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在形式上主要是孟子师徒的对话语录,涉及“枉己者,未有能直入者也”,“不由其道,钻穴之徒”,“妾妇之道”与“大丈夫之道”等重要内容。孟子认为“扭曲自己,是不可能让别人正直的”,实际上批评了纵横家游说诸侯的做法,纵横家们先顺着诸侯们的口味来。投其所好,然后再慢慢实施自己的思想主张,说穿了,有一点机会主义的味道。所以,孟子坚决不同意,而以“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的方正刚直为行为主张。
陈代说:“您不去谒见诸侯,似乎气量小了些;如果现在谒见一下诸侯,大则凭借他们推行王政,小则凭借他们称霸天下。何况《志》上说‘委屈一尺却能伸直八尺’,好像是值得去做的。”
孟子说:“从前,齐景公打猎,用旌旗召唤看护园囿的小吏。小吏不来,景公要杀他。志士坚守节操,不怕弃尸山沟;勇士见义而为,不怕丢掉脑袋。孔子称赞那个小吏,取他哪一点呢?取的是,不是他应该接受的召唤标志他坚决不去。如果我不等诸侯的召致就主动去谒见,那算什么呢?而且所谓委屈一尺可以伸直八尺,是根据利益来说的。如果只讲利益,那么假使委屈了八尺能伸直一尺而获利,也可以去干么?从前赵简子派王良给自己宠幸小臣奚驾车去打猎,一整天打不到一只鸟。
奚回来报告说:‘王良是天下最无能的驾车人。’有人把这话告诉了王良。王良说:‘请让我再驾一次。’经强求后奚才同意,结果一个早晨就猎获了十只鸟。奚回来报告说:‘王良是天下最能干的驾车人。’简子说:‘我就叫他专门给你驾车。’也对王良说了。王良不肯,说道:‘我为他按规矩驾车,整天打不到一只;不按规矩驾车,一个早上就打到了十只。《诗经》上说:不违反驾车规矩,箭一出手就能射中。我不习惯给小人驾车,请同意我辞掉这差使。’驾车的人尚且耻于同不守规矩的射手合作,即使这样的合作能猎获堆积如山的禽兽,也不愿去干。
如果背离正道去屈从他们诸侯,那算什么呢?而且你错了:使自己变得不正直的人,是不能够使别人正直的。”
景春说:“公孙衍、张仪难道不是真正的大丈夫吗?他们一发怒,诸侯就害怕,他们安居家中,天下就太平无事。”
孟子说:“这哪能算是大丈夫呢?你没有学过礼吗?男子行加冠礼时,父亲训导他;女子出嫁时,母亲训导她,送她到门口,告诫她说:‘到了你家,一定要恭敬,一定要谨慎,不要违背丈夫!’把顺从当作正理,是妇人家遵循的道理。公孙衍、张仪在诸侯面前竞也像妇人一样!
居住在天下最宽广的住宅‘仁’里,站立在天下最正确的位置‘礼’上,行走在天下最宽广的道路‘义’上;能实现理想时,就同人民一起走这条正道;不能实现理想时,就独自行走在这条正道上。富贵不能迷乱他的思想,贫贱不能改变他的操守,威武不能压服他的意志,这种人才叫作大丈夫。”
周霄问道:“古代的君子做官吗?”
孟子说:“做官。古代的记载说:‘孔子三个月没有被君主任用.就惶惶不安;离开这个国家时,必定要带上谒见另一个国家君主的见面礼。’公明仪说过:‘古代的人如果三个月不被君主任用.那就需要别人去安慰他.”’
周霄说:“三个月不被君主任用,就要去安慰,不是求官太迫切了吗?”
孟子说:“士失掉了官位,就像诸侯失掉了国家。《礼》上说:‘诸侯亲自耕种,用来供给祭品;夫人养蚕缫丝,用来供给祭服。用作祭祀的牛羊不肥壮,谷米不洁净,礼服不齐备,就不敢用来祭祀。士失掉了官位就没有田地俸禄,也就不能祭祀。’祭祀用的牲畜、祭器、祭服都不齐备,不敢用来祭祀,也就不敢宴请,就像遇到丧事的人一样,还不该去安慰他吗?”
周霄问道:“离开一国时,必定要带上谒见别的国君的礼物.为什么呢?”
孟子说:“士做官,就像农夫种田;农夫难道会因为离开一个国家就丢弃他的农具吗?”
周霄说:“我们魏国也是个有官可做的国家,却不曾听说想做官这样急迫的。想做官是这样急迫,君子却又不轻易去做官,为什么呢?”
孟子说:“男孩一出生,就愿给他找妻室;女孩一出生,就愿给她找婆家。父母的这种心情,人人都是有的。但是,如果不等父母的同意,媒人的说合,就钻洞扒缝互相偷看,翻过墙头跟人苟合,那么父母和社会上的人都会认为这种人下贱。古代的君子不是不想做官,但又厌恶不从正道求官。不从正道求官,是同钻洞扒缝之类行径一样的。”
彭更问道:“跟随的车子几十辆,随从的人员几百个,从这个诸侯国吃到那个诸侯国,不也太过分了吗?”
孟子说:“不合道理的,那么一小竹筐饭也不能接受人家的;如果是合理的,那么就是舜接受尧的天下,也不能认为是过分,你认为过分了吗?”
彭更说:“不,士无所事事吃人白食是不可以的。”.孟子说:“假设你不流通、交换产品成果,用多余的弥补不足的,那么农夫就会有多余的粮食,织女就会有多余的布匹;如果你互通有无.那么各类工匠都能在你这里凭工作换到饭吃。假定这里有个人,在家孝顺父母,在外尊敬兄长,恪守先王之道,以此来教育后辈求学的人,但他在你这里却得不到饭吃,你为什么看重各类工匠而轻视遵行仁义的人呢?”
彭更说:“各种工匠的动机,就是通过干活找口饭吃。君子修行仁义.动机也是找口饭吃吗?”
孟子说:“你何必讨论他们的动机呢?他们为你做事,可以给饭吃才给他们饭吃。再说,你是根据动机给饭吃呢?还是根据他们所做的事给饭吃呢?”
彭更说:“根据动机给饭吃。”
孟子说:“假定有人在这里毁坏了屋瓦,画脏了新刷的墙,他的动机是找口饭吃.那么你给他饭吃吗?”,彭更说:“不给。”
孟子说:“既然这样,你就不是根据动机,而是根据所做的事给饭吃了。”
万章问道:“宋国是个小国,现在打算施行仁政,如果齐楚两国憎恨它.出兵攻打,那该怎么办?”
孟子说:“从前汤居住在亳地,同葛国是邻国。葛伯放纵无道,不祭祀先祖。汤派人问他:‘为什么不祭祀?’葛伯说:‘没有供祭祀用的牲畜。’汤就派人送给他牛羊。葛伯把牛羊吃了,并不用来祭祀。汤又派人问他:‘为什么不祭祀?’葛伯说:‘没有供祭祀用的谷物。’汤就叫亳地的群众去替他耕种,年老体弱的送饭。葛伯带领自己的人拦截带有酒肉饭菜的人进行抢夺,不肯给的就杀掉。有个孩子拿着饭和肉去送给耕种的人,葛伯杀了孩子,抢走了饭和肉。《尚书》上说:‘葛伯仇视送饭的人。’就是说的这件事。因为葛伯杀了这个孩子,汤才去征讨他,普天下的人都说:‘不是要把天下变为自己的财富.是为了给平民百姓报仇。’‘汤王征讨,从葛国开始。’征讨十一次,天下无敌。向东征讨,西面的民族就埋怨;向南征讨,北面的民族就埋怨。他们埋怨说:‘为什么把我们这里放在后面?’人民盼望他来.就像大旱之年盼望下雨一样。汤所到之处,赶集的人络绎不绝,种田的人照常干活,杀掉那里的暴君,安抚那里的人民,就像及时雨从天而降,人民万分喜悦。《尚书》上又说:‘等待我们君王,君王来了我们不再受折磨。’
又说:‘攸国不称臣,周武王向东征讨它,安抚那里的人们。人们用竹筐装着黑色、黄色的绢帛迎接周王,愿意侍奉周王而受他恩泽.称臣归附大周国。’那里的官吏用筐装满黑色、黄色的绢帛迎接周王的官吏,那里的百姓抬着饭筐、提着酒壶迎接周王的百姓。就因为周王把那里的人民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除掉他们的暴君罢了。《太誓》上说:‘我军威武要发扬,攻到于国疆土上,诛除暴君去凶残,杀伐之功震四方,伟绩辉煌胜成汤。’宋君不行仁政便罢了,如果行仁政,普天下的人都将仰起头来盼望他,要拥护他做自己的君主;齐、楚两国尽管强大.有什么可怕的呢?”
孟子对戴不胜说:“你希望你的君王学好吗?我明白地告诉你。假定有个楚国大夫在这里,想让他的儿子学齐国话,那么请齐国人教他呢,还是请楚国人教他呢?”
戴不胜说:“请齐国人教他。”
孟子说:“一个齐国人教他,许多楚国人在这里干扰他,即使天天鞭打他,逼他学会齐国话,也不可能学会。如果带他到齐国都城的闹市里住上几年,即使天天鞭打他,要他讲楚国话,也是不可能的。你说薛居州是个好人。让他住在宋王宫中。如果在王宫中的人.不论年龄大小、地位高低,都是薛居州那样的人,宋王还能同谁一起干坏事呢?如果在王宫中的人,不论年龄大小、地位高低,都不是薛居州那样的人,宋王又能同谁一起做好事呢?仅仅一个薛居州,能对宋王起什么作用呢?”
公孙丑问道:“不去谒见诸侯。有什么道理吗?”
孟子说:“古时候,不是诸侯的臣下,不去谒见诸侯。段干木越墙躲避魏文侯的来访,泄柳关门不接待鲁穆公,这么做都太过分了。如果诸侯主动来见,这样也是可以见见的。阳货想要孔子来见他,又怕被说成不懂礼数。按礼节规定,大夫赠赐礼物给士,士因故不能在家接受礼物,事后就应该前往大夫家拜谢。阳货探听到孔子不在家时,给孔子送去一只蒸熟的小猪:孔子也探听到阳货不在家时,才上门拜谢。当时,阳货先送了礼物来。孔子哪能不去见他呢?曾子说:‘耸起肩膀,装出笑脸,去巴结人,真比大热天在地里干活还难受。’子路说:‘明明合不来还要交谈,看他脸色羞惭得通红的样子,这不是我能理解的。’由此看来.君子所要培养的道德操守,就可以知道了。”
戴盈之说:“实行十分抽一的税率。免去关卡和市场上对商品的征税。今年不能实行了,就先减轻一些,等到明年再废止现行的税制,怎么样?”
孟子说:“假定有个人天天偷邻居的鸡,有人正告他说:‘这不是君子的行为。’那人却说:‘请允许少偷一些,每月偷一只鸡,等到明年再停止偷鸡。’如果知道那种事是不该做的,就该赶快停止,为什么要等到明年?”
公都子说:“外面的人都说老师您喜欢辩论,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我难道是喜欢辩论吗?我是不得已而辩论啊!天下有人类很久了,总是一时安定,一时****。在尧的时候,水势倒流,在中国泛滥,蛇龙到处盘踞,人们无处居住;地势低的地方,就在树上搭窝栖身,地势高的地方,就‘打相连的洞穴。《尚书》上说:‘洚水警诫我们。’洚水,就是洪水。尧派禹治水。禹开挖河道,让洪水流注大海;驱逐蛇龙,把它们赶进荒草丛生的沼泽;水都顺着地中间的河道流泄,这就是长江、淮河、黄河和汉水。险阻排除了,危害人类的鸟兽消灭了,然后人们才能够在平地上居住。尧、舜去世后,圣人之道袁微了.暴君相继出现。毁坏民房开挖成深池,使人民无处安身:废弃农田改作园林,使人民断了衣食来源。荒谬的学说、暴虐的行为纷纷出现.园林、深池、沼泽多了,禽兽又聚集来了。到了商纣时。天下又大乱了。
周公辅佐武王杀掉纣王,讨伐奄国,三年后除掉了奄君,把飞廉驱逐到海边杀掉;消灭的国家达五十个;把老虎、豹子、犀牛、大象驱赶到很远的地方,普天之下人心大快。《尚书》上说:‘多么辉煌啊,文王的谋略!后继有人啊,武王的功业!扶助、启迪我们后人,都正确完美没有欠缺。’太平盛世和圣人之道又一次衰微了,荒谬的学说、暴虐的行为又纷纷出现了,有臣子杀君主的,有儿子杀父亲的。孔子感到忧惧.编写了《春秋》。《春秋》,纠正君臣父子的名分,褒贬诸侯大夫的善恶,这是天子的职权。所以孔子说:‘了解我的,恐怕就在于这部《春秋》吧!怪罪我的,恐怕也就在于这部《春秋》吧!’自那以后圣王不出现,诸侯放纵恣肆,隐居不仕的人横发议论。杨朱、墨翟的言论充塞天下。天下的言论,不是归向杨朱一派,就是归向墨翟一派。杨朱宣扬一切为自己,这是心目中没有君王;墨翟宣扬对人一样地爱,这是心目中没有父母。心目中无父无君,这就成了禽兽。公明仪说过:‘厨房里有肥肉,马棚里有肥马,而百姓面黄肌瘦,野外有饿死的尸体.这好比率领着野兽来吃人啊!’杨朱、墨翟的学说不灭亡,孔子的学说不光大,这会使邪说蒙骗人民,堵塞仁义。仁义被堵塞了,就导致率领野兽吃人,人与人将互相残食。我为此忧惧,决心捍卫古代圣人的思想,批驳杨朱、墨翟的学说,排斥荒诞的言论,使邪说不能产生。邪说从心里产生,就会危害事业;在事业上起了作用,就会危害政治。如果再有圣人出现,也不会改变我这话的。从前大禹制服了洪水而使天下太平,周公兼并了夷狄、赶跑了猛兽而使百姓安宁,孔子编写了《春秋》而使犯上作乱的人畏惧。《诗经》上说:‘打击戎狄,严惩荆舒,就没有谁敢抗拒我。’目无父母、君主的人,正是周公所要讨伐的。我也想端正人心.扑灭邪说,批判放纵、偏激的行为,排斥荒诞的言论,以此来继承禹、周公、孔子三位圣人的事业,这难道是喜欢辩论吗?我是不得已啊!能够用言论批驳杨朱、墨翟的,才是圣人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