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刘文辉吸着水烟辗转反侧，心中悻悻。蒋介石对自己的逼压一天紧似一天，过了今夜，还不知有什么招术出现。管他呢，宋代王安石维新变法时，遭至顽固势力的抵制，他丝毫不为所动，推行变法方略时，坦露道，“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这是他毕生奉为人生指南的信条。一任他风浪猛起，自己请坐楼船，瞅准时机，最后出手，方可胜算稳操。
果然，次日午后，刘文辉正躺在椅上打盹，昨夜思忖—阵，没能睡好觉。张群口气不甚平和，打来电活，称有事相商，约请他去励志社。
刘文辉放下电话，情知不妙，这一去肯定会和张群闹翻脸。该咋办？他一面利索地换上中山装，一面邀约邓汉祥一道，以便有个缓冲，好与张群周旋。
励志社原为国民党军统复兴社在四川的运作中枢，由复兴社大太保、川籍军统头目曾扩情所创，此时被辟为张群临时办公地点。
刘文辉、邓汉祥被侍从引人内室，立刻吃了一惊。只见张群正敞开衣领，眉头紧锁，原本方正丰润的脸上因激怒而变得有些扭曲。他朝二入随意挥挥手，便自顾从烟盒中弹出—只雪茄来。
刘，邓二人回头望了望，拣墙角沙发上坐下来。
张群将雪茄使劲捏捏松，并未马上吸，两眼却放出寒光，直逼刘文辉一声断喝：“刘自乾，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突然的声色俱厉令刘、邓二人始料未及。邓汉祥呆望着张群，愣住了。从北洋政府到蒋氏南京政府，他与张群共过事，多次打过交道，称得上老朋友，张群如此之举实为他一生鲜见。
“我能打啥子主意？”刘文辉迎着对方寒嗖嗖的目光，架起二郎腿，不疾不徐道，“岳公，何必动怒？我主意打定了，要同共产党拼，万一拼不过，就在西康当喇嘛。近日听说共产党军队已从青海玉树西进，看来当喇嘛这条路已走不通了，现在只有同共产党拼到底。”
“叮呤呤！”桌上电话突然响起。张群拢拢袖口，烦躁扫了一眼，然后一把抓起电话。他张开嘴正欲发问，对方先说。
张群迅速站起身，毕恭毕敬，“自乾啊，他来了，他来了。”
邓汉祥会意地望望刘文辉，不动声色。刘文辉心中明白，蒋介石从北校场打来电话查问其行踪的。
一会儿，张群怏怏放下听筒，刘文辉忙问道：“岳公，东路情况怎么样？”
张群解开全部的衣扣，怒目侧视。紧跟着跳起来，一把拍在桌上，将双手激愤地一扇，“你不要牛胯扯马胯，什么东路西路的，先问问你自己怎样？”
“我早就问了！”怔愣一下，刘文辉反应过来，涨红着脸，猛地跳到屋中，“啥态度嘛！既不信任，何必又来相逼。张岳军，我态度是明确的。”
“明确？”张群挪过椅子，往前跨出一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声音更大了，“刘自乾，撇开桑梓乡情，故旧袍泽的情谊不说，我张岳军哪点对不起你。”
“我没说你对不起我。”刘文辉毫不相让。
张群愈加激愤，他将右手扣在左手上，紧盯了对方一阵，然后掰开手指使劲数着，哪一次在中央我不是替你说话。结果呢？家乡话讲得好，割卵子敬神——人也得罪了；神也得罪了。
“哎哎哎”，邓汉祥反应过来，立刻往中间一横亘，声音放柔和，息事宁人地把两手朝两人方向一推，“何必这样嘛？多年的老友，不要吵，不要闹。”
俩人借势隔开一段，背对着对方，彼此直喘粗气。
邓汉祥朝刘文辉轻轻推了一把，转过身拢住张群的肩，说道：“岳公息怒。依我看，事情其实也简单。蒋先生要刘、邓两部怎样参与川西会战，下命令便是了。当然，要周到一点的话，先请你约胡宗南、顾墨三（顾祝同，字墨三）和刘、邓商定作战计划，然后再请蒋先生下命令，那就更好。”
刘文辉重新坐在了沙发上。张群则紧绷着脸，走向桌边，一把抓过电话，几乎是在怒吼：“请找胡长官。”
“嗡”的一声，刘文辉突然像掉进了冰窟。他脑海一片茫然，心中下意识地叹道；糟了！张群打电话给胡宗南，肯定是以合署办公的名义将自己扣起来。那样的话，身陷樊篱，一切努力将前功尽弃。
难道真是天欲灭我？
刘文辉吞口唾沫，润润干渴的嗓子，抬起头望着天花板，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什么？”张群低头回望了刘文辉一眼，脸上却是失望的神情，“胡长官去了绵阳，还没回来。呵，这样子的。他回来后，烦请马上通报，就说张群长官找他。”
张群放下电话，心中愤懑平息多了，这才放缓语气道：“既如此，等我和胡宗南约好时间再通知你们开会。”
邓汉祥立即拉起刘文辉，嘴中不停地答道：“好！好！”
俩人相约告辞而去。出了励志社，刘文辉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筛了筛微胖的身子，内衣已打湿大半。
果然，胡宗南下午从绵阳匆匆归来。闻知消息，正与邓锡侯商议对策的刘文辉，知道事到如今，应付手段必须多样灵活，尤其是违心之言，不妨多多益善，主意打定，他让邓汉祥再找张群，询问开会地点可否定在刘文辉家中。
这是合署办公的迹象。刘文辉看来要入套了。张群暗自思忖，欣然应允了对方的请求。
（四）
是日夜七时，刘文辉玉沙街公馆张灯结彩。
一辆辆高级轿车驶过武侯祠，一转弯便钻入了小胡同内。
刘文辉强作欢颜，换上宽松的长袍马褂，立在公馆门前，双手抱拳致意，迎接着鱼贯而入的中央大员。
除去深藏北校场的蒋介石外，逃来蓉城的军政要员大都云集而至。张群当然唱了主角，率先而至，一脸肃然。国民党一级上将、国民党国防参谋总长顾祝同，西南军政长官、二级上将胡宗南，国防副参谋长、曾主持湖南芷江日军受降的中将萧毅肃，四川省主席王陵基，另一四川军阀、二级上将王缵绪。
为了避嫌，川陕绥署主任邓锡侯故意姗姗迟来，成为最后一个入府的客人。
“自公。龙光射牛斗之虚，徐孺下陈藩之塌，如此恭逢胜饯，我就不讲理了。”顾祝同一到府上，嗅见川昧菜香，喜滋滋地打趣道。
“顾总长能屈尊而来，文辉备有一杯薄酒、粗茶淡饭，请勿见笑。”刘文辉客套道，眼光—扫，却发现胡宗南凑在张群身旁窃窃私语。
瞥见鬼头鬼脑的二人，刘文辉的心—阵紧缩。
“自乾，先入席吧。”邓锡侯明白了他的心思，朝他呶了呶嘴。
刘文辉点点头，站在屋中双手抱拳一揖，大声招呼道：“承蒙诸位抬爱，百忙中光临寒舍，文辉蓬荜生辉，略置素宴一席，薄酒一杯，请大家入席安坐。”
说完，便引客人步入宴会大厅。
为着这餐席，刘文辉是早有准备的。今晚，他将川菜上乘名肴都搬上了桌．
从地理上讲，四川位于秦岭、淮河以南，属于南方。位于长江上游，群山环抱，气候温和，雨量充沛。沃野千里，物产富浇。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川菜由此而生发起来。
长江上游、岷江、雅河生长的江团，稚鱼，黄辣了，味质鲜美，是为鱼类珍品；盆地四周山岳丘陵间的笋、菌、银耳、虫草，更属上等贡品，至于川西边缘雪山草地上的熊、鹿，獐、鹿，更是奇珍异曾。历史上，四川数次民族大融合，避乱而徙的入口流动，逐渐丰富并最终形成了今天独特的川菜系统。
清代美食家李调元在《涵海醒园录》中，完善地总结了川菜中腌、酥、煮、糟、薰、酱、风、焖，碎、羹等38种技法。袁枚在其《随园食单》中则反复介绍了川菜烹饪原料的时令、特性、调味、烹制方法，盛器组合，上菜程序，令人叹为观止。
兼之四川涵接南北，包容众长，其菜系可谓收南菜、北菜的精髓。故在中华菜系的许多个品种中，川菜能独树一帜，声名远播。
刘文辉招呼客人入座后，每上一道菜便要介绍一番。“红烧海参，加用碎肉、豆瓣，用微火慢烧至亮油，稍勾—点薄芡，色泽红亮，但不辛辣。水煮黄辣了，新津正宗菜，只有岷江才会出产；不过，看似水煮，实则辣哟。清蒸江团，这道菜顾总长、胡长官，这适合你们江浙人清淡甜适的口味，”
顾祝同、萧毅肃等一边品评，一面据案进食，倒也乐陶陶的。
“吃，别客气。”张群瞅一眼胡宗南，用筷尖指着席上的菜，也来了雅兴，“这是红烧熊掌，红烧鹿筋，眼下时值严冬，正是进补之时。”
这一席，共上了48道菜，四道点心，直吃到客人满意为止。
胡宗南第一个下了席，草草饮了碗“全鸭虫草汤”，一面剔着牙缝，一面跨入客厅。
“寿山兄。”刘文辉忙趋步而入。这寸，丫环们已端着精美的托盘开始上茶。刘文辉的这套茶具是宋代出产，殊为名贵。“饮杯蒙山顶上茶，我珍藏至今，保鲜如初。”
胡宗南只哼了哼，自顾坐了下来。张群和顾祝同则客套着挤在了双人沙发上。萧毅肃已是酒足饭饱，他从公文包中悉悉窣窣掏出了大张皱巴巴的纸，展开来。
满屋的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张地图。
客套应承一阵，转入正题，萧毅肃将地图用手掌按在墙上，然后转过身说道：“据报，邓晋公命所部集结广汉、新都一带，阻击胡宗南部西进，刘自公的部队已经破坏了邛崃大桥，不许胡宗南部通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邓锡侯一听，忙从嘴中取下雪茄，正欲开口。刘文辉却不紧不慢回过话：“有这等事，真是稀奇。不过，你们要信，最好实地调查一下，拿出证据。”
刘、邓二人的确在成雅公路上作了布置，并且决定炸毁邛崃大桥，以便使胡宗南的重武器不能通过。但这只是个意向，并未行动，经这一问一答，邓锡侯也有了底，忙矢口否认“算了，自乾，莫费口舌。我们是后娘养的。”说着，他又燃上雪茄，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既然可以血口喷人，凭空诬谄我们，那又何必来找我们这些川康地方实力派。”
霎时，屋子里一片哑然，彼此尴尬不已。
有些晕头脑胀的萧毅肃也觉不过意，便专心在墙上铺平地图，煞有介事地介绍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次川西决战，不同于东北战场，更不同于徐蚌会战，那里地势开阔，便于集结，而川西虽是平原，然共军劳师动众，一路疲滞，已成强弩之末。在座诸公，俱是军事专家，三国时邓艾、钟会偷渡阴平、子午道，灭了蜀国。从军事上讲，实属侥幸。若非姜伯约疏忽，谅他邓、钟二人插翅难入蜀道。因此，这次川西决战。胡长官一部40余万人布防绵阳，乐山，沿川滇西康方向展开，全力阻击共军贺龙入川，与云南卢汉，李弥部队互相呼应；邓晋公、刘自公部并同四川保安部队以胡部为依托，与川南郭汝瑰，罗广文等成犄角之势，再以四川百万民众相助，届时，可在川西布成一只口袋，让共军刘伯承，邓小平钻进来，一举聚歼，”
“高妙！高妙！”王陵基挪挪肥胖的身子，左顾右盼，鼓起掌来，然而，却鲜有附和老，他顿觉没趣。
“自乾。”顾祝同做出鼓掌姿势，侧过身以征询的口吻同道，“你看这样行不行？”
“行是行”刘文辉呷了口茶说：“只可惜我同邓晋康的部队在过去大部分被整掉了，假使今天还像当年一样，部队装备精良，建制齐整，这个重担子我们俩人都担得起。”
“就是嘛”，邓锡侯接过活不吐不快，“中央生怕我们掌握了军队。还好，我的95军没被砍完，总算保留成了一个山地师的架子。”
“二位不要灰心”。胡宗南不知是酒精催化，还是现场受了感染，两手往外一推，插嘴道：“刘先生，客随主便，我的40万军队进了西康交给你去指挥。”
“我指挥？”刘文辉瞪大吃惊的双眼，嘴角挂出一丝嘲弄笑纹，“寿山兄真会开玩笑。我们都是行家，你的部队我指挥得动？当然，我的部队你也不能指挥。”
王陵基在一旁早显得不耐烦，大声问道：“既然淡这么久都得不出结论，那你刘自公究竟作何打算？。
“耶！反复揪住这个问题不放，难道要让我天天上街高呼不成。”刘文辉愠怒中提高声音，“这还用得着说，事情明摆起的。我是大地主、大军阀、大官僚、大资本家，样样占齐。共产党搞的是无产阶级革命，在那边，我肯定是个头上生疮、脚底流浓的人，他们会要我？”
“对头！”猛然一声赞叹，张群站起身—把拍在刘文辉的肩上，已是满脸笑容，“自乾今晚说的是真心话。”
“怎么样？寿山兄”张群回过头对胡宗南道：“这回子你该放心了吧！”
胡宗南赫然一笑，点点头，却不置可否。
（五）
12月6日。用刘文辉的话来说，是狂风暴雨中的间隙。
刘文辉一入深冬，便有哮喘。整天，他用毛毯搭在身上，躺在书房，辗转而不得息。延至傍晚，正准备上床就寝。不料，张群穿堂入室，既无事前电告，也不容下人通报，一直闯进书房，还好，刘文辉正与他人谈些无关紧要的事，倒是排山倒海般的剧烈喘息穿破屋宇，令人终觉不忍。
张群略显尴尬，然后不请自坐，“自乾，行色匆匆，我特来辞行。”
“哟！”刘文辉大为惊异，毛毯滑落在地上。
张群俯身拾起毛毯盖在他身上，然后挪过椅，按住刘文辉的手，黯然说道：“明早我就飞去昆明，估计要两天才得回来。”
“这么急。”
“哎……”张群摇摇头，似有满腹苦楚，。还不是因为卢永衡（卢汉，字永衡）。事到如今，得把他的态度问清楚。自乾啦，你我多年交情，说实话，前两天不是我硬要来逼你，永衡与你，都是我张某人的老朋友，我是三番五次在蒋先生面前打了你们包票的。”
望着张群疲态憔悴的面容，刘文辉心中几多不忍，他喘息一阵，便道：“岳公。莫要见外，这些我心里清楚。”
张群点点头，脸上表情有所舒缓，“自乾，你都看到了。目前形势是严峻的。我们多年共事，多年朋友．无论怎样，希望你与晋康贯彻始终，共撑危局。国家有办法，个人才有办法。万一有失，将来我们一起走。”
刘文辉明白，张群这个蒋介石的“救火队长”对他在采取某种补救措施，辞行是虚，打气刺探动静是实。
凭心而论，张群对他个人乃至其集团都曾是有恩的。蒋介石几次欲找刘文辉秋后算账，依靠张群调和了过去。年初，蒋氏实施“削藩”之术，欲调刘文辉去南京出任“蒙藏委员会委员长”，刘文辉一面抗争，声言“宁去做喇嘛，也不当一品京官”，一面托请张群出面活动，蒋介石方才收回成命。
“胡（宗南）、王（陵基）二人，对我和晋康误解很深。岳公，你是我们的护身符，有你在，我们高枕无忧。而今你去了昆明，我担心他们会和我们开玩笑（指武装扣押）？”刘文辉显得不无忧虑，实则在刺探蒋介石的态度。
“哪有这种事”张群头一犟，连忙摆摆双手，“我敢担保，断不会有这种事发生。”担保一言，已成张群口头禅，“自乾，转告晋康。二位不要杞人忧天，更不要庸人自扰。”
“这就好！这就好！刘文辉嘘了口气，关切问道：“那你一定要早些回来。有你，我们干起才顺心。”
张群点点头，忙匆匆告辞而去。
这位“华阳相国”飞赴昆明两天后，云南卢汉便宣布和平起义，他当即与李弥、军统头子沈醉等被扣留在了昆明五华山。
无可奈何花落去。劳师扶军不成，反为“阶下囚”，张群给卢汉写了封言辞肯切的信，一从友谊打动，则保证年事已高，愿去香港做寓公，从此不问政治。
卢汉抚信沉思半日，遂放走了张群。部下当即提出异议，卢汉仰天长叹：“友谊多年，总得有个人情，再等几天，共产党来了，我还能放走他吗？”
党中央为此曾责问卢汉违背了起义协定。
华容亡命，沦为奔亡之虏。张群对人生的这个情结大概是始料未及的。如若不然，以他添列43名战犯之中，解放后功德林监狱定有其一席之地。至于后来追随蒋氏，充任“建国设计委员会主任”也罢，“总统府国策顾问”亦好，恐怕皆是惘然。人生命运的无常便是如此！
其晚年，抚杖踟躇，银须白发困于轮椅，眺望海天茫茫的大陆彼岸，其思乡游子的形象总令后人感喟深思……
1990年，张群以102岁的高龄谢世于台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