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这类活儿轻车熟路,年年都干,它是花子房固定收入之一。官衙杀人,花子有四件事可做,一是看护尸体,二是埋葬,三是整容,有时埋葬包括整容,即为死者洗脸。第四件事是近年增加的服务项目,因为东北丧葬的风俗号丧,亡者后人亲属多,号丧不成问题,亡者身后不兴旺的,为装脸面,雇人代哭。
帮落子会哭,哭得像,哭得人家满意。
哭也能挣到钱,黄杆子看到商机,在花子中挑选眼窝子浅的,稍加训练,一支哭丧队组成了,由帮落子刘大愣领头。
“唱手哭得最打动人心。”龙虱子说。
悲伤本来藏起来,无意让龙虱子给喊叫出来,黄杆子顿时听见熟悉的哭声,有辙有韵,气氛渲染得浓厚。
“再也听不到她的哭声啦。”黄杆子惋惜道。
人活在世上一回,留下什么东西都值得怀念,笑也好,哭也罢,对怀念来说,意义相同。
“好人没长寿。”龙虱子用这句话安慰他。
大雪将富贵堂掌柜封在屋子里,@炕头使他想起许多温暖的时光,唱手最温暖的地方不具体,灯光一样摇曳,忽这儿,忽那儿,令他感触最深的是温暖中的湿润,春天早晨随处可见这样的草地。
“掌柜,有人找你。”一个花子来报告。
“谁?”
“不认得。”花子说。
“叫进来吧!”黄杆子想到处决犯人,大概是来活儿啦。
“黄掌柜。”来人五十多岁,悲伤的神情表明了身份,说,“明天我弟弟上路,请你们看护一下……”哭主说他家在四平街,他回去找车来拉人,雇花子房看尸首。
“没问题。”黄杆子说,他跟哭主谈了价,协议达成。
哭主扔下酬金离开富贵堂,大洋在黄杆子手里喧闹,又有一个人进来,此人眼珠子哭得通红,听口音是个山东人。
“掌柜,发发善心吧!”
花子房掌柜遇到了请他发善心的人,难道向自己讨要不成?
“明天砍头的人里有我叔,警察硬说他通匪……”山东人悲伤过度脑子有点儿错乱,拿花子头当青天大老爷,大诉冤情,黄杆子没打断,叫他诉,“一个开铁匠炉的人,咋会通匪啊。”
“你说李铁匠?”黄杆子惊诧。
“是,李铁匠是俺亲叔。”
花子房掌柜认识李铁匠,打几年前就认识。李记铁匠炉远近有名,打制车皮、犁铧、锄钩、锁链……很少出门的黄杆子自然不知道,警察抓了哭主:指丧家。
李铁匠,罪名是通匪,伪满洲国的法令,通匪与为匪论处枪毙。
“俺叔整天手不离锤子在砧子上敲,到哪儿见土匪去?”说者越说越伤心,警察说你通匪你就通匪,纵然有冤有屈,也只能到阴间地府向鬼们去诉说,花子王管不了,他说,“在三江俺没什么亲人,我哪里安葬过人啊!请掌柜帮忙……得多少钱?”
“不收你钱啦,过去富贵堂没少麻烦你叔。”黄杆子讲交情,不忘义,说,“我们安葬你叔吧!”
李铁匠的侄子呕哐给花子王硫了几个响头。
枪毙近距离打脑袋,洗脸费些事,黄杆子指定落子头为李铁匠洗脸。具体的事情还很多,穿着死囚服被枪毙,衣服需要换,给死人穿衣服需要一定的技巧。
“打井子(挖墓坑)吗?”龙虱子问。
“打,叫破头带人去打。”黄杆子说,他要认真埋葬亡者。其他死者并非都有此待遇,多数死人草草掩埋了事,尤其是代官衙埋葬的人,找个现成的沙坑,尸体往里一抛,野狗野狼分尸,“预备几领坑席。”
枪毙人,在亮子里算一个热闹,听说枪毙犯人,人们早早地来到黄土坑,抢占个高处看处决人场面。警察还未到达,人们知道警戒线是土坑边缘,选择不至于被警察轰赶的地方。
花子房盖在土坑边儿,墙垛上或蹲或站些人,全是花子,花子也看热闹,他们的位置最佳,清楚地看见枪嘴极近地对准死囚的后脑勺,噗地一声,中枪的人一头栽下去。
人真是非常软弱的动物,挨了一枪便死,都不挣扎一下。即使杀只鸡,死前它还蹬哒几下腿,看来人都不如一只鸡强大。
警察先赶到现场,骑马来的。冯八矬子径直走入富贵堂,在院里喊道:“黄掌柜!”
花子将黄杆子抬到警务科长面前。
“今天处决的四个人,两个有主,两个没主。”冯八矬子掏出些纸币,说,“完事了,你们把他俩埋了吧。”
黄杆子接了活儿。
马车拉着囚笼,即要被处决的犯人,站在笼子里只露出头,李铁匠个子高,探出半个身子,他侄子抱只公鸡跟着囚车跑,警察不允许他靠近,山东口音很浓地喊:
“叔!叔。”
李铁匠听见喊声,头转向侄子,嘴唇翕动,发不出声音,脖子被细绳勒着,他一直喊冤,怕他在刑场喊,警方做了技术处理。
跪在黄土坑边八个人,两个警察架一个犯人,今天枪毙四个犯人却来了八个犯人,四个犯人陪绑的。明眼一看便能分辨出来,被处决的四人背后插着木牌,上面有打着红叉的名字。
四个警察抽出短枪,对准犯人后脑勺就射一枪。砰!砰!砰!砰!四个人落入土坑中,警察随即跳下坑,用铁棍子一样的东西杵尸体,确定人巳死,爬上土坑。
警察撤离现场,落子头率领花子收尸,先将一具尸体抬进富贵堂,应雇主要求停放几天。
炕席卷了李铁匠,落子头髙声道:
“起灵。”
六个花子抬起炕席卷,朝事先挖好的坟坑走去,也不远,就在近处的白狼山上,七手八脚把李铁匠埋啦。
“叔啊,回家吧。”李铁匠的侄子解开捆绑公鸡的绳子,抛鸡向天空,方向是山东,悲怆地喊,“叔,你回关里家吧。”
几个花子木然地望着领魂的公鸡在雪地上逃走,一个花子想去追撵公鸡,给落子头喝住:
“让它走。”
领魂公鸡走向苍茫雪野,自由属于它,危险也属于它了,估计今夜狐狸或雪貂,将有一顿美餐。
“谁呀?”黄杆子问。
公鸡:东北民间丧葬风俗,此鸡称领魂鸡,在墓地放走,谁捉到鸡归谁。
王警尉摇晃进富贵堂,后面跟着个孩子,准确说是个小乞丐,他答:“我儿子,跟他妈去了不久跑回来,跟我一起要饭。”
昔日的警尉成了乞丐,他的儿子也拎起打狗棍。人世沧桑巨变,令花子王生出感慨。黄杆子吩咐道:“给他们爷俩双羊毛被。”
“谢掌柜。”王警尉打心眼里感谢花子王。
倒运前,王警尉骑高头大马来,有些耀武扬威。坐在赌桌前的王警尉,唱牌有腔有调。
“唱两句。”黄杆子说。
穷欢乐嘛!如此落魄还唱得出来?王警尉苦笑,今非昔比,警尉时代只能作为一种回忆,那时他摸到张好牌,抑制不住就唱。
“唱两段儿十二月歌@。”花子王说。
三江唱押会的十二月歌,属王警尉唱得最好,牌桌上唱,完全是因为乐呵,他说:“给掌柜解解闷,我哼两段。”
五月里来五月五,青云小姐做媳妇,定打嫁妆陈板柜,定打头面李明珠。
“好。”黄杆子带头喝彩,落魄的警尉比当警尉时唱的好,尽管他自谦说哼两嗓子,实际还是唱,让人听来不是赌博的歌谣,人生的悲凉倾诉出来。
王警尉唱第二段:
羊毛被:粘着鸡毛的草帘子,也叫鸡毛被。
六月里来去乘凉,九宫戏子把戏唱,茂林先生去看戏,领着曰宝小徒郎。
“从今以后你们爷俩住在这儿,吃住免费。”黄杆子表了态,下面的话他没说,愿意加人丐帮欢迎。警尉落难也许是暂时的,日后可能重新当警察,到富贵堂临时度命。
“爹,咱们有炕睡啦!”孩子雀跃,多日来,他跟着爹露天挑袍(无铺无盖和衣睡),靠到饭馆拣饭根儿,好在人们认得昔日的王警尉,给他一些残汤剩饭,可是孩子不知道花子房吃的又是什么。
“谢谢掌柜收留,我们爷俩不能干吃干嚼。”到此王警尉顾及不了面子,要了大饭,还有什么尊严,“我和儿子加入……你吩咐吧。”
富贵堂掌柜管辖下的花子,警察出身的还没有,他的加入让黄杆子有了为王的成就感,谁说自己只管瘸老病瞎的人,这不是有警察吗,还是个挎过短枪打幺(吃得开)的警尉,昔日他配电镀白色窄刀、短八分手枪,肩章上的梅花在阳光中闪亮。
“叫干什么都行。”王警尉甘愿受人摆布。
“嗯,你做相府吧。”黄杆子因才施用,王警尉喝过墨水,丐帮需要识几个字的人。
如此重任王警尉不太敢承当,相府在花子队伍中一是指盲人,二是指有点儿文化的人,显然指后者,王警尉不瞎。称起相府,要在某某花子王那吃饭,即抱某某人的瓢把子。嘴得溜,张口说上几段莲花落,他说:“我不会唱歌。”
“那不简单,我教你。”黄杆子说,“你儿子小,做小落子吧。”
当晚,王警尉父子各得到一副哈拉巴,黄杆子从最基础的歌谣教他们,第一首《乞儿歌》教王警尉儿子:
一天只有十二时,一时只走两三间,一间只讨一文钱,苍天苍天真可怜!
黄杆子第二首歌谣教王警尉,听来有些无赖:
你不给,我就要,要到天黑日头落。
要得那,狗儿叫,鸡也叫,叫你们,王八兔子难睡觉。
王警尉父子认真学,今后靠这些吃饭。
“也可以这样说,你不给,我不走,就在你家门前逗嘘(逗弄)狗,随便发挥。”黄杆子说。
学得很快,加之有唱牌歌的基础,打着哈拉巴说乞讨歌谣,王警尉们然是个老叫花子,他说:
“掌柜,明天我上街。”
“行,”黄杆子考虑入帮后第一次上街,去个人引路好,他说,“宝儿陪你去吧。”
王警尉没反对,毕竟同以前讨要有区别,现在是花子房的人,如果说以前讨要是土耍,现在是正规……不给自己钱粮,是瞧不起富贵堂的人。回来对掌柜抱屈,不肯施舍的人定遭到花子们报复。
“哪家不好好答对,你告送(诉)我。”黄杆子护皮(袒护夂他认识很高,慢待花子撅自己的面子。
“哎。”王警尉感到了集体的力量,再也不是带儿子乞讨,被人家嗾狗咬的状态,背后强大队伍,他随即提出个让花子王惊奇的要求,先问:“咱富贵堂谁手巧?”
“干啥?”
“做一副肩章。”王警尉朝肩膀处比划,他穿着稀脏的警服,肩章给撕掉了留下痕迹。
富贵堂掌柜迷惑,花子外出的衣服本身就是道具,鹑衣百结……他要一副肩章干啥?
“我穿这一身,缺肩章不像啦。”
“不像,不像什么?”黄杆子更加迷惑。
“警尉啊。”
王警尉真拿自己当警尉,还是耍?他耍戏谁?花子穿戴无拘无束,天王老子的衣服都敢往身上穿。至于要穿警服巳经去掉警衔标志上街乞讨,愿穿他就穿吧。黄杆子说:
“龙虱子手最巧,你出个样儿,他就能做出来。”
王警尉对落子头说明意思,龙虱子说:“你记得肩章什么样子吧?”扛了几年,警尉肩章的样子在心里,他画了个样子给落子头。
次日,王警尉手持哈拉巴,同宝儿一起上街。黄杆子隔着窗户望着王警尉的装束,忍不住笑。改装后的警尉有些滑稽,破布做的肩章,上面有梅花,电镀白色窄刀换成一截木棍,插短八分手枪的位置,别着半拉葫芦瓢。
“警尉就这德性!”黄杆子说。
落子头在他身边,说:“此一时,彼一时哟!想想当初王警尉多威风,眼里有谁?掉蛋了〔从某位置下台〕,屌毛灰(轻蔑否定””
“人这玩意,得志就忘乎所以,不给自己留条后路。”黄杆子说,王警尉掉把儿后沦落乞丐说明这一点,他没有瞧不起花子的意思,自己本身是花子王,一个警尉离开警察局,总能找到个体面的事做,他没找到,在警察的位置上干的坏事太多,人性狗,他说,“快过年啦,二弟,你做讨喜的准备吧。”
乞讨的旺季来临,讨喜是花子的重要活动,除夕是讨喜钱的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