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官员们能脱去官服,却难以褪去官威、官风。古代衙门讲究官威官风,官员们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异于常人的仪态、作派和风格。品级越高的官员,身居高位时间长了,那种特殊的味道就更浓。它与身份和权力有关,与穿戴无关。比如清朝的康熙、乾隆祖孙两个皇帝都喜欢出巡,而且都标榜自己曾经微服私访、惩恶扬善。不过史书上记载他俩出巡,虽然没穿龙袍,没有盛大仪仗,不搞锣鼓喧天那一套,但也是随侍成群、威风八面,根本算不上什么“微服私访”。再具体到长麟,他姓爱新觉罗,虽然不是皇室嫡系,但也是远支宗室,又官居巡抚一职,言谈举止自然和普通老百姓不同。像他这样的高官即便穿上了便服,走在大街上也会让人觉得怪怪的。
总之,官员微服私访,在大街小巷、乡间地头会显得格格不入,不正常。而他们要调查的信息、侦讯的案情,甚至查询当地父母官的劣迹,都涉及具体的个人、牵涉实实在在的利益。中国人普遍内敛谨慎,断然不会对陌生人透露可能对自己带来不良后果的信息。因此,官员很难从知情人口中得到有用的信息。这还不是更糟的。他很可能得到的是干扰信息,甚至是错误信息。
清代纪晓岚就在《阅微草堂笔记》里通过故事表达了对微服私访效果的怀疑:乾隆年间,著名循吏明恕任太平知府,喜欢微服私访查疑案。一次,他乔装打扮到乡间查访一个案子。经过一座小庙时,庙里的老和尚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迎接,口称:“知府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明恕大惊,问:“你怎么知道我是知府?”和尚笑道:“知府大人不认识一府之人,但一府之内,谁不认识知府大人?”明恕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吗?”和尚说:“还不是为了某人某案?”明恕再次大吃一惊:“你怎么都知道啊?”老和尚跪下磕头请罪,说:“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个案子才在此等候大人的。大人为官清正廉洁,就是太喜欢微服查访了。即使是小民,谁没有亲戚朋友?谁没有恩怨情仇?大家知道大人喜欢私访,就请亲戚朋友故意等候在路旁,见了大人就装作不认识,讲一些有利于自己一方的话。大人遇到原告一方的,自然听到许多原告的好话和被告的坏话,反之亦然。如果大人碰巧遇到当事人的仇人,就不会听到好话;如果遇到当事人的恩人,又查访到完全相反的信息。如此查访,能够得到事实真相吗?”明恕听后,默然而归,第二天派人送礼酬谢老和尚。想不到庙里的小和尚说,师傅说“我心事已了”,昨晚就圆寂了。
纪晓岚讲的故事是虚的,却道出了实情。官员私访的接触面有多大,持续时间又有多久?他接触到的信息是有限的、片面的,譬如查案子,遇到的原告的亲友必然帮原告讲话,查访到被告的亲友必然帮被告讲话。同时,官员很容易被查访对象辨认出真实身份,相关的利益攸关者必然要想方设法将自己一方的利益诉求、有利于自己一方的说辞强加给私访的官员。因此,官员微服的确能查访到信息,但是不是实情就很难说了。
可惜的是,大多数人坚持认为微服私访可以帮助官员接触到真相。一些衙门和高官遇到疑难问题之时,也常常派出官员四处暗中查访。比如清朝后期,大批候补官员最常见的工作,就是受“差遣”或者“委派”去查访具体政务。某地衙门钱粮出现了亏空,账实不符;某件案子久拖不决,案情曲折,这些官员就常常脱去官服,乔装到目的地查访。遗憾的是,这类做法成少败多,大多数以失败告终。事实上,查访官员也知道微服私访没有效果。往往是,官员穿上便服刚走出衙门,要查访的对象和衙门就知道了他的行踪,开始布置“接待”工作了。清末,候补知县李阳谷奉四川总督黄宗汉之命,前往合州私访一件命案的真相。李阳谷装作商人模样,挤在客船上来到合州,刚登岸就看到两个人拿着名帖前来迎接。见到李阳谷,他俩跪地禀告:“李大老爷,道台大人命小的在此久候,大老爷何来迟也?”李阳谷惊问:“我是商人,与官场素不相识,你们认错人了吧?”其中一个仆人笑道:“李胡子李大老爷(李阳谷多须,故有李胡子之名),何人不知?这次来,难道不是奉总督大人的命令查访合州命案的?此事不忙,大人请先入道台衙门小住。”事已至此,李阳谷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是李阳谷,这次来此收私债,故不敢以真名告人,并不想叨扰官府。”迎接的两个人见李阳谷承认了,强行带他进入道台衙门“小住”。地方官员恭恭敬敬地接待李阳谷,好酒好菜好言好语伺候着。虽然李阳谷坚持不告知真实目的,但合州官员心知肚明,也不戳破,只是殷勤招待、轮番宴请,让李阳谷“多住几天”。李阳谷不得已在官署中住了好几天后,坚持要走。合州官员不再挽留,对李阳谷摊牌:“你的事,我等早就知道了,何必讳言?这里有三千两银子权当孝敬。”李阳谷无话可说,银子不要,可案子也没法查了,当即告辞回成都。李阳谷这样的官员,还算是好的,一来是有心要查访实情,二来是没有借机吃拿卡要。同时期的许多官员,将微服私访的任务当做以权谋私的事由,在查访地好吃好喝,吃了原告再吃被告,最后拍拍屁股走人。这样的“微服私访”,完全背离了沟通官民、惩恶扬善的初衷,成了官员依托民意搞腐败的工具。
无奈的是,古代中国官民隔阂日深,百姓对官场腐败积怨甚重,热切盼望着有青天大老爷微服私访,荡涤身边的黑暗和腐败现象。百姓对微服私访的追捧,就一直持续下来。有少数官员就号准百姓的喜好,摆出微服私访的架势,沽名钓誉。翻看史书,不少贪官污吏,乃至大奸大恶之人,比如隋末的王世充,都有过类似的举动。这股追捧微服私访的民意,本质是对人治的呼唤,希望政府官员能够解决自己的所有问题,将个人的幸福与否建立在能否遇到一位好官的基础上。这可能比官员得不到真实的信息更加危险。
既然不能对微服私访寄托太高的希望,那么如何才能解决上下信息不畅的难题呢?官员如何才能了解实情,做出正确的判断呢?
纪晓岚在明恕的故事之后,指出审案的关键是“虚心研察”,“信人信己,皆非也”。官员对微服私访获得的信息、证据,有着天然的信任,容易产生先入为主的意见,这时候再要采信其他证据,难度就比较大。所以,官员要“虚心”,摒除成见,不存任何偏见,仔细研读资料,推敲信息,做出选择。
元朝名臣张养浩认为,审案的关键是“虚心诘问”疑犯。他写道:“狱问初情,人之常言也。盖狱之初发,犯者不暇藻饰,问者不暇锻炼,其情必真而易见,威以临之,虚心以诘之,十得七八矣。少萌姑息,则其劳将有百倍厥初者。故片言折狱,圣人惟与乎子路,其难可知矣。”清代袁守定说得更形象:“凡审词讼,必胸中打扫洁净,空空洞洞,不豫立一见,不豫著一物,祗细问详求,其情自得。若先有依傍之道,豫存是非之心,先入为主,率尔劈断,自矜其明,转致误也。”推而广之,只要官员将心中“打扫干净”,办事不偏不倚,就能最大限度杜绝冤假错案和糊涂政务的发生。
有一种观点,承认微服私访在信息获取方面效果非常有限,但认为它可以让官员多接地气、多接触风土民情,密切官民联系,所以认为微服私访是可取的。的确,官员不能老坐在衙门里,要密切联系百姓。但密切官民联系的方法有很多,不必要时常微服私访走街串巷。天天把调查研究挂在嘴边的人,不一定是了解实情的人;时常把百姓疾苦挂在嘴边的人,不一定是真心挂念百姓的人。真正与百姓同甘共苦的官员,是“虚心”把百姓请进心里、留在心底的人。绝大多数古代官员都不是从小在安乐窝里长大的,也是通过科举考试进入官场的。当官之前,他们就是百姓,而且做过几十年的百姓,还有很多依然是百姓的亲戚朋友。只要他不自离于百姓群体之外,不搞特殊化,古代官员和百姓的联系是难以割断的,也就不必借助私访之类的举动来密切官民关系。
总之,清官贤吏不一定微服私访,微服私访的也不一定是好官。有为民办事、做好官的心,远比搞微服私访的花架子重要。
钦差大臣有用吗?
古代皇帝派遣大臣出外办事,有的时候是查办大事要案,有的时候是办理御驾不方便亲力亲为的事情。这些大臣在元朝以前被称为“使者”或“天使”,明清则被称为“钦差大臣”或“钦使”。钦,意为皇帝,钦差即是皇帝差遣的意思。元朝以前派遣使者的频率不高,明清则钦使四出,“替天巡狩”,“钦差大臣”逐渐成了汉语中的一个常用词。
钦差大臣最大的理论优势是突破现有体制束缚,能够做到专事专办、特事特办。在古代,皇帝一般派钦差去查办大案要案,比如封疆大吏的贪污腐败、地方疑难大案等等;或者处理突发事件,比如镇压地方骚乱与反叛、重大工程建设、抢险赈灾等等。不论哪种情况,都是最高统治者对现有机制和人员失去了信任,所以才要加派钦差大臣处理。
那么,钦差大臣的实际功效如何呢?
钦差大臣发挥功效的关键是突破既有束缚。这就要求钦差的派遣、办差做到独立、保密、公平、公正等等。比如,清朝处理地方大案,派往甲地的钦差往往公开宣布派往乙地;具体事由常常语焉不详,防止相关人员揣测圣意,预作准备。
乾隆后期,山东巡抚国泰被弹劾贪腐。乾隆命令和珅、钱沣等人为钦差,赴山东核实情况。钱沣知道国泰在京城耳目众多,为避免消息提前泄露,钱沣派人盯死北京前往山东的交通要道,把通风报信的可疑分子一概拿下。这么做,就是为了保密。即便如此,国泰还是提前得到了消息,做好了迎接钦差大臣的“准备”。他是怎么做到的呢?清朝地方官员,“大凡在外省做督、抚的人,里头军机大臣上,如果有人关切,自然是极好的事,即使没有,什么达拉密章京,就是所称为小军机的那帮人,总得结交一两位,每年馈送些炭敬、冰敬,凡事预先关照,便是有了防备了。”原来,官僚体系盘根错节。地方官是庞大官僚群体中的一员,自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要想对他们封死消息,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钦差大臣到地方,听到的全是忠君报国、清廉奉公的话,看到的都是欣欣向荣、干净整洁的内容。一切都千篇一律地和朝廷保持高度一致。地方官员殷勤接待,宾主觥筹交错,各取所需。最后,钦差大臣无不满载而归。清代官员张集馨在《道咸宦海见闻录》中记载他在山西当官的时候,每次有钦差大臣到山西办事,都由太原知府出面,向山西的官库预先领取“办公银”两万两用来接待。钦差走后,根据实际花费摊派到山西各个州县,每次都在三五万两银子左右。这么多的银子,除了钦差大臣一行人在山西的吃喝玩乐之外,就是给钦差大臣的贿赂。钦差大臣都不直接收受贿赂,山西省直接把银子送到钦差在北京的家里。
同样,钦差大臣也是官僚体系中的一分子,不可能脱离庞大的关系网络,不可能置现有的游戏规则于不顾。他们不可能真正做到独立办事、公平办差。比如,上述国泰案中,给国泰通风报信的恰恰是同为钦差大臣的和珅。到了山东后,和珅也是敷衍了事,配合国泰一心把违法乱纪行为掩盖过去。
和珅是个“明白人”,知道钦差大臣再公平公正,再雷厉风行,也是现行体制的“消防队员”而已。他们对处理的问题,治标不治本。国泰贪腐,查办了国泰,难免会出现第二个国泰。只有消灭产生国泰的制度土壤,才能真正杜绝新的腐败分子出现。遗憾的是,钦差大臣没有查办制度的权力,只能查办官员,而且是皇帝指定范围的官员。相信古代的多数钦差大臣,都与和珅一样是明白人,对钦差大臣的功效有清晰的认识,自己都对根治问题不抱希望。据张集馨记载,当时有查办地方大案的钦差大臣,根本不去事发州县,也不提审人犯,只是在官邸中织帽子而已,时间一到就回京交差。
清末讽刺小说《官场现形记》第十八回中,有个京官突然被指定为钦差大臣,吃惊且茫然,赶紧打听这事儿的幕后内容:
这趟差使原是上头有意照应他,说:“某人当差谨慎,在里头苦了这多少年,如今派了他去,也好叫他捞回两个。”等到圣旨一下,还未请训,他先到老公(指太监)屋里,打听上头派他这个差使是个什么意思。
老公鼻子里扑哧一笑道:“现在还有难办的事情吗?佛爷早有话:‘通天底下一十八省,哪里来的清官?但是御史不说,我也装做糊涂罢了。就是御史参过,派了大臣查过,办掉几个人,还不是这么一件事。前者已去,后者又来,真正能够惩一儆百吗?’这才是明鉴万里呢!你如今到浙江,事情虽然不好办,我教给你一个好法子,叫做‘只拉弓,不放箭’:一来不辜负佛爷栽培你的这番恩典;二来落个好名声,省得背后人家咒骂;三来你自己也落得实惠。你如今也有了岁数了,少爷又多,上头有恩典给你,还不趁此捞回两个吗?”正钦差听了,别的还不在意,倒于这个“只拉弓,不放箭”两句话,着实心领神会。
这段情节清楚地表明,晚清社会把出任钦差视为最高统治者的“恩典”,是“上头有意照应”。就此推演,后人完全可以把钦差办差视为“体制内的重新分肥”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