头。
云来在一旁看了半天,感动的稀里哗啦,她爹她娘,一把年纪了,还乱煽情一把的,扭身正要悄悄地离开时,苏青宁忽然出声:“云来!”
“嘎?”她回过头来,看着苏青宁突然擦拭了眼泪,似笑非笑的表情,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去帮我把碧桑叫过来。”
“现在吗?”云来陪着笑,“娘还是先歇息两日,你这么舟车劳顿的一定很累,等你缓过气了,女儿再把碧桑叫到你跟前来给你赔罪。”
“哼。”苏青宁冷哼一声,“我不用休息,你现在就去,把碧桑叫来。”
“青宁……”顾锦琛忍不住为顾碧桑说话,“女儿也是为了我们好。”
“你闭嘴!”苏青宁扭头瞪了他一眼,顾锦琛立刻噤声,对云来抛了个同情的眼色。
“娘你别生气,我这就去秦府把碧桑叫过来。”云来忍不住为碧桑捏了把冷汗,在苏州的时候,苏青宁一向对两个女儿的管教甚严,甚至把碧桑送出去学武修身养性,哪容得她故意耍阴谋诡计欺瞒双亲。
“对了,把秦公子也一并请过来。”苏青宁又补了一句。
云来应了声,悬着的心放了一半下来,也许苏青宁只是想见秦逸舟一面,也许,有秦逸舟在,苏青宁不会狠狠地罚顾碧桑。
这么想着,她命人送自己去了秦府。
听闻端王妃的来意,下人们似乎有些为难,“公子和夫人正在……”
云来一愣,莫不是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撞破了他们的好事?
“公子和夫人正在打架……”下人们终于把这句话说完。
话音才落下,不知道从何处响起了花瓶噼里啪啦碎裂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更响的砸碎花瓶的声音。
云来想起上一次跟顾碧桑逛街时,她兴奋地买回的那些花瓶,心里蓦然有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