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除了孟子语录、师徒对话外,字里行间对孟子的活动也多有记载。在内容上涉及“天时、地利、人和”之辨,“贤才可拜不可召”,“无官无责,进退有余”,“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等等。在入世问题上,孟子认为不能为了做官而做官,不能为了做官而不择手段地投机钻营;做官要尽到责任,要努力为民众、为国家干事情。他不赞成臣子对国君个人的绝对无条件的效忠,认为君与臣的关系,应当是一种相互尊重、相互对应的关系。君主仁慈守礼,臣子诚信守职,两方面应该互为条件。
孟子说:“有利的天时不如有利的地势。有利的地势不如人心的团结。三里的内城,七里的外城,包围起来攻打它,却不能取胜。包围起来攻打它,必定有得天时的战机,然而却不能取胜,这是有利的天时不如有利的地势。城墙不是不高,护城河不是不深,兵器铠甲不是不坚利,粮食不是不多,可是敌人一来却弃城逃离,这便是有利的地势不如人心的团结。所以说,控制人民不迁逃,不靠国家的疆界,巩固国家不靠山川的险阻,威服天下不靠兵器铠甲的坚利。得到仁义的人,受到帮助就多;失掉仁义的人,受到帮助就少。帮助他的人少到极点,连家里人都背叛他;帮助他的人多到极点,天下的人都归顺他。让天下人都归顺的人去攻打连家里人都背叛的人,必然所向无敌;所以君子不战则罢。战则必胜。”
孟子正要去朝见齐王,齐王派人来说:“我本该来看望您的,但是有畏寒的病,不能吹风。明天早晨,我将临朝听政,不知您是否肯来让我见见您?”
孟子回话道:“我不幸生了病,不能到朝廷上去。”
第二天,孟子出门到东郭氏家去吊丧。公孙丑说:“昨天推说有病。今日却去吊丧,也许不合适吧?”
孟子说:“昨天有疾,今天好了,怎么不能去吊丧?”
齐王派人来询问病情,医生也来了。孟仲子应付来人说:“昨天有王的召令,他不巧有点小病,不能到朝廷去。今天病好了点,急匆匆赶赴朝廷去了,不知道现在到了没有?”
孟仲子随即派了几个人到路上去拦截孟子,告诉他:“请您一定不要回家。赶快到朝廷去!”
孟子不得已,就到景丑氏家去歇宿。
景子说:“在家有父子。在外有君臣,这是人世间最重大的伦理关系。父子关系以慈爱为主,君臣关系以恭敬为主。我看到了齐王对您敬重。却没看到您怎么敬重齐王。”
孟子说:“咳!这是什么话!齐国人没有一个拿仁义的道理去说给齐王听的。难道是认为仁义不好吗?只是他们心里在想:‘这个君王哪值得同他去谈仁义!’那么,对齐王的不恭敬没有比这更大的了。至于我,不是尧、舜之道不敢在齐王面前陈述,所以齐国人没有一个像我这样敬重齐王的。”
景子说:“不,不是说的这个。礼的规定说:父亲召唤,儿子不能用‘诺’应答,而要恭敬地用‘唯’应答;君王宣召,臣子不等车子驾好就动身。您本来准备去朝见,听了君王的召令却不去了,这恐怕与礼的规定不大符合吧。”
孟子说:“原来你说的是这个道理呀?曾子说过:‘晋国、楚国的财富,没法比得上。不过,他们凭借财富,我凭借我的仁德;他们凭借爵位。我凭借我的道义,我欠缺什么呢?’难道这话没有道理而曾子随便说说的么?这或许是另有一种道理的吧。天下普遍看重的东西有三样:爵位、年纪、道德。在朝廷里,没有比爵位更尊贵的;在乡里,没有比年龄更尊贵的;辅助君主、管理百姓,没有比道德更尊贵的。哪能有了其中一种爵位而轻视另两种年龄、道德呢?所以想要有大作为的君主,必定有不能召见的臣子,要有事情商议,那就亲自前去请教。如果他不像这样诚心实意地崇尚道德、喜爱仁义,就不值得同他一起干事。所以汤王对于伊尹,首先是向他学习,然后才把他当作臣子,所以不费力气就统一了天下:桓公对于管伸,首先也是向他学习,然后才把他当作臣子,所以不费力气就称霸诸侯。现在天下大的诸侯国土地相等,德行相似,谁也超不过谁,这没有别的原因,是因为君主喜欢任用听从他们使唤的人做臣,而不喜欢任用教导他们的人做臣。汤王对于伊尹,桓公对于管仲,就不敢随意召见。管仲尚且不能随意召见,何况不愿做管仲的人呢?”
陈臻说:“以前在齐国,齐王送您一百镒好金您不接受;在宋国,送您七十镒,您接受了;在薛,送您五十镒,您接受了。如果以前不接受是对的,那么后来接受就是错的;如果后来接受是对的。那么以前不接受就是不对的。在这两种情况中,您必定是处于其中的一种了。”
孟子说:“都是对的。当在宋国的时候,我将要远行。远行的人必然要用些路费,国君说:‘送点路费给你。’我为什么不接受?当在薛地的时候,我有防备在路上遇害的打算,主人说:‘听说需要防备,所以送点钱给你买兵器。’我为什么不接受?至于在齐国,就没有送钱的理由。没有理由而赠送,这是收买我。哪有君子可以用钱收买的呢?”
孟子到了平陆,对那里的长官孔距心说:“如果你的卫士一天三次擅离职守,开除不开除他呢?”
孔距心说:“不必等三次。”
孟子说:“那么您失职的地方也够多的了。荒年饥岁。您的百姓年老体弱的抛尸露骨在山沟,年轻力壮的逃荒到四方,将近一千人了。”
孔距心说:“这个问题不是我能够解决的。”
孟子说:“假如现在有个人,接受了别人的牛羊而替他放牧,那么必定要为牛羊寻找牧场和草料了。如果找不到牧场和草料。那么是把牛羊还给那个人呢,还是就站在那儿眼看着牛羊饿死呢?”
孔距心说:“这是我的罪过。”
往后的某一天,孟子朝见齐王说:“大王的地方长官我认识五个。能认识自己罪过的,只有孔距心。”孟子给齐王复述了一遍与孔距心的谈话。
齐王说:“这是我的罪过。”
孟子对蚳蛙说:“你辞去灵丘地方长官的职务,请求担任法官。似乎是有道理的,因为可以接近齐王向他进谏了。现在已经几个月了,还不可以进谏吗?”
蚳蛙向齐王进谏而不被采纳,便辞官而去。
齐国有人议论说:“孟子替蚳蛙出的主意倒是很好了,他怎么为自己考虑。我就不知道了。”
公都子把这话告诉了孟子。
孟子说:“我听说过这样的话:有官职的人,如果无法行使职责就辞职;有进谏责任的,无法尽到进谏的责任就辞职。我既没有官职,又没有进谏的责任,那么我的行动进退,难道不是宽宽绰绰大有回旋余地了吗?”
孟子在齐国担任卿,奉命到滕国去吊丧,齐王派盖地的大夫王罐作为副使与孟子同行。王罐同孟子朝夕相见,但在从齐国到滕国的来回路上。孟子不曾同他谈起出使的事情。
公孙丑说:“齐国卿的职位不算小了;齐国与滕国之间,路不算近了。往返途中不曾同他谈起出使的事情,为什么呢?”
孟子说:“那个人既然独自包办了,我还说什么呢?”
孟子从齐国到鲁国去安葬母亲,返回齐国时,在赢地停留。
充虞问道:“前些日子您不嫌弃我缺乏能力,派我监理打造棺椁的事。当时事情急迫,我不敢请教。现在想冒昧地问一下:那棺椁似乎太华美了吧?”
孟子说:“上古时候,棺椁没有规定的厚度,中古时候,棺厚七寸。椁的厚度同棺相称。从天子到平民百姓,棺椁讲究不只是为了好看。而是这样才称尽了孝心。由于等级的限制不能用好的棺椁,就不会称心:没有钱财用好的棺椁,也不会称心。既有资格又有钱财,古人都用好棺椁。为什么偏我不能这样?而且为了避免泥土挨近死者的肌肤而用厚棺椁,对于孝子之心岂不是一件感到慰藉的事吗?我听说过这样的话:君子是不会因为爱惜天下财物而从俭办父母的丧事的。”
沈同以个人名义问道:“燕国可以讨伐吗?”
孟子说:“可以,子哙不得把燕国让给别人,子之不得从子哙那里接受燕国。比方说,这里有个士人,你喜欢他,就不禀告君王而私自把自己的俸禄、爵位让给他,那个士人也不经君王同意,私自从您那里接受俸禄和爵位,这样行吗?子哙让君位的事,同这有什么两样?”
齐国攻打燕国。
有人问道:“您鼓励齐国攻打燕国,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没有。沈同问‘燕国可以征伐吗’?我答复他说‘可以’。他们认为这个说法对,便去征伐燕国。他如果问‘谁能去征伐燕国?’那我将答复他说:‘奉了上天使命的人才可以去征伐。’就好比这里有个杀人犯,如果有人问我:‘这个人该杀吗?’我就回答说!‘可以。’他如果再问:‘谁可以去杀这个杀人犯?’那我就会回答他:‘做法官的才可以杀他。’现在,让一个跟燕国一样无道的国家去征伐燕国。我为什么要鼓励它呢?”
燕国人反抗齐国的占领。齐王说:“对孟子我感到很惭愧。”
陈贾说:“大王不必犯愁。大王如果在仁和智方面同周公相比较。自己觉得谁强一些?”
齐王说:“咳!这是什么话!”
陈贾说:“周公派管叔去监察殷人,管叔却带着殷人叛乱。如果周公知道他会反叛还派他去,这是不仁;如果不知道他会反叛而派他去。这是不智。仁和智,周公还未能完全具备,何况大王您呢?请允许我见到孟子时向他作些解释。”
陈贾见到孟子,问道:“周公是怎样一个人?”
孟子说:“古代的圣人。”
陈贾说:“他派管叔监察殷人,管叔却带着殷人叛乱,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是这样。”
陈贾说:“周公是知道他会反叛而派他去的吗?”
孟子说:“周公不知道。”“既然这样,那么岂不是圣人也会有过错吗?”
孟子说:“周公是弟弟,管叔是哥哥,谁能料到哥哥会背叛呢?周公的过错,不也是情有可原的吗?况且。古代的君子,犯了过错就改正;现在的君子,犯了过错却照样犯下去。古代的君子,他的过错就像日食月食一样,人民都能看到;等他改正后,人民都仰望着他。现在的君子,岂只是坚持错误,竞还为错误作辩解。”
孟子辞掉齐国的官职要回乡。齐王到孟子住处去见他。说:“过去想见您而不可能,后来能在一个朝廷里共事,我非常高兴;现在您要撇下我回去了。不知今后还能否见到您?”
孟子回答道:“我不敢要求同大王相见罢了。这本来就是我所希望的。”
过后的某一天。齐王对时子说:“我打算在都城里给孟子一所房屋。用一万钟粮食供养他的弟子,让大夫和百姓都有个效法的榜样。你何不替我去对孟子谈谈这件事呢?”
时子通过陈子把齐王的打算告诉给孟子,陈子就把时子的话告诉了孟子。
孟子说:“是啊,时子哪知道这件事是不能做的呢?如果我想富,辞掉了十万钟的俸禄却来接受这一万钟的赏赐,这是想要富吗?季孙说:‘子叔疑这个人,真奇怪啊!想让自己做官,没被任用,那也就算了。却又叫自己的子弟去做卿。人们谁不想富贵?而偏偏在富贵之中有人想独自垄断。’古时候做买卖,是拿自己所有的东西交换所没有的东西。有关部门的官吏只是管理这种事罢了。有个下贱的汉子,总要找块高地登上去,用来左右张望,企图把集市贸易的好处都捞到。人人都认为他卑鄙,于是就对他征税。对商人征税就是从这个下贱的汉子开始的。”
孟子离开齐国。在昼邑宿夜。有个想为齐王挽留孟子的人,恭敬地坐着跟孟子说话。孟子不答理他,靠着小桌子打盹。
客人不高兴地说:“我先斋戒了一天,然后才敢来同您说话,您却睡觉不听我说,今后再不敢来见您了。”说完,起身要走。
孟子说:“坐下,我明白地告诉你。从前,鲁缪公要是不派人在子思身边伺候致意,就不能使子思安心留下;要是没有贤人在鲁缪公身边。就不能使泄柳、申详在鲁国安身。你替我这个长辈着想,却想不到鲁缪公怎样地对待子思;光劝我留下而不去劝齐王改变态度,这是你跟我这个长辈搞僵了呢。还是我这个长辈跟你搞僵了呢?”
孟子离开齐国。尹士对人说:“不知道齐王不能成为商汤、周武王那样的君主,那就是不明智;知道齐王不可能,然而还是到齐国来,那就是为着期求好处。不远千里地来见齐王,不相投合而离开,在昼邑住了三夜才走。为什么这样滞留迟缓呢?我对孟子这一点很不高兴。”
高子把这番话告诉了孟子。
孟子说:“那个尹士哪会懂得我的想法呢?千里迢迢来见齐王,这是我自己愿意的;不相投合而离开,难道也是我愿意的吗?我是不得已罢了。我住了三夜才离开昼邑,在我心里还觉得太快了,心想齐王或许会改变态度的,齐王如果改变了态度,一定会召我回去。等到离开了昼邑,齐王没有派人追我回去,我这才毅然下定决心回老家去。我虽然这么做了,难道肯舍弃齐王吗?齐王还是完全可以行善政的。齐王如果任用我,那岂只是齐国的百姓得到安宁,天下的百姓都能得到安宁。齐王或许会改变态度的,我天天期望着他能改变,我难道像那种气度狭小的人吗?向君主进谏不被接受,就怒气冲冲,脸上显露出不满的表情。离开时就非得拼尽一天的气力赶路,然后才歇宿吗?”
尹士听了这话,说:“我真是个小人啊!”
孟子离开齐国,充虞在路上问道:“老师似乎有些不愉快的样子。以前我听您说过:‘君子不抱怨天,不责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