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稗类钞》上有一个更曲折的故事:康熙初年新任池州知府郭某在赴任途中被强盗杀害,妻儿被强盗掳掠。强盗发现官凭后,大大咧咧冒名到池州上任。到任后,冒牌知府为政精明,把池州治理得井井有条,人人敬重。年终考核的时候,上级给假知府评了“政理精明”。唯一让上级官员有点不满的是,池州所征钱粮久不上缴。上司询问缘故,答曰,钱粮重事,一定亲自押解,凑够以后一次性送到,既安全又高效。假知府还邀请上司查看池州官库,上司看到果然钱粮满仓。
在此期间,不断有亲朋好友来池州拜访或者投奔“郭知府”。这些亲友进了知府衙门就被暗杀,无一逃脱。郭知府的小舅子得知这件怪事,亲自跑到池州查探。他比较精细,没有直接去衙门,而是在路上观察知府出巡,发现池州知府竟然不是姐夫!小舅子寻机混入知府衙门,从被羁押的姐姐那里得知真相,赶紧跑到省里报案。安徽省衙高度重视,调集重兵杀入池州,围住知府衙门,抓获了假知府真强盗。调查发现,池州府衙内存有白银八万两。据强盗交待,他准备收齐十万两税银后卷款潜逃,过逍遥日子去,可惜在成功的前夜功亏一篑了。最后,这个很有行政能力的强盗被处决了。
为了杜绝强盗冒充官员,再做出成绩来,让真实官僚们颜面扫地的情况,古代官场不断加强对官员的保护,不让强盗有可乘之机,同时想方设法加强官员甄别和到任确认制度。比如增加官员到任的手续,官员要先拜访各个相关衙门(而不是直接上任),多认识人,增加冒充的难度;比如增加官员身份证明的文件或者实物,且分开保存、多处保存,让强盗难以凭一张委任状就上任。清末,照相技术传入中国,一度产生了给官员照相,存入档案,作为辨认依据的提议。赞同者认为这是最经济的做法,官员只需多交几张照片,就能免去引荐、拜会等交际,直接从原籍去任所上任,与己方便,也与人方便。但是这样侵犯了经手官员任用选录手续的吏部官吏们的既得利益,没有被采纳、推广。
相比强盗冒充官员上任,历朝历代更多的假官是平民无赖直接假扮的,骗吃骗喝骗钱财,更骗尊重骗社会地位。如果说强盗冒充官员暴露的是古代人事甄别制度的缺陷,那么这些假冒官员暴露的是整个社会对官员的病态追捧和攀附。
明清时期的苏州,是繁华富庶地、温柔富贵乡。五光十色的地方,五花八门的事情也多。比如明朝万历年间,有个徽州商人想打通抚台关节,搞份“批文”。一次,还真让他遇到了一位自称是抚台侄子的公子哥。徽商请他帮忙,公子哥儿满口应承下来。当着公子的面,徽商将银子封好,说:“事成以后,以此物为谢。”过了几天,公子穿着官服,带上徽商的讼词径直走进了巡抚衙门。徽商不放心,跟在远处,看他进去后,在衙门门外等他出来。日头偏西,巡抚衙门的公事已毕,各位官员纷纷出来,大门紧闭。公子哥还没出来。徽商寻思,想必是巡抚大人留侄子吃晚饭吧。他询问门旁的差人,差人都说不知道。到了晚上,公子哥终于出来了,满嘴酒气,说是和巡抚伯伯喝酒了,出来晚了,事情办妥了。徽商深信不疑。公子哥又拿出官封信函文书给徽商,印识宛然。徽商大喜,请客塞银子。两人尽欢而去。
等徽商带着文书去办事,才发现文书上的印章是假的。此事是一个无赖设的骗局。那天是官员谒见巡抚的日子,衙门人多混乱,假“巡抚侄子”混在人群中进了院子,躲藏在某个角落,吃随身携带的酒糕,晚上再趁人杂混乱出来。所谓文书都是事先伪造好,藏在身上带进去的。
徽商久经商场,按说是精明之人,为什么中了假官的圈套呢?首先就是他有求于衙门,而寻常的渠道成本太高,或者压根就不可行,必须攀附官员疏通关节。急于求人,让一个精明的商人丧失了警惕性,给无赖提供了可乘之机。其次就是,这个无赖巧妙利用官员拜谒巡抚的机会,给徽商演了一出戏。受骗上当的根本原因,还是徽商本人对衙门公权力的敬畏、需求和追捧。
更离奇的还是假官冒充行骗到受害人不仅不敢戳破,还要替他掩盖,甚至帮忙“转正”的程度。《儒林外史》中有一个故事:明朝江宁县居家的高翰林邀请施御史、秦中书和县里的两位秀才来家一聚,会会一位到访的官员。高翰林介绍说这位官员叫万里,浙江人,20年前自己在扬州会过他。前日,万里从京师来江宁,说已经担任了内阁中书。万中书到了,送进名帖来。高翰林赶出来,拱手立在厅前滴水下,叫管家请轿,开了门。万中书下了轿,只见他头戴纱帽,身穿七品官服,急趋上前,拜揖叙坐。两人相互客气地来到正厅,和四位来客相见。六人大谈科甲学问,许些将来少不得互相照应的空话套话。官场讲究的就是人脉和和气。初次见面,江宁的各位就和万中书“一见如故”,称兄道弟了。
第二天轮到秦中书做东宴请万里,邀请高翰林、施御史作陪,还请了一个戏班子唱戏。谁知中途江宁县方知县带着二十多个捕快,冲进来,一条铁链套住万里,把他抓走了。
堂堂的内阁中书在三位同僚注视之下,被地方官给抓走了!这事传得尽人皆知,“脸面却也不甚好看”!秦中书、高翰林和施御史三人不能不问,马上派人去县衙打探消息。原来,浙江省台州总兵苗而秀海防不力被浙江巡抚参奏革职。官府在抄苗家的时候,查到了万里拍苗而秀马屁的诗文。于是台州知府发文江宁县缉拿万里归案。
这是个“打秋风”的小案子,并不要紧。严重的是,方知县审查时发现,万里的内阁中书是假冒的。二十多年来,万里在科场上屡次名落孙山,连个举人都没捞着,年近半百后衣食无着,假冒内阁中书骗吃骗喝,不想在江宁闹得动静太大,又被方知县写入案卷,马上要押解受罚去了。连带着,秦中书、高翰林和施御史三人的麻烦也大了。他们与一个假冒内阁中书称兄道弟,不被人说是同伙、别有居心,也会被追查失察之过。
“若要图干净,干脆替他买一个内阁中书的官位来。买官的钱,让他打欠条,等他赢了官司上了任,叫他一五一十还回来。即便还不回来,也比被动受罚要好。”于是,秦中书拿出1200两银子买官;高翰林赶紧写了一份买官的揭帖送到内阁,先给万里存案排队;施御史连夜打发人进京,给万里特事特办去了。三人不惜代价,发动人脉、连夜办理,万里的“内阁中书”很快“转正”了。他的事情,只剩下写错了几篇拍马屁的文章了。秦中书、高翰林和施御史三人也跟着没事了。
在这里,万里的骗术并不高明,他更多是一个被动的角色。他的假官能够被人相信,起于高翰林的引荐。有一位官员推荐了万里,说他是内阁中书,秦中书、施御史等人自然轻信了。谁不想在官场中多一个熟人,多一条关系呢?而万里因祸得福,则起于江宁县这个官僚小圈子、小关系网的自保。保存颜面和前途,比揭露、惩罚一个假冒官员更重要。何况,三人替万里买了官,也多了一个真正的官场朋友,还能借此控制万里,并不是血本无归的投资。
如果说《儒林外史》是小说,不足为据,那么清朝乾隆年间还真有一个“假官转正”的真实故事。
江苏常州有一个骗子钱豁五。他从小诵读经书,头脑灵活,笔头上有些功夫,就是不擅长考试,连秀才也没有考上。钱豁五做生意怕吃苦,当塾师嫌贫困,又喜欢吃喝玩乐嫖赌,欠下许多外债,在常州混不下去了,只好远行他乡,以骗为生。
钱豁五远赴广西继续行骗,后来名声又臭了,在广西骗不到钱财了。情急之下,他又生一计:弄到一个广西巡抚衙门的信封,里面塞上废纸,外面粘上鸡毛,弄了一套竹筒黄面的包袱,往身上一背,假冒广西巡抚衙门的信使。他取官道东行,经湖北、江西入浙江,一路招摇动众,吃喝全由驿站供应。直到杭州后,被驿官识破,扭送官府。
一般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但钱豁五毕竟是个“惯犯”,老辣之致,他不但没有丝毫的害怕,反而开导钱塘县令说:“我假冒官差,固是犯法。但是你将此案一办,岂不连桂、鄂、赣、浙四省相关官员都要被定个糊涂失察的罪名?”钱塘县令经其提醒,哭笑不得,只得将他关进监牢里,放也不是、判也不是。恰巧有一位常州籍的御史到杭州,听说老乡中竟有这么一位“人物”,觉得关在牢里实在太可惜了,于是为他说情开脱,并把他介绍给盐运使柴某人当幕宾,专司出纳一职。盐运衙门本是个肥差,钱豁五在此如虎添翼,大展身手,两年下来,足足捞了十多万,遂化名“钱炳”为自己捐了个五品官。昔日骗棍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命官,也算修成“正果”。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钱豁五还没来得及享受真正的官员待遇,姓柴的盐运使遭人检举入狱,钱豁五被打入同案,结果革职发配,充军去了。
钱豁五的例子和万里的故事,异曲同工,都是官僚体系为了私利,将假官漂白成真。其中的转化不是假冒者自身能够完成的,他们是被动的。假官的出现,是官僚体系的病症表现。如今假官“成真”,则表明官僚体系已经病入膏肓了。不从根子上加强对公权力的限制,就不能杜绝假官现象。
其实,除了强盗假扮官员、骗子冒充官员外,还有一类数量更庞大的“假官”。他们就是那些依附在官员身上,能够分享到公权力的人群,比如达官显贵的亲戚家人,善于整合资源牵线搭桥的读书人、同乡、故友等。不少官场的沟通、麻烦的处理,都是由这些人暗中执行的。他们在人前谈吐严肃端庄,表现得正义凛然,但他们不是官员,不用承担政治责任,办好了不能升官发财,也没有俸禄或补偿。那他们图什么呢?——利用公权力图谋私利。
和珅倒台时,他的管家都被查出收受了数万两银子的贿赂。俗话说,丞相家人七品官。和珅的家人可比七品官员牛多了。和珅当权时,府邸所在的胡同挤爆了各地、各衙门和各个级别的官员,因为满眼看过去都是顶戴,人称“顶子胡同”。很多人求见和中堂不成,转而结交和府家人。地方总督、巡抚和和府管家称兄道弟,道台、知府与和府看门的结拜兄弟,都不是新闻。严格说,他们不是官员,在很多人看来,却比真官的能量还大,比真官还真,收益自然少不了。数百上千的银票流向和府家人的兜里,各个官员逢年过节更不忘给他们送一份礼品。
古代那么多人冒充官员,看中的就是公权力身上附着的丰厚的额外收益、衍生权力,追求的是那种被社会追捧攀附的感觉。要不,怎么没人去冒充杂货铺的掌柜啊?
古代的“官二代当官”
唐朝开元年间,唐玄宗的弟弟薛王李业死了。礼部侍郎贺知章负责给李业的葬礼挑选“挽郎”,不料在这个小问题上掀起了轩然大波。长安城内因此爆发了一次群体性事件。
所谓的“挽郎”,就是出殡时牵引灵柩唱挽歌的人,算不上什么好事,但给帝王当挽郎就不同了,报酬优厚。治丧结束,吏部要登记挽郎的人事材料,分官配职。也就是说,挽郎当完就当官——这就是给皇家抬棺材的报酬。因此,每次帝王葬礼的挽郎无不集“一时秀彦”,满眼看去都是达官显贵的子弟(官二代)。普通人家的子弟根本不能染指。比如东晋南朝时期,帝王后妃的挽郎,规定要是六品以上公卿大臣的子弟。到了唐朝,十三四岁的公子哥就能选上挽郎,踏入仕途,比寒窗苦读轻快得多了。因此,听说薛王李业死了,长安城内外的官员子弟们跃跃欲试,争着要当挽郎,要挤入“后备干部”队伍。
贺知章自然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愿望。而他最后挑中的挽郎人选,也不可能全部是“一时俊彦”,让所有竞争者都心服口服。于是,未能入选的官员子弟们群情激奋,大骂贺知章不公,跑到礼部大吵大闹。情绪激动的公子哥们还到处找贺知章,要痛殴他。礼部吏员们惹不起躲得起,紧闭礼部大门。公子哥们就堵在衙门外高声叫骂,不少看热闹的人也跟着瞎起哄。这一下子就恶化成了影响首都稳定的群体性事件。
对这种事,其他衙门的官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没人出来管。说不定,他们中的不少人还因为自己的儿子没有入选,对贺知章怀恨在心呢!解铃还需系铃人,还得贺知章出来平息混乱局面。贺知章就在礼部衙门内搭了个梯子,爬上围墙,趴在墙头上喊:“诸君且散,见说宁王亦甚惨澹矣!”意思是说:“大家别着急,听说宁王的病情也很危急了!”“宁王”是唐玄宗的大哥李宪。当年,李宪主动让贤,把太子宝座让给了三弟李隆基。李隆基当上皇帝后,对主动让位的李宪优待有加。贺知章的潜台词是:李宪死了,葬礼会更隆重,挽郎的数量会更多,大家都还有机会!
聚集的公子哥们听贺知章透露如此宝贵的小道消息,纷纷散去,回家等宁王李宪的噩耗去了。只是不知道,病中的李宪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这个故事里的挽郎,为官僚子弟直接当官提供了便利渠道。中国古代始终存在“官二代当官”的制度便利。秦汉以后,“世官世禄”作为一项制度已经寿终正寝,但阴魂却一直没有消散。西汉就确立了“任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