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仙兆”两个字后,老爹像是突然衰老了十岁一般,憔悴、沮丧,失魂落魄。
风四从来没有见过老爹的脸上有这种让自己感到心慌的表情。曾经多少个日子,父子两人没有饭吃、不够暖衣穿,甚至被村西头那条恶犬追,风四也没有在老爹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记忆中老爹虽然沉默寡言,但表情永远是坚毅的。在风四心里,老爹就像一面挡风的墙,一座屹立的靠山。
而此刻,风四感觉这座靠山垮了。
风四的心中正翻滚着惊涛骇浪,老爹却又恢复了平静,重新望着风四,吃力地抓起风四的手看了一阵。然后笑了。
老爹笑了,风四不明所以。刚才的绝望感觉没了,但还没等跟着老爹一起笑起来,却发现老爹哭了。
老爹还在笑着,却笑出了眼泪。眼泪流水般不断从老爹的眼中涌出。老爹还在笑着,却笑得十分失落、十分凄凉。
风四完全不明白老爹是怎么了,但老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站在一旁,看着老爹哭一阵,笑一阵。
天黑了,风四早已点起了油灯。灯光闪耀下,老爹终于不笑也不哭了,精神也好了很多,看看风四,又看了看一边的椅子。风四明白,拉过椅子坐到老爹对面。
借着灯光重又仔细打量了一阵风四,老爹才终于开口,开口却又重复了先前那两个字:仙兆。
只是这次说完这两个字后,表情没有变得如先前那般失落,而是自嘲般笑了一下,接着便讲起了自己的过去。
风三虽然生在庄户人家,但自幼父母宠爱望子成龙,成了一个读书人。书读得不太多,但也不少。十几年下来,风三竟然在书里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这世间真有神仙一般的人物存在!
不是神话传说中才有,而是真真正正普普通通的人,通过某种途径慢慢修成的神仙。并且,世间这样的神仙人物还不少,只是平时都隐迹于深山老林之间、并不出现在凡人的世界当中。
风三心动了,神仙,能够飞天遁地翻江倒海,能够长生不老永享仙福。成为神仙有说不尽的好处、说不尽的神奇,即便这辈子做不了神仙,哪怕能见一眼这样的人物,也心满意足了吧。
寻仙。这个念头自萌生之日起,便以极快的速度膨胀着,越来越强烈,越来越不可抑制。
十八岁那年,风三终于忍不住诱惑,出门去寻访这些隐迹江山的绝世仙人。
凡人无根无据,要去寻找隐藏于深山大泽中的仙人,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更何况风三一介书生,一个从未离过家的柔弱小子?
十几年间,风三过得都是风餐露宿的日子,不知吃了多少苦,虽然脚步遍及数条名山大川,却始终不见仙人踪影。
不过,所幸黄天不负有心人,一日风三走到一座小道观,借住期间,无意中发现,道观中的一些道士,其一身功夫早已超出了凡人武夫所能达到的极致程度,难道是修仙之士?
风三惊喜之极,还未等找到机会打探清楚,就经历了相当可怕的一幕。
那一日,道观新招纳了一批小道士,便组织高人为这批小道士“灌顶”。
可灌顶之后,一众小道士都相继陷入疯狂当中,嗜血、野蛮。半日过后,所有小道士都被完成灌顶,而仍然保持清醒的只有一人,其余人则在疯狂过后断绝了生机,死了!
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风三既惊骇又恐惧。惊骇于成仙之路竟是这样开始的?恐惧于自己会被灭口吧?
果然,当晚风三便大祸临头,新招纳的小道士在几个老道士的怂恿之下,冲到风三床前,就要一刀向风四剁下时,突然窗外一声炸响、黑夜瞬间闪亮如白昼,众道士一声惊呼,来不及管缩在床角发抖如筛糠的风三,便一窝蜂地冲了出去。
接着便有兵器交击声、嘶喊呼喝声不断传来,吵闹了半夜。黎明前,一切声息都告彻底消失,风三才小心地从房间里出来。
道士们都死了,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风三看到前一天才被招纳进来的小道士肠穿肚烂地躺在石阶上,死不冥目。
风三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小道观,惊恐过后,对寻仙一事突然看淡了许多,开始朝着老家的方向返回。途中捡到一个婴孩,便顺手抱了回来。
婴孩就是如今的风四。
过去的事讲完了,风三看着风四,接着道:“后来我才想明白,那座道观中的道士,修的都是邪法,那一晚他们都被修持正法的修士屠戮了个干净。他们的所谓灌顶应该只是一种邪法,用来快速甄选弟子是否有修仙根骨。”
接着风三一阵若笑,“想我一心向道,辛苦寻访十数年,最终却只遭遇了一伙邪修,而当真正的正道修家到来时,我却不敢露头。”
“你不是我儿,但我想若双亲在世,一定期望我有一个孩子,所以我带了你回来。可惜,他们都去世了。”
“今日发现,你竟然有修仙的潜质。”
“我也不知真正的修仙之所在哪里,无法指点于你,以后还要靠你自己去寻访,只盼千万莫要走了我的老路,碌碌一生。”
“我一生寻仙而不得,只盼你能真的走上修仙一途,若我日后在地下有知,也会稍稍感到些宽慰的。”
风三就这样一直说着话,似乎几十年未说完的话都要在此刻全部涌出来,风四慢慢觉出了不对劲,却又不忍打扰。良久,眼看着老爹的目光开始涣散起来,风四再也忍不住,终于找到机会,喊了一声:“爹!”
风三的目光重又落到风四脸上,稍稍顿了顿,说道:“你不是我儿,不用为我送终,去吧,去吧。”说着,气息越来越弱,眼睛也慢慢闭了起来,不知是重又晕了过去,还是睡着了。
风四心乱如麻,不知该做些什么,如此无助地守在老爹身边,直到天亮。
天亮后,一缕明亮的阳光照射到脸上,风四一个激灵,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睡着了。
随即发现,瘫坐在靠椅上的老爹全身冰冷,竟已死了!
一股悲痛的感觉瞬间奔涌上来,风四喉咙一紧,却哭不出声来,低沉压抑却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一阵强过一阵地冲击着五脏六腑,泪水像断线的珠子般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是心疼,也是绝望,辛苦拉扯了自己十五年的老爹就这样带着遗憾走了!
直到流干了眼泪,风四仍然没有发出一声呼喊。他走到门外,本能地去找平时还算熟捻的一些邻居乡亲帮忙处理老爹的后事,上了街才发现,到处都是死人。所有的邻居都变成了地上冰冷的尸体。
恐惧和悲愤被瞬间放大了无数倍,再也压制不住,风四嘶嚎起来!
阵阵痛苦的嘶嚎在安静的村庄里回荡着,每回荡一次,嘶嚎声中的仇恨便增加一分。相依为命的老爹死了,他伤心。自幼生活的村庄毁了、所有认识的邻里乡亲都死了,他绝望。伤心绝望过后,便心生怨恨。
是谁毁了这一切?是谁害得老爹和所有的乡亲发狂致死?此仇不共戴天!
愤怒过后,风四开始收拾老爹的尸体、所有乡亲的尸体,整整两天,一百七十四具尸体,全部搬到村子西边的一片坟地当中。
合葬。
将所有尸体都掩埋之后,地上拢起了一座高高的坟脊,风四苦苦搜刮着记忆,终于记起了所有乡亲的名字,在坟脊周围坚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木板,每一块木板上都刻着一个名字。
默默地做完这一切之后,风四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用满是污迹的手抹了一把汗水。却抹开了一脸的血迹!
风四举着双手,看着其上的血迹,便想到乡亲们一张又一张的面孔,然而每一张面孔都在流血。发黑的血液似要从手上流出来一般,风四忍不住一阵干呕。干呕过后,又是一阵痛哭。
在刚拢起的新坟一旁,在所有乡亲的墓碑之前,风四抓着混和着所有乡亲血液的泥土,纵声大哭,哭得伤心绝望,直到将自己哭到脱力,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