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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生命(1)

燥冷的风迎面猛吹过来。几场秋霜后已经泛黄的草,被吹得紧紧地贴伏在山坡上。风势稍弱一点,草便趁势弓起来,不及变直就被一股更强烈的风压倒。每一棵草都摇晃着,发出刷刷的响声。很快,草中蕴蓄的那些水分,那些绿色在这刷刷声中迅速消退。风愈发啸得尖利了,干枯了的草终于被拦腰扯断,打着旋飞快地升上天空,向很高很远的地方飞去。大半天来顺着山脊爬的尽是立陡的山路。现在,顶着风头人已很难迈开步子,就算人能走动也没用,牲口累了,不走了。驮脚汉没有鞭子,他们不是骑手。

蓄着长头发的汉子说:“歇下来吧。”

“歇。”光头的汉子应了一声。

把驮子卸下来,围成一个齐膝头髙的小圈子。光头汉子的狐皮帽不时给风刮下来,戴上,又被刮下来。他干脆把帽子掖进怀里,一根根木棍被使劲楔进地里,用石头钌紧了,再把马缰绳穿过棍头的小铁环,系牢。一根棍子上拴好一匹马,牲口也围着驮子圈成一个大点的圆圈。这时,他才觉得头皮叫风吹得难忍,便狠狠地皱了几下头皮,口中喃喃地念着佛语。

长头发汉子头戴一顶帽檐耷拉着的蓝布棉帽,帽耳拉下来,紧紧地扣在下巴上。光头汉子从他微微抖动的胡须看出他暗暗地为自己的帽子得意,为自己的头发得意,而且还有话没有说出口:“唏!和尚。”

长发汉子胡须停止了抖动,说:“烧火吧。”

“烧火?”和尚哼了一声,“这风不光会叫你把胡子烧了,山烧起来怕连人也要像牛肉一样烧……”他赶紧掩住口,但不吉利的话已有大半溜出了口。听着尖利的风声,心里不禁有些发毛。

长发汉子却一点也不计较这个:“那我先把你烧熟吃了。”

“阿弥陀佛,造孽。”

“啊!造孽。”长发汉子嘲讽着啊了一声,又恶声恶气地重复了一声:“造孽。”

马匹慌乱了一阵,这时已经安静下来了。两人都把头缩进皮袍襟里,一盘腿,靠着驮子蜷成了一团。已经被牲口圈减弱了的风势,让驮子圈一挡,变得更微弱了。满天飞旋的枯草败叶便降落在这平静的圈子中。皮袍里更是没有一点声响。沉默。沉默就是对严酷的自然最有力的抗争。

天空灰蒙蒙的。风正把那灰色大把大把地撕扯下来四处挥洒。整个世界似乎陷入一片混沌。而山脊上那些默然的牲口,犹如岩石岿然不动地昂首向天。似乎是山的精灵,正要生气勃发地嘶鸣。这时,要是有鹰能飞上天空,就可以看到,这些青色、白色、红色的马围成的圆圈在萧索的氛围中犹如一个怒放的花环。但看不见人,两个驮脚汉这时只是两块石头,两块不会风化的石头。

风已经把空旷的大山里一人一马踽踽而行的悠然情调一扫而光。那些自觉很是美妙的诗句不觉间都消失了。年轻的邮递员紧挽着马缰吃力地往前走。

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第一次出来跑这条邮路,不想却遇上了这样的“好天气”。可不像在公路上骑着摩托神气地哒哒哒驰来驰去。这条路,来去五天,全靠马驮人背,通到一个僻远的十几户人家的村寨。不知是汽油味闻腻了,还是看着老邮递员僵手僵脚的样子有些不忍,他争取到了这趟远邮。现在不禁有些暗暗地后悔。也许还和这一向似通非通地读了几本惠特曼之类的书有些关系。

想到这里,脚步反倒添了些力量。年轻人觉得必须这样,必须有这风才更能显出自己的气度与胆量。

遇到一个小小的岩洞他也没有停下来,却艰难地弓着背、挽着缰向山顶爬去。

山脊渐渐开阔,触目处尽是随风狂荡的草浪。风吹得十分猛烈,无遮无拦地横扫过来,发出饿狼似地嗥叫(只是一个比方罢了,他并没有听到过狼叫),他又感到惊慌了。步子迈得越来越艰难。渐渐,他心里便只想着一点,越迈不开步子越是想到这一点:停下不得。无论如何不能停下,老邮递员讲过。不然,不然……等到明天的太阳升起来,将会是这样一幅画面:干缩的嘴唇间露出紧咬的牙齿,叫人远远望见还以为是在嬉笑,实际上却是冻死了。那笑好惨,还不如哭。想到这里小伙子可怜巴巴地要流出眼泪来了。但他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哭可不成样子,姑娘会掩口一笑:“嘻……男子汉。”当然,眼下不会有姑娘。有的只是正在陷入一片混沌的山。山藏起来了,但人还要往前走。马低下头,在还很新鲜的杂沓的脚印上嗅着,扇动几下鼻翼,像是受到了一种鼓舞,肩胛更有力地耸起。他手紧紧拉住一绺马鬃,把头靠在马脖子上艰难地走着。山脊渐渐升高,变陡,变阔,风更疯狂地迎面扑来,马的步子也更加有力了。风直往口里鼻里灌,噎得他喘不过气,嘴唇已经龟裂,流出的血又凝成了暗红的血块。他便千脆转到马屁股后躲过风势,揪住马尾,让马拽着往坡上走。

渐渐,接近了山顶。

年轻的邮递员情绪又变得高昂了。想到风,想到马,想到自己。手里还揪着马尾,觉得马匹身上那力量,那坚韧或许还有说不出的什么正通过十指、掌心进入自己的躯体。而这个躯体便可以无所颐忌地投入这总有风暴的大山。“真他妈的是匹好马!”他哼了一句,诗句应该粗鲁一点,才与这情景般配,他想。翻过山顶下,山道就轻松多了,他又想。

眼下这样的山顶,是完全超出他的想象的。放眼望去,山顶宽约里许,长度在目力可及的范围内无止境地延伸,只有无边的草浪在无规则地狂荡着,令人望而生畏。

他不禁沮丧地跌坐在地上。马也颓然卧倒在地,口里冒着白沬。路还很长。这时他才明白拽着马尾上坡是一个错误,一个不可以用写检查来弥补的错误。顶着风头,驮着邮件,又拽着一个男子汉攀那么久的山坡,马因而耗尽了气力。这就意味着,他将像老邮递员说过的那样木然地嬉笑,而感觉不到明天太阳的温暖。天哪!一个男子汉把自己的名字拴在马尾上而不是马缰上。连最好动感情的姑娘也不会洒一滴泪珠,而要掩口一笑:“嘻……男子汉。”

驮子歪斜在马背上。马褡口已经给风扯开,几页报纸的边和半截信封急剧地拍打着,就要给风拔出来,卷向天空。手指冻得很僵了,好不容易他才笨拙地系好了马褡口。他把挂在腰带上的风镜解下来,端端正正地戴上。把那个吓人的死字在心里对自己说出来,他反而变得镇静了。往前挪挪身子,紧紧抱着马脖子,马嘶哑地咴唆了两声,年轻人觉得泪水就要流出来,但他不要这样,便仰脸朝天望去。头顶,灰色的穹隆似乎马上就要崩塌。

和尚把皮袍襟敞开一点,露出一只耳朵。这时风的尖啸声已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低沉雄劲的呼呼声,横掠过耳边,听不出有一点间隙。“更大了。”他轻轻地碰碰长头发汉子。

“像是……”

“雪要下来。”

“好像是。”长发汉子探出头来,眯缝着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想不到今年雪来得这么早。”

“没想到。”长头发汉子应了一声,接着便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和尚又皱着眉头说,“那今天就下不了山了。”

“肯定?”

“你连这个还看不出来?”

“在山上过一夜就是了。”长头发汉子看着和尚那生气的样子,这才认真地问:“泥炭有吗?”

“有。”

“柴呢?”

“也有。”

长头发汉子整了整腰间的打火镰。火石、火绒都有。他站起来,把驮子圈内积起的枯草一齐揽到怀中。

和尚口里喃喃地念叨着。

“哼……佛祖,火就是佛祖。”长发汉子斜了和尚一眼,就把头又缩进了皮袍襟里。他已经快要在羊皮袍那带着腥膻味的温暖中睡着了,却又被和尚撞了一下。

“喂,我说后边有人马。”

“你看见了?”

“我觉得……”

“觉得……觉得,你真修成神仙了。”

“不是,邮递员去我们寨子,该是今天。难怪我觉得。”

“哼!那老头可比你强多了。”

“哦,善有善报。这老头可不像别的工作同志。”

“善报?像别的工作同志他就不会来钻这大山。”

“也是。”和尚闷闷地说,吸了一撮鼻烟。善有善报,这是他遵奉的惟一信条。很难说这是信仰坚定,只是他的认识就仅止于此。想到自已的一生,长发汉子的一生,都与这信条相悖逆。但他宁可以为那许多跌宕的经历是一场梦魇,如虚幻,如过眼的云烟。只有死才是真实的,才通往宁静,通往平安。

“命。”和尚寻思了一阵,又吐出了一个字。

“命?”

“像天一样,这么大的风也把他怎么不了。”

“空的你都怎么样不了。死了也就空了。”上句还在反诘和尚,下句就不禁流露出了沮丧。

“死也不容易。”一句话点到两人的伤心处。

“唉!”长发汉子叹道。

“唉……”和尚叹道。

插在马鬃里的手掌感到马颈上的肌腱渐渐绷紧。马又低低地咴咴两声,一扬脖子,摇晃一下便站了起来,瞅了主人一眼,亲昵地扇动一下宽大的鼻翼,又往前走了。

他口里莫名地发出“啊!啊!”的叫声,抓住马缰走在了马前面。风把棉大衣的下摆高高扬起,他微微弓着身子往前走,脸上现出一股凶狠的神情。他相信,张开的大衣下摆是他矫健的双翼,而自己则变成了一只萊璧,一只精灵,不!是一只无名的猛禽正在穿透风雪弥漫的天空。双翼搏击着,而且遮蔽着。遮蔽着忠诚的马匹,遮蔽着那辆绿色的摩托车,遮蔽着自己心中关于姑娘们的那点温柔,遮蔽着急欲啜饮生活的年轻的自己。

……往前走。走。还默念着一些不知怎么冒上来的句子。从鱼形的巴门诺克出来,这山背多像是一条大鱼背啊!走。从……呵,这真是有男子汉气势的诗句。这些断续的诗句都汇聚向心中那个主题:走。心是多么广阔!那些邮件也一件件栖息在心中。太阳穴上像是有一只活塞在敲。他相信自己糊涂了,不然怎么想到胸口是鸽窠,邮件带着哨音飞舞而去。

马又一次腿一软,趴下了。

他把邮包从马背上卸下,自己背起来。一个星期来国家、省、州三级的日报,廖廖的几封信件,并不会有这三、四十斤的重量。马褡里尽是些零碎的日用百货,全是老邮递员给寨子上的人捎带的。老邮递员本不愿再麻烦别人,但他自告奋勇地捎带上了。这也使他有点暗暗反悔。

他把邮件背好,丢下马鞍,马终于又站了起来。

尖利的耳鸣剌得太阳穴阵阵剧痛。天空也一阵一阵发黑,许多飞舞狂荡的星星就在其中嚣叫着。他仍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没有了思想,只是机械地往前移动着双腿。当风停下时,他也随之颓然倒地了。

细细密密的雪花洒落下来。马也随之沉重地卧倒了。

饥渴烧灼着他。他大张着口,让嘴唇、舌尖沾上点那凉丝丝的雪花。气喘得平顺一点了,他掏出仅剩的两个冷馒头。大咬了一口,囫囵咽下,又咬了第二口,下咽的同时,似在寻思什么。他蹭到马头边,把馒头餅碎了,塞进牲口嘴里。吃了馒头,牲口似乎长了些气力,便舔食着已堆积起来的雪。小伙子嘴边不禁浮起一丝微笑。马的眼睛里慢慢浮上一层亮光,愈来愈亮。他把冻僵的手捂在马鼻孔上,让它呼出的气息温暖一下,盯着马眼。而马一眨大眼,几滴泪水便刷刷地滚落下来。小伙子嘴角那丝温柔的微笑立即僵住了。

他想要站起来。刚才那个疯狂的世界已在沙沙的细密的雪声中消失了。但他明白他站不起来了。这个神秘的世界就将这样叫人倒下。在无边的柔和,无边空旷的雪野中——他并不怕提到这个字眼——死去。不过他相信马会有力量站起来,这不,它正慢慢地啃着身边的草。他脱下大衣,盖在邮件上。再把马缰缠在手腕上,系紧。一旦马站起来,就任它拖着往前走。它认得路,老马识途。任它把自己的身体拖烂、拖光,只要手还在马缰上。

雪下了好一阵了。

长发汉子探出头来。雪更大了,简直是在成团成块地往下掉。揽在怀里的干草让雪浸湿了许多,他赶紧把剩下的几把塞进衣襟里,这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酒瓶,猛喝了一口。和尚在皮袍里骂了一句什么。

“什么?”他问。

和尚伸出头来,并不看他:“我闻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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