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事更重要,张罗过年。”黄杆子说,常言说富也过年穷也过年,花子过年像模像样,贴对联放爆竹,也包饺子也请神,他把半面袋子钱撂在王警尉面前,“年的事儿,你一手操办吧,要办得响堂子”
花子王对王警尉信任,令他感动,说:“掌柜放心,一定让大伙过个好年。”
“蒸一锅象鼻馒头(供品〕。”黄杆子嘱咐道,“多准备谷糠、洋油(煤油氕”
“掌柜这是?”王警尉迷惑道。
“过年了,给死去的弟兄送个亮去。”黄杆子说,每到过年时,他差人给死去的花子送灯,上供。
昨夜黄杆子去了黄土坑南边,抬他的花子将他放在一座坟前。他叫上唢呐谭,说:“带上喷子(唢呐〕。”
唢呐谭没问干什么,随掌柜的去了。
响堂子:大有生气。例如胡子明火执仗抢夺称响堂子。
“打扫出一块空地。”黄杆子说。
花子打扫坟前的积雪,尽管风吹雨淋几个月,仍然看出土茬儿很新。他要给她唱手送灯,明天除夕,提前一夜送灯。灯是他亲手做的,用荞面做灯碗,放上布捻子,倒上柴油,燃一夜没问题。
“过年啦,我给你送灯来啦!”黄杆子坟前念叨道。
唱手活着时世界对她来说是黑暗的,死去仍是黑暗,她是瞎子。送灯送月亮送太阳都一样,给她带不来光明。
“今年你一个人过年,我不能陪你……”黄杆子坟前说,“你爱听喇叭,给你吹一段。”他转向唢呐谭,“吹一段吧。”
“爱听哪一段?”唢呐谭问。
唱手喜欢哪一段,黄杆子真不知道,没问过她,也没听她说过,她只说爱听。他说:
“随便来两段吧。”
“《过江》吧。”唢呐谭说。
唢呐悲咽中,黄杆子再次成为大炕故事的主角……她说:“将来咱儿子眼睛随你,腿脚随我。”
“尽说傻话,你的眼睛给人祸害瞎的,又不是天生的,我的腿……”黄杆子说,“怎么会留根儿(遗传)呢?”
唱手晓知这些,希望完美嘛!
儿子没如期而至,她失足落井淹死。
“来段《海青歌》,”唢呐谭道,“我卡……”
“卡吧!”黄杆子同意。
卡是鼓乐班子的绝活,也称小活。相当于交响乐演奏中的华彩曲,玩得来卡的人不多。卡的曲子多欢快,所以唢呐谭征求掌柜意见。如果在鼓乐班子,卡有套程序,先用小喇机碗子卡一遍,大喇叭碗子套在小喇叭碗子上再卡一遍,坟前他只带个大喇机碗子,条件不允许,他嘴含哨子用嘴卡。唢呐谭绝技还可用酒盅、葫芦瓢、饭碗……卡,只是现场没有这些东西,但丝毫没影响他才艺的发挥。
“好,卡的好!”黄杆子大加赞赏道。
回富贵堂的路上,坐在轿上的黄杆子对唢呐谭说:“明晚年三十,你给大伙好好卡一盘(回〕。”
“我好好准备准备。”唢呐谭说。
从坟地送灯回来,黄杆子的心情反倒好起来,也许他跟唱手一起听了乐曲,赶走了悲伤……王警尉走进花子王的房间,只黄杆子一个人,他说:“掌柜,有个事我得对你说。”
“说吧。”
“不对劲儿呀。”王警尉说,“唢呐谭的来路……”
这是第二个人提到唢呐谭的来路,龙虱子对他说唢呐谭可疑,发现他向花子打听掌柜情况。
“哨听(打听〕我?”黄杆子不大相信。
“问得很仔细,”龙虱子道出疑点,“不像罕不见地(有意无意)问。”
“问我什么?”
“护身符。”
黄杆子下意识地摸下脖子,那里空荡荡,戴了多年的护身符是突然丢失的,因为那次丢失惴惴不安多年,以后没人提及它,连他自己都淡忘了。唢呐谭问护身符做甚?八成随便问问,与当年的事件无关。
“老二哥,唢呐谭的来路我们不清楚。”龙虱子说。
黄杆子没太往心里去,王警尉再次提起,他犯起寻思,龙虱子是落子头,王警尉可是警察,他怀疑的东西值得重视,他问:“你咋冷丁想起问这个呀?”
应该说王警尉是个有心人,唢呐谭一进花子房,他注意到他,感觉喇叭匠子没他这种眼神。
“坏人脸贴贴儿(标记””富贵堂掌柜问。
“眼神儿,唢呐谭眼神儿不对。”
“什么眼神儿?”
“踅(觅氕”王警尉说。
到此黄杆子不得不重视他们俩的话,虽说事情过去多年,随着章飞腾的到来,沿流水容易勾起老冰排。是得査査唢呐谭,秘密地查,他说:
“兄弟,你肯帮我吗?”
“掌柜指什么?”
“哦,査清唢呐谭的来路。”黄杆子说。
唢呐谭的确有来路,冯八挫子派他到富贵堂卧底,暗查黄杆子。唢呐谭并不是警察,他是警察的线人。
冯八挫子决定派个侦探到花子房,就想到了唢呐谭,他的真名也不叫唢呐谭,有个绰号温楦箩匠,一个制箩、制屉的工匠,咋和唢呐扯上边儿的呢?与一个笼屉铺的女老板有关,东北的肉包子、馒头小饭碗大,需要大号的笼屉来蒸,二人抬一个笼屉放到锅上蒸,常年蒸馒头,自己也馒头一样雪白起来,人送外号大馒头。
做笼屉的和用笼屉的男女,默契配合到炕上,叫女人馒头恰如其分,她很白,整个人像上锅蒸了似的暄白。
“俺咋样?”女人问。
“暄腾。”温楦箩匠整日摆弄竹片、铁丝类硬东西,很少碰到松软而弹性的东西。
“你得意(喜欢)吗?”
“得意,得意暄腾。”
笼屉铺的道扎儿里,馒头正和食客演绎一个男欢女爱的故事,你会问他们怎么不到正屋去,铺子里不是没有正屋,还是两间宽敞的正房,坑上堆着麻花被,一个只剩下上身半截树杈一样的男人。
“我吃不动馒头啦。”男人哀伤地说,世界万种悲哀事件中,莫过眼盯着女人做不了事。
“馒头总不能干巴扔了吧?得有人吃。”大馒头含蓄地说,“不想干巴这么早,我才二十三岁啊!”
“谁吃,你给谁吧。”
道扎儿:屋角处间壁出的小屋。
“哎,你都这样啦,我半截男人提出条件,谁吃馒头不能当着他的面,他受不了。女人说咱家有道扎儿。等待已久的温楦箩匠跟她走进小屋,吃馒头的过程中,忽然听到唢呐声。
“谁吹的?”
“他,我男人。”
“很好听,他会吹喇叭?”
“他是喇叭匠子。”女人说,“他给我们俩吹的。”
“给我们?”男人迷惑道。
女人说喇叭匠子耳朵不背,听得见咱俩在道扎儿里干什么,何况你的动静太大。
温楦箩匠抑制不住,声音穿过间壁墙,喇叭匠子肯定听到外人吃馒头的声音,他受到空前的折磨,更恨自己,拿起身边的烟袋锅卡起来。
“这么好听啊。”温楦箩匠说。
“卡!他卡呢!”她说。
鬼使神差,温楦箩匠学起唢呐,学得很快,乡间的红白事请他到场吹奏,人们仍旧称他温楦箩匠,他也继续耍自己的手艺制箩制笼屉。不久大馒头的男人死啦,喇叭匠子的亲人状告大馒头勾结奸夫,害死了亲夫。冯八矬子负责这个案子,给温楦箩匠带来命运的转机,见到大馒头,警务科长便把案子定了性,宣布男人自然死亡,非他人害死。
“这个淫妇……”死者家人说大馒头是潘金莲,说温楦箩匠是西门庆,“他俩合谋害死人。”
“证据呢?”冯八挫子昧心问。
死者家人说喇叭匠子七窍流血,面部紫黑,给他吃了础霜。冯八矬子并不否认喇叭匠子被砒霜毒死,他说:
“砒霜,自己也能吃。”
“这……”死者家人拿不出证据。
喇叭匠子服毒自杀,冯八矬子给出的结论近乎滑稽可笑,说喇叭匠子干不了那种事,悲观绝望,后服砒霜自杀。
导终允方形占铜钱的主人是富贵堂的掌柜,章飞腾绝没想到,特高课长说了,他仍半信半疑,允许他半信半疑,十几年前北沟镇警察署发生的事蹊跷,救出胡子大柜南来好的是什么人始是个谜监狱那么高的大墙荷枪实弹的警察看守竟然救走人现场只落下这唯一的物“可笑,干不了那种事就寻死?”死者家人疑议。
“你憋一辈子试试,不急死才怪。”冯八矬子说,不像警官说的话,从警察口里说出来,你定不了对错。
“今晚……”温楦箩匠叫女人干一件事,“冯科长饿啦。”
大馒头理解情夫的话到骨髓,照他的话去做,尽情了花样。一桩罪恶就这样轻而易举给掩盖了,温楦箩匠说自己的命属于救命恩人的。冯八矬子为他找个事儿做,当警察的小线儿(线人“你去富贵堂。”冯八挫子说。
即使派温楦箩匠去阴曹地府,他也不会说个不字。
“你扮花子行吗?”冯八矬子问。
“没问题。”温楦箩匠做箩做笼屉,见过世面,自然见过花子,“他们有吹喇叭乞讨的。”
“混进花子房……”冯八矬子做番交代,卧底当密探可不是制萝、笼屉那样简单,他做了细致安排。
或许,精明的匠人几年做警方的线人,积累了一定的经验,成功地进人富贵堂,巧的是掌柜黄杆子喜欢戏曲,他给他吹奏,赢得他欢心。
今天到坟地送灯,他表现更突出,事先了解到坟里埋的是什么人,吹哪个曲子精心选择,果真令黄杆子满意。
明天过年啦,温楦箩匠想家了一三江县最偏远的小镇,大馒头一定眼盯着铺子前的街道,盼着自己身影出现。一时半会儿离不开亮子里,对黄杆子还没了解清楚,挨自己睡的硬杆儿(一只眼睛人给他两块大洋看牌,笼络很有效,确定对自己好感,才转弯抹角问:
“你来富贵堂多长时间?”
“那可有年涎子(年头儿)了。”硬杆儿一只眼睛转动,另只眼睛是个黑窟窿,“老掌柜老膙子活着时,我就在。”
“比黄掌柜早?”
“当然,我当落子头时,他还是个小人芽儿(孩子)呢。”硬杆儿资格很老,在花子中做硬杆儿需要能吃苦,他有一只眼睛,带双眼瞎的吃米的出去讨要饭,在前引路,遇到坑坑洼洼他提醒。吃米的得到坑洼的信息,小心迈过去。硬杆儿有他的辉煌历史值得回忆,倾听人家说当年勇,会获得喜欢。等他说完,问:
“黄掌柜是本地人?”
硬杆儿眨了下独眼,说:“他从北沟来……”
温楦箩匠巧妙问到护身符,硬杆儿说他没印象。老花子被密探低估了,问及掌柜的身世令他起疑心,黄杆子的护身符他见过,以后不见了。硬杆儿没跟温楦箩匠说真话。
暴露意图往往在不经意间,硬杆儿要维护集体安全,偷偷告诉了落子头,温楦箩匠尚不知自己身处危险之中,王警尉从他的眼神看出破绽,危险又增加几分。
不知道危险的温楦萝匠在院子里练唢呐,是掌柜安排他练的,年夜他给大伙吹奏。
花子房大部分人歇着,攒足精神晚上出去,几十名花子是一把篦子,挨门逐户将亮子里富人、大户梳僮一遍,然后回来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