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在乡村,一非从没穿过鞋,“外婆”说,你人小脚也不大,就穿我的旧鞋好了。“外婆”是“小脚”,她的旧布鞋二非勉强可以对付着穿,可旧皮鞋给一非穿可就受罪了。小脚皮鞋又硬又尖,“外婆”一定要把一非的脚塞进鞋里,就使劲托着一非的脚后跟,另一只手使劲摇晃着压迫着小尖鞋,硬挤着把一非的脚塞了进去,一非痛得哎哟哎哟直叫。一非的脚是在乡下打赤足野惯了的,这会儿脚趾脚掌被挤得紧紧蜷缩在一起,火烧火燎的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实在痛极了,趁外婆不注意的时候,她就把脚抽出来,用脚后跟踩着鞋后帮。哪知道刚刚松了口气,“外婆”一个大巴掌扇到她的后脑勺上,一非连头也不敢回,赶快把脚重新塞回小尖鞋里。只有出了家门的时候,一非才敢把鞋子脱下来,光着小脚丫自由自在地飞奔。
在这个陌生的“家”,李一非没有留下什么好印象,似乎一切都是没完没了的痛苦和灾难、挨打时流出的眼泪和鲜血。唯一给她留下一些温暖记忆的,是一位叫“老牛”的扬州女性。老牛是这家的女佣人,大家叫她老牛,其实一非进入这个家门刚见她时,老牛才20多岁。她长得方方宽宽,敦实憨厚,常年穿一件粗蓝布大襟上衣,黑布裤子,夏天最多换一件白洋布上衣,散腿裤下一双又宽又长的大脚,黑黑的方脸上有一对红眼边、并带有一丝哀怨神色的小眼睛。老牛的耳朵眼儿很大,粗粗的银耳环挂着小洞上荡来荡去,给她平添了几分秀色。老牛的手很粗糙,皮肤裂了许多小口,有时还凝结着干硬了的小血珠。老牛说话从来都是粗声粗气,没有一点女人的温存感,可是她那颗善良的心,就深深地包藏在生硬的外表内。在那个“家”,一非经常被凶狠的“外婆”打得皮开肉绽,躺在床上不能动,深夜,老牛会悄悄端一碗放了糖的热粥来喂她。一非发高烧有病了,“家人”们都怕染上什么瘟疫,躲得远远的。老牛直接找到主人,说小女孩子发寒热十几天了,不能这样挺着,你们拿钱,我背她去医院看看。主人无奈,掏了钱,老牛二话不说,背起一非就往医院跑。
老牛性格沉郁,很少多言。据说,她十二、三岁时给人家当童养媳,那个男人岁数很大了,而且患有神经分裂症,经常把老牛打得死去活来,有一次老牛为了躲疯男人,夜里悄悄睡在柴房里,被疯男人发现了,疯男人就放火烧了柴房。老牛无奈,只好逃了出来,到上海给人当佣人。不过,在沉默的外表下,老牛也有她丰富的内心。偶尔,主人都不在家,又遇老牛心境好,她就会笑眯眯地唱几曲山歌小调什么的:
正月里来是新春啊,
郎约池妹看花灯……
每逢这时候,李一非就坐在她身边入神地听,并央求老牛再唱一个,再唱一个。一只歌听唱几遍,一非居然就可跟着哼哼了,老牛就这样成了李一非的音乐启蒙老师,这种启蒙竟然使李一非参加革命后,很快成了文工团员。
1937年,“家人”决定不让李一非读书并拒绝会给学费。本来就毫无温暖和亲情的“家”既然冷酷到这种程度,17岁的李一非毅然离家出走,从上海流浪到武汉,在那里参加了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后来在以抗日救亡为主旨的新音乐运动中,那年10月冼星海来教李一非这批热血青年唱歌,是他,第一次手把手教她学习了音乐指挥的基本动作,就凭这一手,李一非在延安成了文艺活动积极分子,并因扮演《国际玩具店》里的“洋娃娃”而得了个“洋娃娃”的绰号,延安的很多人虽然不认识李一非,但都知道“洋娃娃”,朱德总司令见了李一非都笑着叫她“洋娃娃”。
仿佛命中注定,这个“洋娃娃”的绰号让李一非把大半辈子的精力都献给了幼儿保健和教育事业,前后相加竟然干了48年。1950年,解放之初,女干部的工作热情分外高涨,许多人向上级提意见,说因为孩子的拖累,不能集中精力工作,希望组织上能够多办些托儿所、幼儿园,把女同志解放出来。四十七军的老战友杜瀑给李一非写信说,你既然是有名的“洋娃娃”,就过来跟我一块管管娃娃的事情吧。李一非欣然同意。没想到,从此她带着一肚子的幼儿保健教育经验,从湖南到吉林,从吉林到北京,一直在这条默默无闻的战线上从事着默默无闻的工作。
张煜:当亲爱的老师被枪杀
“砰”的一声枪响,鲜血从鞭痕累累的胸口喷涌而出!
张煜(原辽宁省科委副主任)永远忘不了这一声罪恶的枪响。她没有看到血,但那颗流血的心一直在她的记忆中活跳着闪耀着燃烧着,像熊熊燃烧的火炬一样照耀着她前进的道路。
张煜,三个民族在她家汇集一堂。其父张小舟是苗族,在云南讲武堂学军事时,与朱德是同班同学。其母姓绳,满族人。丈夫苏民(生前为解放军某军副政委)是云南彝族部落头人的儿子。
上小学时,她与邓小平的夫人卓琳是同班好友。卓琳原姓蒲,出身名门望族,其家族世代经营的宣威火腿闻名全国。那时,学校里有位深受学生爱戴的青年女教师赵琴先,大眼睛,爱唱歌,有一副清脆的嗓子和一颗火热的心。上课时,她小声给大家讲《国际歌》,唱着唱着眼圈就红了。她还给同学讲劳工神圣,平等自由,天下大同的理想。哪个学生遇有什么困难,她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或解囊相助,或为之奔走。那一天,本来是赵琴先的课,她却没来。代课的老师沉痛地告诉孩子们,赵琴先老师被国民党抓起来了,说她是“共匪”。
孩子们目瞪口呆。都是十几岁,好多同学哭了起来。小张煜哭着想,都说“共匪”青面獠牙杀人放火,原来是赵老师这么好的人啊!后来她才知道,赵琴先是云南省共青团的书记。
不久,城里贴出布告,宣布将于某月某日枪决“女共匪”赵琴先。行刑那天,张煜、卓琳等不少同学早早来到警察局门口,为的是最后看一眼她们所敬爱的老师。赵琴先被押出来了,一见老师被打得浑身血迹斑斑,同学们放声大哭。赵琴先拖着沉重的镣铐,高昂着头颅,在敌人的刺刀丛中缓缓前行,边走边大声宣传共产党的主张。她激昂地说,现在豺狼当道,民众已经活不下去了,什么是共产党?共产党就是起来造反的老百姓。为什么造反?为了让耕者有其田,贫苦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接着,她又放声高唱《国际歌》。听了她的宣讲和歌声,一路跟着的老百姓都痛哭失声,说这么好的人怎么给杀头了,国民党真是丧尽天良。
小张煜不顾一切地从人群中跑上去,紧紧抱住老师的腿,哭喊着:不要杀赵老师,她是好人呵!
赵琴先泪流满面,抚摸着小张煜的头大声说,你不要哭,大家都不要哭。我死了不要紧,会有千千万万个后来者站起来,继续跟反动派做斗争的。记住老师的话,长大后你就会明白,老师讲的是真话。来,听老师再给你唱一遍《国际歌》!
歌声激荡在云天之间,满街泪飞如雨。
刑场上,赵琴先面对成排的枪口,毫无惧色。“共产党万岁!”随着一声赵琴先激昂的口号,枪响了。
大地倾斜了。小张煜昏倒在地上。
等她醒过来时,已经趴在哥哥的背上。
目睹最敬爱的老师被枪杀,张煜对国民党反动派恨之入骨。小小年纪,她悄悄跟已投身革命的姐姐一块听党课。一次,宣讲人讲到相对论,问大家谁懂得相对论,小张煜不知天高地厚地抢着站起来说,我知道!相对论就是左边一个耳朵,右边一个耳朵。满屋哄然大笑。那位宣讲人颇感兴趣地说,看来我们应当尽快成立少年先锋队了。
张煜是云南省第一批少年先锋队员之一。
中学时代的卓琳是云南省的体育尖子,有一双飞毛腿。她代表云南省赴北平参加运动会,此后就留在北平读书,并考入北平大学物理系。张煜中学毕业后,去北平投奔姐姐,和姐姐以及好友卓琳一起参加了“一二九”运动。在卓琳那里,张煜第一次读到斯诺的《西行漫记》。她不能不为“朱毛”领导的神奇军队怦然心动了。
1938年春,在山东齐鲁大学读书的张煜接到卓琳一封信,说她不久将去延安。张煜心急似火,什么大学文凭、出国留学呀,全抛到脑后,赶紧叫上在同校读书的男友苏民,一同赶到北平。
其时在北平搞地下工作的柯庆施对张煜和苏民说,你们这样结伴而行不安全也不方便,路上到哪里给你们找两房间去?你俩干脆先结婚吧。
好吧,听组织的吧。结果行期因故越拖越久,没等两人出发呢,张煜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了。第一次做母亲的张煜也是第一次感觉到,十月怀胎的时间是如此的漫长。孩子生下来的第3天,张煜小两口就把孩子委托给大哥代养(这孩子后来一直没找到),与卓琳共同踏上了延安之路。两人进入陕北公学,后张煜被分配到女大学习,卓琳与邓小平结婚后,去了前线。
万曼琳:考女大时找不到北
1936年6月,红军长征经过四川,苦娃娃万曼琳(原为西安市地方工业局负责人)刚刚9岁多,就被哥哥带着参加了红军。年龄也太小了,还尿床呢,而且个头儿没枪高,像根细瘦的豆芽菜,能干啥呢?收兵的红军大哥摸着脑袋犯了难,干脆,到康克清和蹇先佛大姐那里当勤务兵吧。说是勤务兵,实际上是让两位大姐照看这个孩子。
长征在继续,一路上,万曼琳实在走不动了,就会被两位大姐背在背上,或者与大姐骑在一匹马上,像是她们的女儿。这年10月,长征的红军到达陕北保安县,有了一个相对安稳平和的生活环境。那一阵子,只要是阳光灿烂的好日子,万曼琳就很少在房间里待着,这让两位大姐有些奇怪。那天,万曼琳又消失了好长时间,两位大姐就出门去找,漫步走到一处高高的崖畔,大姐发现,小曼琳呆呆坐在崖畔那儿入神地朝下面看着,远处不时传来热闹的锣鼓声和歌舞声。两位大姐走过去,发现石崖下边的空场上,一群红军小战士正在唱歌跳舞。大姐好像发觉了小曼琳的心事,在她身边坐下来,搂着她的肩头说,小鬼,这帮小战士是红军剧团的,他们那里好不好?你想去吗?
万曼琳说,他们那里多好啊,有那么多小伙伴,我想去。
康大姐说,小鬼,你已经是一名红军战士了,因为你年龄太小,才把你放到我们身边让我们照顾你。要是离开我们去红军剧团,就意味着你要独立生活和战斗了,你能照顾好自己吗?
万曼琳高兴得一下蹦起来说,报告首长,我一定能!
第二天,管总务的同志过来给小曼琳量体裁衣,做了一套合身的新军装,帽上的红五星、领尖的红领章在阳光下显得那样鲜艳夺目。两位大姐摸着她的头顶,亲切地嘱咐了许多话,才目送小曼琳蹦蹦跳跳去报到了。
这个红军剧团就是少共中央歌舞队,由20多名男女红军战士组成。从此万曼琳成了中国工农红军的一名文艺战士,每天排演节目,然后到部队、到农村,给战士和老百姓们演出,宣传革命和抗日。有一天,一个大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跑来,呜哩哇啦说着什么,让我们跳最好看的“海军舞”,还给我们拍了照片。后来万曼琳才知道,那个外国人就是美国作家斯诺,他们跳的“海军舞”照片就登在《西行漫记》那本书里。
1940年10月,剧团里的战友们纷纷调去上抗大、上鲁艺,小曼琳心里很着急,入伍这么多年,因为自己没文化,受了很多憋,好些工作不会干,因此她特别渴望去学校上学学习文化知识。可是,这年她才14岁,年龄还小,只好留在剧团继续唱歌跳舞。
一天傍晚,小曼琳正和一帮小红军战士在延河边玩耍,忽然看到康克清大姐骑着马从远处跑来,曼琳高兴地急忙迎上前招手向大姐致意。康大姐也高兴地喊了声“小鬼”,跳下马,走过来,上下打量半天说,哦,个头长高了,快成大姑娘了!然后大姐又亲切地问,想不想大姐啊?
万曼琳说,想,怎么不想!
大姐又问,在剧院怎么样?有没有进步啊?
万曼琳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上学的事情,她灵机一动,跟大姐说,康大姐,我要去上学!
康大姐笑着说,好啊,有进步,知道学习了,我可以跟剧团的同志说说,让他们送你到保安小学去学习。
我不去保小,我要去女大学习!
康大姐说,天啊,你年龄不大,口气倒不小,你才14岁,又没什么文化底子,还是去保小读书好。
不!我就去女大,别的什么学校都不去!刚才你还说我已经是大姑娘了……
康大姐笑了,说你个小鬼真会抓我的话把子,好吧我试试看,不过学习跟不上可别哭鼻子找我啊。
几天,剧团领导就通知万曼琳到女大报到。她兴奋地打起背包,与共同生活战斗了整整3年的剧团战友们告别,来到延河边的中国女子革命大学,进入教务处长办公的窑洞,一位身材挺拔、英武的女军人站起来迎接她,说一瞧你这小模样,就知道你是红军剧团来的万曼琳了,我是张琴秋。
万曼琳心里一震,啊,她就是久闻大名、未见其面的张琴秋大姐!
张琴秋说,看你这小小年纪,应当去读保小啊。
曼琳倔强地说,我就要读女大!
张琴秋说,志气倒是蛮大,不过上女大是要先考试的,来吧,我先考考你。
万曼琳心里一下紧张起来了,坏了,别说考试,就是随便问我几个为什么,我恐怕都说不明白,只能硬着头皮试试了。
张琴秋把小曼琳领到墙上的地图前问,地图会不会看?
曼琳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口就说,会!
张琴秋说,那你告诉我,地图上哪是北?哪是南?
万曼琳慌了,其实,她哪认识地图啊,面对好大一张地图,她根本找不着北!
突然,她小脑瓜一闪,在剧团里整天唱“北上抗日”,往延安方面来就是北呗。于是她踮起脚尖在地图上一顿乱找,说琴秋大姐,我的家乡在四川南江县,我看不到,大姐你指给我看看。
琴秋大姐给她指了出来。
那咱们延安在哪里?
大姐又给她指出来。
这下万曼琳心里有底儿了,她指指地图上的延安上方,大声说,那就北!
琴秋大姐哈哈大笑说,你这个小鬼真是鬼!好吧,你再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这可难不倒万曼琳,因为在红军剧团的这几年她已经学会了几百个字。她拿起桌上的铅笔头,认认真真写了几个字:“抗日救国,革命到底!”
张琴秋满意地点点头说,好了,考试结束,你被录取了,小鬼,今后要好好学习,革命需要文化知识,你的哥哥在战斗中非常勇敢,你也应该向哥哥学习,成为一名英勇顽强的革命战士!
听了琴秋大姐的话,小曼琳心里突然难过起来,眼泪成串地滚过面颊。
她随哥哥一起从家乡出来参加红军,哥哥一直在前线带兵打仗,无暇照顾她,兄妹俩从1934年分手,再未见过面,也未通过任何音讯。记得1938年秋,红军剧团在延安中央大礼堂演出后,一个小战士把她从后台叫出来,见到哥哥所在部队的老团政委和几位领导,现在老政委好像是师级领导了。老政委说,小鬼,好几年没见到你,这几年还好吗?万曼琳急切地问,我哥哥呢?他好吗?为什么不来看我?
老政委说,组织上派他到苏联学习去了,要很久才会回国,我们都是你的哥哥,我现在在抗大工作,以后你有什么事情和困难就来找我。万曼琳将信将疑,不知哥哥是死是活。第二年,她才从有关方面知道,哥哥在长征途中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