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了饭,又送芳姐坐上回家的车。芳姐叮嘱了几句,怜心一一点头答应。等芳姐坐车走远,怜心刚才还叽叽喳喳非常开心的样子,立刻消失不见了。
想了想,她掉头坐了一趟开往响水街方向的夜班公交。一路上车窗敞着,风从捉摸不定的地方一股脑地吹过去。
夜班车没有人,她可以无所顾忌地流泪,风把她悄悄落下来的眼泪也吹的没有了方向,一张脸一会儿就花了。
响水街的喧闹还没有散去,街道上摆开了一列摊位。小吃、饰品、衣服,杂七杂八的都混在一起。她随着人群向前走,在离那个画肖像画不远的地方,正好有一个卖衣服的摊位,挑起了横杆,挂着超不过五十块一件的夏装。
怜心装作挑选衣服,拿一件半裙挡住了自己,看着下午被打的那个摊主。他鼻子上多了一块止血绷带,衣服上染上了一些血迹,被路上的街灯昏黄的光照过去,黄一块红一块的更像是抹布了。所有的摊主都在忙着招呼顾客,只有他手里拿着一瓶酒,时不时往嘴里灌上一两口,靠着铁栏杆继续打盹儿。
怜心鼻子一酸,从一堆衣服里挑了一件男式的T恤,付了钱,告诉摊主替她送过去,但别说是她买的,就说自己便宜进的货送他一件穿。
摊主拿着衣服过去了,说了几句又回来了,告诉怜心那人不要,怪不怪,有人送他还摆架子,那么有骨气怎么要来这里摆摊啊。
怜心受不了摊主的嘟囔,拿了衣服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却又犹豫起来。她己经很久没和那个人联系过了,偶尔来看他,也只是偷偷地躲在一边,呆几分钟就被芳姐劝走了。芳姐一直不允许她单独跑出来见那个人。她说有些秘密,你可以拿出来当爆料,有些秘密你最好死守着不放!
怜心答应了芳姐,可她和他到底是血缘至亲的关系,何况他的日子过的那么落魄,就算她早狠心说过了再不管他,可是到底还是忍不住心里那份牵挂。
她很想走上去,拍拍那个男人的肩,问问他吃了没有?身上还疼不疼?再撒娇地哄着他换上手里那件新T恤。
正在这时候,只听街的前头有人拿着大喇叭紧急通知,城管来了,快跑啊!
一眨眼,刚才还热闹的街就变了样,乱成一锅粥,摊贩们早练出了功夫,处变不惊地卷起了货物,撒开两腿就跑。
怜心被仓皇逃窜的摊贩给撞到了,恰好顶到她的肋下,疼得她蹲下身丝丝地吸气。长长地呼吸了几下,才觉得缓过来。再站起来,满街的摊贩己经跑没影了,那些货物能带走的都带走了,街道上丢下了单只的鞋,掉落的袜子,从韩国来的发夹,一堆琳琅满目的垃圾。
画画的摊主却还在,这会儿正被两个城管围着。可不管他们问什么,怎么问,他都不搭理。其中的一个想对他采取点什么措施,看了一圈,除了残破的马扎,再没有可以扣押的东西了。算了,一个对另一个说,咱们去追其它的吧!然后骂骂咧咧地追过去了,顺着他们跑的方向,他却看见了怜心。
他站起来,激动地叫了一声,怜心!
怜心转身就跑,马路牙子上间隔一段就有水泥的柱子,防止汽车开上人行道,她慌慌张张地就撞上去了,小腿立马被蹭掉一块皮。
这真是怜心极其受伤的一天,心里受伤,身上也受伤,肋骨被人顶,小腿又破了皮,要是被芳姐知道了,肯定生气发火摔东西,不训她两小时才怪。她待怜心好的时候是极好的,不好的时候就像孙二娘一样凶猛。
这会儿怜心正懊恼着,不该偷偷跑来响水看他。有这样一个爸爸,在怜心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看到怜心受伤,沈宜春飞快地奔过来。正在打扫满街的垃圾的一个清洁女工,也扔下扫把跑过来。
沈宜春奔过来的时候,怜心一腐一拐地挣扎着要走。他叫怜心,怜心把头扭过去了,他再叫一声怜心,声音发抖,怜心就忍不住了,回身再看到沈宜春那张被酒改变了模样的脸,忽然只觉得疼。哪里都在疼。
沈宜春俯下身看着怜心腿上的伤,不知道该怎么替她处理,他浑身摸不出一样干净的可以止血的东西。手足无措间正好有车过来,沈宜春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拿身体拦住了那辆车。
怜心喊了一声爸,旁边的清洁女工也忍不住害怕地惊叫了一声。
车上的司机吓出一身冷汗,探头出来骂沈宜春。沈宜春却根本不在乎,趴到车窗边,哀求司机送怜心去医院。
司机猛地一把推开了沈宜春,他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刚一站稳又要跑过去哀求那个司机。司机一踩油门,轰地一声把车开走了,临走还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神经病啊!
沈宜春还要再拦第二辆,被怜心拉住了。爸,别再拦了,我不去医院,就是一点小伤,没事的。
沈宜春一脸心疼,那么大的口子,流那么多的血,不去医院怎么行。要好好处理一下啊,要不然留下伤疤怎么办。
怜心一个劲摇头,爸,我不去。你别管我了。
沈宜春忽然醒悟,怜心,你是担心和我在一起,被记者看到是不是?那我不跟着你去了,我帮你拦辆车,你自己去好不好?
怜心说爸,你女儿还没那么出名呢。我回家拿酒精擦一下,贴个绷带就好了。从小到大我受过那么多的伤,也没留什么疤啊!你别担心了。
沈宜春忽然埋下了头,是啊,沈怜心从小跟着他,什么样的伤没有受过呢?切菜切到手,被他忘在公园里哭到嗓子都哑了,参加学校运动会没有合适的跑鞋磨破了脚后跟,为了父女两个人填饱肚子去餐馆打工洗碗手泡到溃烂,像一棵野草一样成长起来的沈怜心,真的是受了太多的伤。
这一切,却全是因为她有个无能的酒鬼爸爸。
怜心说,爸,别自责了。我是顽强的沈怜心,你知道的。这点小伤奈何不了我的。
沈宜春刚要说话,怜心打断了他,爸,别说对不起,都没用的。你晚上吃过饭了吗?你每天要好好吃饭啊,少喝点酒。我不能总来这儿,你得自己照顾好自己,知道不?
这就是他的女儿,打小就太过懂事的沈怜心。她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一多半都被他拿去喝酒了。他巴不得她狠心不认他这个父亲,去过属于她的更好的生活。可真的看不到怜心,没有怜心的消息,他却更加只能借酒消愁。
他生命里最重要的,除了怜心就没有谁了。或者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却是毁了他半辈子的人。
沈宜春忽然想起,身上还装着一沓钱,他赶忙掏出来想塞给怜心。
怜心辛酸的眼神一掠过去,沈宜春就懂了,这钱其实也是怜心的钱。他隔一段时间就会莫名其妙得到的钱,应该都是怜心的钱。
他简直要无动处容了,怜心,你这个傻丫头!你什么时候能狠下心来,把你这个父亲彻底地丢在身后呢?
爸,我也想啊!可你生的这个傻丫头,她就是抛不下你!咱别在这儿站着了,爸,领我回家看看吧,我那么久没回去了,我们的响水西街第一巷变样了么?
沈宜春还是不放心怜心腿上的伤,担心伤口化脓发炎。可是倔强的怜心己经往前走了,他也只能跟着往家的方向去。
走了几步,怜心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灿烂地一笑,是对那个刚才跑过来的清洁女工,她说阿姨谢谢你!清洁女工戴着帽子,蒙着口罩,只露出两只苍老下垂的眼睛。听到怜心跟她说话,她赶忙挥了挥手,自己先转了身去捡地上的扫把。
沈宜春说怜心,你还是那样!
打小,但凡别人对怜心有一丁点好,哪怕就是看着她温柔地笑一笑,她都记着要说谢谢。刚才那个清洁女工和她素不相识,却为她受了伤跑过来,怜心当然得说一声谢谢了。
路过一家药店,沈宜春终于劝着怜心进去处理了一下,敷上了药。两个人才回了家。那是怜心出生长大的地方,曾经带给沈宜春无限欢乐和回忆,也让他一蹶不振、委靡度日的地方。
因为是旧式的楼房,并没有电梯。走进楼道,在前面的怜心忽然被踡着的一团黑影吓了一跳,啊地大叫一声跳到旁边去了。就在楼梯间里,聊聊约约能看到一个人躺在那儿,弯成了一个弓形。
沈宜春说别怕,他在这儿好多天了。
怜心说怎么窝在这儿,流浪汉么?
我也不清楚,就是有一天下大雨,电闪雷鸣的,街道上的水都流成河了,我从外面回来他就在这儿了。当时他身上好像有伤,我问了他半天,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也帮不了他,就给了他一点吃的。他就这么着一直在这儿呆着了。
他受伤了啊,那怎么不去医院呢?
看样子是没事了,白天也看不到他的人,只到了晚上他才过来。
无家可归么?
怜心轻轻地拍了一下那个踡着的影子。看见他抬起头来,光线昏暗,看不清长相,只觉得他的眼睛很亮,像住着寒夜里的晨星。
怜心没来由地心跳了一下。虽然这个时代,己经满大街都是花样美男。怜心对他们从来不多看一眼,但他分明很特别。那双眼睛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他看了怜心一眼,又低下头去,再不理会怜心和沈宜春。
沈宜春说不用管他,怜心,我给救助站打过电话了,大概过两天就会有人来收留他了。
沈宜春的房子,过去算是这座城市的高端住宅区,面积也不小。只不过随着城市的不断拓展,它渐渐沦落成色衰年老被人遗忘的弃妇一样了。这么多年,不管沈宜春父女如何艰难度日,却从没想过要出卖它。
怜心不知道怎么了,忽然觉得那个踡做一团的影子,就像小时候的自己。沈宜春出去买醉的时候,她就像个没人要的小野猫,在沙发里抱着双膝,饿着肚子等爸爸回来。她担心沈宜春,也害怕一个人睡在偌大的房子里,迷迷糊糊地等着,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一夜又一夜,怜心的童年几乎都是又饿又累又害怕然后窝在沙发里睡着了就那么过去的。
她跟着沈宜春往楼上走,忍不住又回头看一眼黑影。似乎有感应,他也抬起了头,望着怜心的方向。他并没有看她,可是怜心总觉得,他眼神里奇怪地出现了一点迷茫和疑惑。
不出怜心所料,家里还是一样的凌乱,酒瓶子己经又堆满了一面墙,像砌了一座五颜六色的玻璃宫殿。其实怜心走的时候己经打扫出满满一车,废品收购站的人都叹为观止。一个人要拿生命里多少的时间去喝,才能有这样的成就啊!她再回来又恢复原样了。
屋子里乱的像是遭人打劫过,能扔的都在地板上堆着,独独沙发里空无一物,却己经被沈宜春睡出了塌陷的人形。他的生活就是这么将就着过的,一切能乱的都乱了。
可是乱了,对沈宜春来说大概才是慰籍吧。一切安稳和秩序,在他那里早不存在了。
怜心走到自己的卧室门口,里面却是干干净净的,看得出来经常开窗晒太阳,没有灰尘,没有霉味。她倚着门框,知道沈宜春在看着自己的背影,她说爸,你替我打扫的吗?真干净。
沈宜春说是,它是这个家里最温暖的地方了,我不能让它也脏乱成外面那样。
怜心给了父亲一个甜甜的笑容,再走几步,却到了那间己经被沈宜春锁上了门再不愿进去的房间。
她赶紧躲开了,她知道沈宜春的目光也不肯过多停留。那间屋子里的秘密只有沈宜春知道,他从来没有让她看过。但怜心凭直觉知道,那里会有些什么。
怜心和沈宜春又陷入尴尬和沉默里。
怜心的电话忽然响起来。是芳姐每晚的例行电话。
怜心犹豫着接还是不接,电话铃断了一次。却再次固执地响了起来。接起来,并不是想象中的温柔,芳姐看样子生了很大的气,劈头就说,怜心,你给我赶紧回来。我知道你在他那儿,一秒钟也不许再呆,快回公寓来。如果你不想被一场地震给压到地底下的话。
芳姐怎么知道她在这儿?
怜心奔出门去的时候,那个黑影又抬起头来。怜心对他笑了一下。那笑里有关心、有温暖,还有一点懂得他的孤独的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