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蓦地一声长笑,将身往后一仰,缓缓向砚台上搁回了狼毫细笔——这幅《千里屯田嘉禾图》他已完成了十之八九,只剩下一丛丛朝天茁壮而立的禾苗谷穗留待他坐在榻席之上细细润色了。
正在这时,卧室的房门被杨叶在外面轻轻敲了几下,接着他扬声禀道:“启禀大人,河内郡上计掾司马懿前来拜谒,称有要事求见。”
“司马懿?”杨俊听了,不禁寻思起来:这几天里,司马懿作为河内郡中屯田安民事务的主管掾吏,一直鞍前马后地跟自己实地核验着,自己对他的表现也算有了几分了解。这个司马懿看似年纪轻轻,处理各项庶务却是井井有条、轻重得宜,手法也显得十分圆融老到,堪称一员不可多得的能吏。而且,他居然还是司空府主簿司马朗大人的亲弟弟……念及此处,杨俊伸出手来,拿着那块古墨沾着清水在砚台上轻轻磨了半晌,终于开口吩咐道:“你且请他进来。”
卧室房门开处,一身葛衫便装的司马懿疾步而入,乍一看还险些以为他是一介皂役呢!这让正在缓缓磨墨的杨俊见了,不禁暗吃一惊:这司马懿脱去官服,扮成仆役装束,颇有掩饰形迹之意,莫非他今夜前来有什么隐秘之事相告吗?再联想到此番离开许都之际司马朗对自己的一番贴耳密嘱,他一下反应过来,略一沉吟,眼睛越过司马懿的头顶直看过去,向门口处的杨叶递了一个眼色。杨叶立刻关上房门,退到外面给他俩把风去了。
司马懿见到杨俊如此机警,心底暗暗钦佩,便向他深深一揖而躬,恭声言道:“杨大人!小生这厢有礼了。”
杨俊的目光又投在《千里屯田嘉禾图》画稿上慢慢地看着,口里淡然说道:“司马君免礼。大概你不知道,在你今夜来此之前,魏种太守、杜传郡丞等人都曾投帖求见,他们都被本座纷纷拒之门外。本座一向对先太尉杨震大人‘暮夜闭户不交私客’的清峻之风心仪得很啊,只有你司马君此番来见,本座是破了旧例的。”
“谢谢杨大人对小生的格外看重,小生不胜惶恐感激。”司马懿又是深深躬身一礼,脸上神态愈发恭然起来,“在下今夜造次来访,看来是扰了杨大人的丹青雅兴,在下实在抱歉。”
“你呀!你呀!亏你还是河内温县司马世家出身的清流雅士!”杨俊忽然抬起了脸,展颜一笑,很是平和地对他说道,“你大哥司马朗君,那是何等的彬彬持重、从容雅道?——你我既然俱是儒林清流出身,交往之道岂能学习那些官场胥吏的逢场作戏?你自称‘在下’,又给本座称呼‘大人’,本座对这可有些不耐听呐!咱们还是以同门之礼相待罢了。本座比你年长,你且呼为‘先生’便可!”
司马懿一听,心中大为感慨:这才真是醇学鸿儒的谈吐言辞啊!一字一句都透着崇文重儒、旌扬礼法的庄正气象!他立刻便揖礼言道:“杨大……杨先生教诲得是。杨先生,小生近年来在州郡宦场渐渐沾染了一些虚浮习气,多谢您一语破的,给予斧正。小生深感惭愧。”
“唉,这也怪不得你。”杨俊向他摆了摆手,俯身拈起那块沉香古墨,又在青玉砚台上徐徐研磨起来,语气仍是十分平淡,“州郡庶务,最是琐细繁杂,也最是扰人心智——司马君以儒门雅士之身,却屈身下僚,似一介掾吏营营碌碌,整日里与升斗小民来往周旋,行必遵律令,言必称赋利,你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吗?”
司马懿听得杨俊此问,暗暗思忖了一会儿,方才敛容肃然答道:“杨先生此言实乃体察小生甘苦之语。小生溺于庶务之中,确是大有不适——三日之间,耳不闻义、言不及道,便觉胸闷气滞!然而,《道德经》有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又云:‘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依小生之见,州郡庶务固然千头万绪、纷纭复杂,恰恰正好锻炼小生披荆斩棘、处剧任繁之过人才智!我等儒门中人,若能做到既可‘坐而论道’,又可‘起而行道’,则何忧乱世不平?何忧天下不安?”
杨俊听到这里,正缓缓研墨的右手不禁停了下来——深深地看向了司马懿,悠悠而道:“荀令君曾经讲过:‘不周知天下之务,不足以断一事之疑。’当然,你刚才引用的那本《道德经》里也讲得更深一些:‘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司马君,你胸中志气实在是高迈雄远啊!杨某衷心祝愿你日后能够成为既可‘坐而论道’,又可‘起而行道’的栋梁之才!”
“小生适才肆言无忌,还请杨先生多多见谅。”司马懿急忙躬身揖礼谢道。
“哪里!哪里!你刚才讲得很好啊!”杨俊停住了研墨,沉吟有顷,开口问道,“司马君深夜来见,不知有何要事?但请讲来。”
司马懿的目光在他面前案几上的那幅《千里屯田嘉禾图》画稿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移到了他的脸上,悠悠然言道:“杨先生这幅《千里屯田嘉禾图》的确是画得精妙入神、栩栩动人。小生相信,您返京之后,朝廷上下目睹您这一旷世宝图,必会交口称赞、誉为极品……但,小生今日前来,却想冒昧地指出您画中的一个小小瑕疵,不知杨先生可否一听?”
“哦?我这幅《千里屯田嘉禾图》在你眼里居然还有粗疏之处?”杨俊闻言,面色一凝,倏又露出一片笑意来,“司马君也懂作画?杨某恭请指教。”
司马懿深深地躬下身去,双眼只盯着那案几下的桌脚处,缓声说道:“其实,依小生之见,这《千里屯田嘉禾图》上的瑕疵并不是在杨先生您笔下产生的,而是画外有人强行给您玷污的!”
“哦?你这话是何意思?”杨俊愈发惊疑起来。
“杨先生,请恕小生直言:您这画上所绘的千家客户扛锄戴笠垦田耕作的景象,其实不是真的——您有所不知,我们河内郡所屯的官田、客户实际上只有数十家,而您白天所看到的这九百余家客户,其实全是本郡贪官猾吏与豪强大户拉来瞒天过海的私田佃户!”
却见杨俊静静地坐在案几后面,半晌没有发话,过了许久许久,方才淡然说道:“哦……原来是这样的一个瑕疵啊……”语气之际,竟然没有太多的惊诧。
这一下倒让司马懿大感意外,有些怔怔地看着杨俊。
“这些情形,杨某早就知道了。”杨俊又拿起了那支狼毫细笔,伸进水盂里慢慢洗着,一缕缕墨纹在清水中渐渐扩散成一片淡淡的阴云,“昨日中午,杨某在东坡凉棚里休憩时,你们河内郡的郡丞杜传就钻进来给杨某讲述了这里的一切情形。”
司马懿一听暗自惊惧:这个杜传果然是刁毒之极!看来自从他知道了自己是温县司马家中人之后,他就彻底地不再相信自己了呀!不知他跑到杨俊面前是怎样地告了自己一记黑状,想到这儿,司马懿急忙屏住了声气,凝神倾听杨俊继续说下去。那杨俊却只顾将那一支狼毫细笔伸在水盂里翻来覆去地搅动着、清洗着,一句话也没多说。司马懿心头那个紧张劲儿啊——仿佛杨俊的那支狼毫细笔是直直地插进了自己的心脏深处在搅来搅去!
但司马懿毕竟是司马懿,只见他脸色一凛,腰板一挺,半躬着身缓缓开口了:“杨先生,小生知道杜郡丞给您反映的是什么情况了,他是不是说,将这八九百家私田佃户用移花接木的方法,假扮成郡府所屯的官田客户——都是我司马仲达为了贪功领赏、沽名钓誉谋划出来的?”
杨俊正在水盂中慢慢摆动的那支狼毫细笔陡地一停,他的目光缓缓抬起,在司马懿脸上一飘,又投回到了面前案几上的那幅《千里屯田嘉禾图》上,仿佛是面对着那画上的农夫们慢慢说道:“唔……他确实是这么说的。而且,他还十分恳切地拜托杨某:你司马懿才识英敏、能力非凡,又是司马朗主簿的亲弟弟,一心想着为国效力的劲头也是好的,只是这路走得有些偏了,希望杨某能容你小过而对你多加关照,多多成全啊!单从昨日他情动于衷、涕泪横流的表现来看,杨某几乎以为你司马仲达就是他杜传的亲弟弟一般……”
说到这里,他突然将狼毫细笔从水盂中一提而起,疾若流星陨石一般落在那幅《千里屯田嘉禾图》上深深浅浅地点染起来——同时,他拖长了声音向室门口外高呼道:“来人!”
司马懿正自暗暗惊疑,只听得身后房门被砰的一声撞开,四五个凶神恶煞的差役气势汹汹地一拥而入,径自向他扑了过来!
剑一旦出鞘,就要一招制敌
“且慢!”司马懿一声劲叱,双臂一振,将两个扑上前来的差役甩退了数尺——他目光灼然如电,紧紧盯着杨俊,冷声问道,“杨先生——您这等举动却是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司马仲达,难道你自己还不明白吗?”杨俊继续在那幅《千里屯田嘉禾图》上运笔如飞,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你若真有杜传所讲的移花接木、冒功领赏之事,那便是欺君罔上——本座须得逮你直赴许都问罪!”
他话音一落,场中立刻静了下来。司马懿突然面色一动,双唇一张,一串哈哈大笑之声脱口而出:“不错!不错!诚如杨先生所言,我司马懿是在移花接木,可我却不是为了冒功领赏而移花接木,而是在为大汉社稷长治久安而移花接木!——我就是要把杜传他们这帮猾吏勾结袁雄、袁浑等豪强大户,巧取豪夺、坑蒙拐骗的数千顷官田、近千家客户从他们一味遮掩的阴晦之处,移到青天白日之下,让您巡检使大人当场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杨俊这时已放慢了绘画节奏,俯身握笔在《千里屯田嘉禾图》上缓缓点抹着,脸色也渐渐开始松动:“口说无凭,拿证据来!——他杜传可是向本座出具了你移花接木的字据了的……”
司马懿一听,暗想:这杜传果是“蛇咬一口入骨三分”!还搞来了那张自己向袁氏兄弟借用私田佃户的字据来诬陷自己,出手这般毒辣!他心头微微一凛,缓缓从胸襟处取出厚厚一叠写满了字迹、摁满了指印的黄草纸来,往杨俊案头上一放,镇定自若地说道:“这些便是袁府数百名佃户、奴仆关于袁氏兄弟,如何与杜传他们一伙贪官污吏上下其手,盗窃官田、官牛、官物以及强行骗占四方流民客户为私家佃户的证词与诉状,堪称罪证昭昭,一切请您明察!”
“好!好!好!”到了此时,杨俊还是没有抬起头来看他,手中狼毫细笔一提,终于离开了那幅《千里屯田嘉禾图》的纸面,缓缓放回了笔架上搁着。他一边用口轻轻地吹着那绢图上尚未干凝的墨迹,一边慢慢悠悠地说道,“哎呀……真是累煞老夫了!这幅《千里屯田嘉禾图》,老夫终于完成了……”
然后,他慢慢站直了身子,用拳头轻轻地捶打着自己的腰背,右手举起向外一摆,那四五个差役见状会意,齐齐敛眉垂手退了出去。
司马懿有些惊讶地瞧着杨俊缓步走近了自己面前,忍不住又用手指着放在他案头上的那叠黄草纸,喃喃地说道:“这……这些证词诉状,您……您不看一看吗?”
杨俊这时才抬起双目正视着他,脸上浮起一丝朦胧的笑意:“看什么看?这些东西,三四年来我们还看少了呀?”他一边这么毫无所谓地说着,一边在司马懿惊疑交加的目光中慢慢走上前来,微微笑道:“司空府、尚书台对下边的情况也清楚得很啊:哪些贪官现在该杀,哪些贪官现在不能杀,那都是有一柄无形的尺子在度量着的,只不过你们不知道罢了。”
司马懿站在那里听着,心底暗暗想道:还是父亲大人洞明世事,这一切真被他一语中的了!朝廷这几年对底下各郡屯田安民事务当中的贪墨舞弊之迹,看来是非常了解的,但因形格势禁果然是一直按兵不动……唉!只是苦了这些百姓了!他拿眼盯着那叠黄草纸,想起了刘寅、张二叔、田五伯他们在袁府做牛做马、为奴为婢的苦难来,不知怎的心头一堵,眼泪在眼眶里只打转儿。他左袖一展,张了开来,右手探进去慢慢摸出一卷绢图和几张纸笺,托在掌上,不缓不急地说道:“杨先生是天下闻名的丹青妙手,在画作和笔迹的鉴别能力上自然是迥异常人的。这是一幅河内郡最为机密的全郡军事形胜要塞地图、一封落款署名为‘杜传’的写给袁大将军的密函,还有就是小生从郡府官署里找到的杜郡丞的文牍手书……请杨先生帮小生鉴别一下,它们是不是都出自同一个人的手中?”
听到司马懿这番话,杨俊脸上的笑意不禁渐渐消退,表情也随之渐渐凝重起来——他一把拿过司马懿掌上托着的那幅绢图和几张纸笺,凑近灯烛下细细辨认起来。
过了许久,他才将视线从绢图和纸笺上缓缓移开,森森然说道:“司马君此举堪称为朝廷立了一记大功!《易经》有云:‘恶不积,不足以灭身。’这杜某人居然勾结袁氏通敌卖国,实乃罪不可赦!”
闻得此言,司马懿心头的那块大石这才放了下来:杜传这一次才算是彻底被自己扳倒了……自己在忍受了他那百般的玩弄、折辱、欺诈、算计之后,终于赢得了最后的胜利!他虽然大获全胜了,却根本没有太多的本该属于意料之中的喜悦——他的感觉就像自己原本是准备了一柄最犀利、最值得炫耀的宝剑去斩杀敌人,末了那宝剑根本没用上,反倒是用另外一柄自己先前并不怎么看上眼的匕首,一下刺穿了敌人的咽喉。胜是胜了,却似乎有那么一点儿莫名的遗憾,毕竟,自己最得意的那一记奇招根本不是这样的呀……
杨俊丝毫没有注意也丝毫没有顾及他此刻的表情和内心的感受,而是背负双手又踱了回去,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前些年,曹司空、荀令君忙于剿讨吕布、袁术、董卓余党等逆贼,一直难以抽身应付冀州袁氏的明欺暗算,如今,到了朝廷痛下决心靖平河北的重大关头了。”
司马懿心中暗想:看来司空府、尚书台施政行事,也并不是全凭一个“理”字就能横行天下啊!他们也还是得掂量着“势”的分量来纵横捭阖的。
“司马君,你可真是一个敢于碰硬、较真的奇人啊!杜传这么狡诈,居然都被你一把抓住了他的死穴!不简单!不简单呐!”杨俊忽地转过身来看着他,微眯着双眼,目光中的意味极深极深,“不过,如今天下大乱、纲纪无存、礼法堕地,哪处郡县没有贪官猾吏与豪强大户的非法之迹?杨某听说颍川郡里也颇有些贪渎之事……你瞧在那里当过上计掾的陈群,他可是和你差不多大的年纪啊!这个陈群,就愣是‘两耳不闻窗外声,一心只做本分事’,也不去招惹什么贪官猾吏、豪强大户,就做个八面玲珑的和事佬儿。一两年下来,他的名气也混大了,自身家世又好,郡里面是一迭连声地向尚书台举荐。这不,他就那么轻轻巧巧、皆大欢喜地升官进了许都!杨某寻思着你司马仲达和他一样是儒林名门出身,也定会像他那样晋升上去——朝廷里大概也早有清贵荣华之职虚位以待!而你却选择了留在这里以肃贪除奸而立功扬名!这可真让杨某有些难以理解啊,普通的清流名士好像是做不来这样的事儿的,你可真是有些与众不同。”
司马懿听了杨俊这番话,却并没有马上回答。他沉默了半晌,才缓声说道:“本来呢,像陈群这样优哉游哉地混个一年半载的资历,再和左右同僚活络活络一下关系,然后顺理成章地拔擢而上——小生也不是做不到。是出仕之前,小生便一心抱了个宗旨‘上不负朝廷,中不负所学,下不负百姓’,就那么硬邦邦地做下来了。现在想起来,还算小生三生有幸,终于遇到了杨先生您这样一位大清官出手相助,才成全了小生以肃贪除奸而立功扬名的理想……小生在此深深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