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睡下了吗?”
琼的声音轻轻地从帘外传来,问了两次,许久不得回应,她便慢慢地拉开布帘,月色汵汵地笼了进来,而螽斯的声音在旷野里渐远渐近,琼听得愈加心烦,虽然瞥见世子背着身子睡向车内,抱着一个檀木匣子,但披着白色的狐皮的小身板蜷着正好,也就快快地遮过布帘,缓缓挪着走了。
但公子没有睡——他已经很久没有睡了。听着琼走远了,他一点点压实狐裘翻过身,恹恹地用脚拨开布帘,留出一道缝,夜色沉静安详,他的脖子慢慢地放松了,但胳膊却还是死死抱着,青紫的痕迹从被匣子压着的地方露出。手又麻了,他皱了皱稚嫩的眉,环抱的双手稍稍放松一点,酥麻了起来,像是有热泉水在皮肤下涌动。但他只是安静的抱着。
曾经他很喜欢看落日的烟霞,云舒霞卷,魁拔瑰丽,两个人的影子刻印在苍茫大地。如今他却喜欢看寒夜的星辰,星锐透幕,冷光画屏,一个人的心情沉静于如水月光。
外面的火堆溅着火星,长夜漫漫,值守的武士披坚执锐,背着火光的脸庞不比身子外面硝制的犀牛皮光滑多少,虬结着长发被四方髻在一起,带茧的大手扶着长剑,死死地盯向前方——世子知道只要他一声令下,这20条汉子便能拔出20把剑,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帘子又被拉开了,琼皱着眉头看着他,低低地吸了一口气,“公子.”“姆妈,他们为什么还不睡?”小公子夏宇抱着匣子像球一下翻了个身,面向车外,却因为太靠里而看不清人脸,只余下稚嫩的童音怯怯的发问,“是因为我么?”
琼的手攥紧了布帘,声音却和和缓缓,“公子,不是。是因为他们是武士。”
“武士也是人,是人都需要睡觉的,姆妈。”小公子低低地说到,“在平时,他们也都是睡觉的。”
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做过很多人的姆妈,知道这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孩子。
“公子快些睡吧,武士是轮班睡的,他们会休息的。”琼的眼睛抬起,底下时却又看见了那个匣子,眼皮不由得一跳,迟疑道,“公子,那个匣子.”
小公子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的姆妈,抱着匣子,用力。琼咬了咬嘴唇,这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她暗暗地想到,心里涌起一阵酸楚,老爷呀.她伸出手,为孩子拢了拢狐裘,将锁甲一片片摊平,不让它们硌到孩子娇嫩的肉。再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公子,快到家了,到家就不怕了。”
公子扶着车厢内壁慢慢地坐了起来,轻轻地摇了摇头,“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啊,姆妈,我能下令让他们早点睡吗?”
帐篷外传来马打响鼻的声音,旷野里传来半声幽咽的羌笛.
琼愣了一下,孩子读懂了她的眼神,眼里盛的光慢慢淌过,消失,“不能吗?”
“是不是因为我?因为我是崇伯的儿子?”孩子突然定定地看着她。
忽然间两道酸涩就悬在睫毛上,差点坠了下去。她仰起头,又蹲了下去,扶着孩子的头,哀怜地俯视着他,“不是,更你是谁的儿子没有关系。”
“我记得六岁时.鱼叔送给我一根矛.”琼想起那个正直坚毅的武士,捏紧了衣角。“我还记得好多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他们都送过我东西,都对我挺好。可是他们现在都不见了.姆妈,我好想他们,他们去哪儿了?你能告诉我吗?”
“我想告诉鱼叔,我能使矛了!鱼叔在哪里?”
鱼叔?鱼叔!——琼害怕听见这个名字。她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就像不知道那些熟悉的脸庞和亲切的声音去哪儿了一样——尽管她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再也看不到那些脸,再也听不到那些声音了,但她相信他们大概是在流浪——他们一定是在流浪,不然为什么她经常在梦里看到?听到?他们当然是成为了灵,流浪到了她的梦里.
太平的时候,鱼叔给琼吹过树叶,琼给鱼叔配过香囊。彼时风很轻,云很柔,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森林,而光就这样熨帖到了心里.
“鱼叔在哪里?”没待夏宇说完,她内心便是一阵潮起般的酸楚,不由得搂紧了孩子的头,公子!公子!你是个温柔的孩子啊,但你是否知道,温柔的人,向来活得辛苦.
在孩子看不见的地方琼悄悄抹了抹眼泪,又松了孩子的头,把着肩膀看着他的眼睛,破涕为笑,“但你还是小孩子,大人们的事情是和孩子没有关系的。氏族里的族人都是喜欢公子的,大唐的贤王.也是喜欢公子的。家里的老祖母更是喜欢公子的。我们是要回家的,老爷一直盼望公子回家的,公子回家了.老爷才能回家,公子快些睡吧。”
琼有些止不住,于是匆匆走了,走远了她才捂着嘴,伏在马背上低低地哭,湿答答的眼泪把散落的长发****,被健硕双臂闷住的潮汽顺着衣领拍打在她柔软的身体,她一下又一下地怕打战马沾尘的后腰——她不敢回望,怕看见那双空明清澈,仿佛不惹一丝尘埃的眼睛。
“姆妈,我是不是一个,没有用的人啊.”凉凉的月光下,孩子低着头,望着匣子,浅浅喃喃。
———————————————————————————————————————————四岳大会后,崇伯的儿子——夏宇,便踏上了这一条从寂寞苍凉的草原返回封地崇的漫漫旅途,跟随他的是20个沉默的持剑武士,一个马夫和一位看着他长大的姆妈,而每一次武士们回望时,便能看见那个柔弱的身影抱着匣子呆呆地端坐在车厢边缘,目视前方。
他们将走过草原,迈过戈壁,穿越山岭,横渡急流。沿途所见皆是魁拔瑰丽、大物雄浑,无言的太阳升起又落下,冷漠的苍云舒展又卷起——但他们没有遇到半点人烟,茫茫天地似乎只剩下了这22个人,他们仿佛被流放到了世界尽头的冷酷仙境。
即使这样,给夏宇赶车的马夫也不敢有丝毫松懈,每天早中晚都要打发斥候去前方侦查,而斥候不在的时候他都会一边抹着咸咸的汗,一边眯着眼睛极目远望,希望能发现点什么遗漏的地方。随着路途一点点从北到南,自东向西,炙烤地面的温度愈来愈高,蒸腾盘旋的空气渐渐模糊了远处的光线,远远望去便是扭曲一片,最后听着答答的马蹄,看着归来的斥候抱起水囊猛灌一气后,一次次颤巍巍地摇头又摇头。每当这时,马夫都抓住缰绳,手还是那么稳,黝黑的面庞看不出什么喜怒,眯紧的双眼却松了松,心中默默祷祝,长生天在上,希望来得及。
马夫是一个草原人,或者说,曾经是一个草原人。他出生在一个富足的部落,部落里没顶帐篷都有一口锅,每个男人都有一匹马等着驰骋,每个女人都有一群羊等着放牧,每个孩子都有大狗等着相伴。
他还记得当他的一个叔叔想出去闯荡的时候,长老抖着眉毛,红着眼睛盯着他,“你知道这里的水草有多么甜美吗?你知道这里的牛羊有多么温驯吗?你知道这里的奔马有多么强健吗?你知道这里的冬不拉有多么欢畅吗?小伙子?现在,你还要走吗?”
那是个好时候啊,不会骑马的时候,他就骑在父亲的颈项上,咯咯地笑,他记得那时的帐篷像云朵一般悠游在草场上,他记得那时的清晨的露珠像甘冽的马奶一样酸甜,他记得那时阳光和水草就像阿爸的笑脸一样充足.直到,一场白灾。
那是好大的一场雪啊,他高兴地蹦出了帐篷,红扑扑的脸蛋滚着掩不住的兴奋,他张开双臂,对着帐篷大叫,“阿爸阿妈,出来打雪仗!”
阿爸出来了,哆嗦着嘴唇,双手抱天,面色铁青,面目狰狞,“白灾!”
白灾,这是个噩梦般的名字。除了来年开春配种的必须,牛羊被杀光了,接着草料被吃光了,再接着,雪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走不出去了.”大家都低声地说,眼睛里是止不住的绝望。再后来,那个对着叔叔诉说这里水草肥美的长老和老伴一起被发现死在了自己的帐篷里——面色沉湎而又安详。牧民看着熟悉的笑容,却沉默了。
最后,给最幸运的种牛种羊们搭的窝棚也止不住积雪的倾轧,在一个苦寒坚冷的夜里轰然倒下,第二天被发现时,那双大大的牛眼仍然死死望向帐篷的方向,奋起的脖颈被冻成了雕塑——但它再也起不来了。人们沉默地望着它,似乎看到了明天的自己。那是白灾的最后一天,死神似乎终于远去,但死去牛羊的牧民已经失去了希望。
“去‘打草谷’吧.”“活不下去了.”人们窃窃私语,继而交头接耳,发绿的眼睛和发黄的肤色无一不在述说一项事实——“我很饿”。他和姐姐苏玛一起怏怏地躺倒在羊皮毯里,羊皮毯坑坑洼洼,那是他和苏玛一起悄悄抠的,那些细碎的皮子就着瓦罐化开的雪水暂时还能安慰他那轰鸣的肚子,但现在似乎连肚子都没了轰鸣的力气——他和姐姐已经快两天没有吃饭了。饥饿的恐惧已经笼罩了整个部落。
这已经大伯第七次过来找阿爸了,“你从草甸子里再也刨不出东西了!”大伯对着阿爸咆哮,“最后的一块沙葱茎已经被下了锅,和我的狗炖在一起啦!现在你连一根羊毛都找不到啦!”
大伯的声音忽然由强转弱,抱着巴扎和苏玛低声恳求,“弟弟,我的亲弟弟!我们活不下去了,去打草谷吧!巴扎和苏玛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他们还是孩子,身高还没过车轮”
阿爸沉默了。
夜里巴扎又被饿醒了,掀开羊皮毯,想起来喝一罐水欺骗一下空荡荡的肚子,突然他看到了火光——是阿爸,他悄悄看过去,火光映着一张沉静的脸,而仿佛突然响起的“兹啦兹啦”磨得他的肚子又是一阵痉挛,但他不敢出声——他从未看过这样的父亲,也从未看过这样一双眼。曾被白狐皮鞘精心安藏的马刀被父亲取出,一下又一下地磨着——阿爸痴痴地盯着马刀,那把刀寒得惨人,仿佛把阿爸的魂魄都被吸进去了。
他从未看过这样的阿爸。后来的事情,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他有些头疼地抚了抚脑袋,记忆里的那个世界似乎都被那场雪给掩埋了——一片白,一片白。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什么都是白的,眼泪哗哗地流,却始终睁不开——他是从他姐姐怯怯的声音里获取了自己的存在。
“巴扎怎么样了?”
“雪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