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御膳房豆腐只是看着像豆腐,却不是黄豆做的,而是用上百种鸟类的脑髓,精研而成。御膳房的青菜倒还是青菜,可做法全变了。朱元璋流浪的时候,能有清水煮熟的青菜吃就不错了。他的子孙吃的青菜,要从几百几千棵青菜中挑选最好的菜心,放入鹅肝中泡一定的时间,然后用上等白酒清洗,最后用文火慢炖多时的鲍汁、浓汤翻炒而成。名字还叫“炒青菜”。因此,明朝御膳中的一道青菜比一道熊掌还贵,一盆豆腐比一碗鱼翅还稀罕。
于是,虽然明朝皇帝的食谱中有苦菜根、苦菜叶、蒲公英、芦根、蒲苗、蒜苔、苦瓜之类的粗菜,有高粱、苜蓿、榆钱、麦粥、杏仁之类杂粮,但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们依然不会知道民间疾苦,更不会了解当年老祖宗朱元璋是如何艰苦创业的。说不定,后代的皇子皇孙们还会觉得“苦菜”、“高粱”等挺好吃的。这就好像西晋的白痴皇帝司马衷得知老百姓没有饭吃的时候,非常“纯真”地发问:“他们为什么不去喝粥呢?”——司马衷喝的粥,可是加了肉、加了海鲜的。同样,明末华北大旱,崇祯皇帝说不定会想:虽然没有米饭吃了,但苜蓿、榆钱什么的野菜也挺好吃的,老百姓完全可以过日子了。
朱元璋的遗产,算是被子孙给糟踏了。
其实,朱元璋的其他遗产,也没被子孙后代继承。比如他废除了丞相,设立了内阁,要将全部权力集中在皇帝一人之手。这么做,皇帝的压力是大了些,工作强度也大了很多,但皇权更稳固了。他还撂下狠话:后世有敢言复立丞相者,斩!从此,“丞相”一职在中国绝迹了,但原先只是皇帝顾问的内阁大学士却掌握了实权,成了事实上的丞相。慢慢地,连皇帝身边的司礼太监也窃取了实权,再兼管特务组织,也成了事实上的“内相”。朱元璋去了名义上的丞相,皇子皇孙们的权力非但没有巩固,反而分散了。究其原因,主要还怪朱家后代皇帝太懒,不愿承担那么大的压力、不愿像老农朱元璋那样没日没夜地工作,主动将权力放给了身边的人。
朱元璋痛恨贪腐,下令凡官吏犯受贿罪,严惩不贷。他规定官吏贪污达60两即杀头,还要剥皮实草震慑贪污。他死后,严厉的反贪治贪措施就被抛到一边了,贪官污吏前赴后继,让明朝成了官场最黑暗的时期。监察、司法机关成了“保护官吏”的机关,连县里贪腐的小官吏都不敢动,更不用说大鱼大鳄了。
据说,朱元璋他老人家还曾在宫门口挂上“宦官不得干政”的禁牌。结果,明朝是宦官干政最严重的朝代。朱元璋的后代子孙们,不仅利用宦官监视朝臣,还让太监们在内处理朝政、在外监督军队,早把朱元璋的禁令当作耳边风了。
不仅是朱元璋,其他皇帝也遭遇了相同的尴尬。比如汉高祖刘邦曾立誓:非刘氏不得封王!他刚死,妻子吕后就分封了吕氏诸王。又比如清朝祖先们不仅禁止宦官干政,还禁止后宫嫔妃揽权,之后还是出了慈禧,出了安德海、李莲英。咸丰皇帝临终前,希望自己死后政权能够平稳运行,希望幼子能和辅政八大臣君臣相得。他把实权交给辅政八大臣,又将两枚印章分别交给两个妻子,其中“御赏”章给了慈安太后、“同道”章给了慈禧太后,规定任何决策都要三方同意。这也算是咸丰皇帝的“政治遗产”。咸丰死后第二年,辅政八大臣不是被推上断头台,就是被流放千里之外,慈禧太后联合咸丰生前最猜忌的恭亲王发动政变,夺取了实权。
为什么皇帝们的政治遗产不受待见,他们的话不算数、他们立的制度屡屡被打破呢?
套用一句时髦的话:这是一个飞速发展的世界,一切都在随时改变。王朝开国的时候,皇帝在乱中立政,为了巩固新生政权,强调高度集权、倾向高度****,符合客观情况。等王朝平稳发展几十年了,百业兴隆,再一味地强调集权与****,难免会压制社会自由、窒息经济发展。赵匡胤、赵匡义兄弟是在五代十国的废墟上建立北宋的,吸取“有枪就是草头王”的教训,刻意压制武人,重文抑武,甚至连前方将领迎敌的时候摆什么阵势都事先指定好。北宋承平多年后,遭受对外战争,如果再坚持开国君主的抑制政策,就不利于战事,不利于国家了。因此,客观形势的变化决定不能一味照搬照抄前辈的政治遗产,应该因势而动、因时而动。
不过,政治遗产不受待见的主要原因不在客观形势,而在人。如果继承人一心要继承前任的方针政策,也未尝不行。可在古代权力体制里,往往是人一不在位了,事情就变了。皇帝一蹬脚,后面的事情他就说了不算了。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继承人不可能和你心灵相通,不可能保持完全一致。每一代皇帝都不同,而且基本上是一代不如一代。比如开国君主大多是自己拼杀、奋斗起来的,有能力、有热情、有权威。比如朱元璋带着一帮伙计造反,打下江山后那帮伙计们都服他,朝野都敬畏他。永嘉侯朱亮祖骁勇善战,出镇广东期间“多有不法”,朱元璋把他和儿子叫到南京来,将他们用鞭子活活打死。大臣们看到眼里,胆战心惊,不敢说一个字。请问老朱家子孙中的嘉靖皇帝、崇祯皇帝,谁有这样的气概和胆魄,谁又敢这么惩罚大臣?
更有甚者,继承人背叛了前人,站到了前人的对立面去。如果让朱元璋和他的那帮伙计们看看明朝末期贪腐成风、鱼肉百姓的皇帝、大臣们,说不定会脱口而出:这些人哪是我们的子孙,分明是被我们打倒的暴君昏官们的后代嘛!
上面的人变了,下面的人也跟着改变。在权力来源自上而下的古代官场中,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官场中人,都抬头向上看,与上级保持高度一致。他们只管在任领导的喜好、政策,不管前任。有一个晚清官场的笑话,说一天晚上几个知府和县令在搓麻将,搓得正高兴,突然有个仆人跑来说:“大人,不好啦!抚台衙门传出消息,巡抚大人的老太太生病了。”几个知府和县令马上不搓麻了,赶紧活动起来,你认识什么名医,他知道什么主治医师,赶紧都叫上,备轿去抚台衙门看望老夫人!大家正忙成一团,又一个仆人进来说:“巡抚大人的老太太并没有生病,生病的是巡抚的七姨太,而且据说七姨太已经死了。”几个人就说:别忙了,继续搓麻,我们明天清晨赶早去吊唁一下。几个人陆续脱下正装,轿子也撤回去,准备继续搓麻。这时候,又有一个仆人说:“哎呀,大人,消息终于确定了,不是巡抚的老太太生病了,也不是巡抚的七姨太死了,而是巡抚大人逝世了!”知府、县令们一听,异口同声地说:“赶紧搓麻、赶紧搓麻,别浪费了大好光阴!”从这个笑话,我们能看出,官员们的反应,完全是围绕讨好领导展开的。领导一闭眼,讨好行为马上结束,他们开始静候下一位领导赴任,再展开新一轮的讨好。
晚清还有个可能极端的说法:死知府不如一只活老鼠。
在这样的权力结构下,所谓的“政治遗产”也好,“国之重典”也罢,都是在位者一厢情愿的幻想而已。皇帝们又怎么能保证死后,自己的话有人照听、自己的指示有人照办呢?
既然皇帝的话,后来人都阳奉阴违,一个普通的官员、一般单位的首长,又怎能奢望自己的话被“永远牢记”呢?
前辈人留下“艰苦朴素”的传统来,子孙后代用黄金刻成这四个字、镶嵌在大理石壁上,又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