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革命
二月革命爆发了。安尼契科夫宫旁,一团熊熊的烈火在焚烧着从大小商店的招牌上抠下来的国徽和鹰。推翻君主制后最初的日子里,欢天喜地举着旗子的游行队伍川流不息。
1917年4月6日在莫斯科召开了俄国生理学家第一届代表大会。巴甫洛夫是大会组织委员会的主席,他积极参加了筹备工作。可是疾病使他未能亲自出席大会。巴甫洛夫给同行寄去了一封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书信:
“亲爱的同志们!(已不称‘先生们’,而是称‘同志们’)我现在不能和你们在一起,深感遗憾。我们正处在特殊时期。过去天各一方,彼此隔绝的我们,今天组织起来,欢聚一堂。我们面临着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任务,这就是使我们祖国的生理科学保持在尽可能高的水平上。我们刚刚告别了那沉闷、难熬的岁月。我只告诉你们一点就够了:我们这次代表大会未能在圣诞节前召开,而被允许在复活节时召开,而且组织委员会作了书面保证,保证会上不会作出任何政治性的决议。不仅如此,就在革命的前两三天,最后批准时还提出条件,必须在头一天把学术报告的提纲送交市行政长官。
感谢上帝,这一切都过去了。希望它一去不复返。我们不能不期待,我们必须期待,在我们新制度下将大量增加各种科学活动的资金。既然这样,我们更应加紧工作,不遗余力,在自由的、日新月异的各方面都在蓬勃向上的祖国里,我们协会的成立、我们杂志的创刊是非常及时的。我们的协会和刊物都和我们祖国的生理学创始人、真正自由精神的代表谢切诺夫的名字紧紧相连,这是我们的幸福!”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他能向军医学院递交关于自己已恢复健康的书面报告。就在当天,他出席了实验医学研究所的学术委员会,给高尔基、法明岑、维尔纳茨基、鲍罗丁打了电话,商谈和他们一起创立“促进及普及精密学科自由协会”。
第一次会议是以高尔基和巴甫洛夫的致词开始的:
“我们认为,各国人民幸福美好的生活必须依靠精密学科的繁荣和发展。因此协会的宗旨是创立一个自由而广泛的组织,以促进我们民族各门精密学科领域中的创造天才得以充分而鲜明地体现和发挥。”
革命仿佛给他增添了力量。他一分钟也不肯放松实验室里的研究。同时还参加了十几个各种会议。此外,他还抽空担负着各种组织工作和行政管理工作。
自由思想、独立精神、科学思考的胜利、幻想的驰骋——这一切鼓舞了他,并在他面前又开辟一条无条件反射的阳光大道——“自由反射”的阳光大道。
然而,国内局势日益复杂。反对临时政府的集会纷纷而起。巴甫洛夫焦虑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感到兴奋和自豪的是,俄国军队摆脱了无能的指挥之后不断取得胜利。
“啊!可忙坏了德国人!当然,他们没有来进攻我们,并不是要保护、捍卫俄国革命,而是因为没有力量。他们能到哪里找到这种力量呢?”
十月革命震惊了巴甫洛夫。在初期他并不理解。他对革命“感到心情沉重,认为国家完了,交战国定会把她瓜分掉,”奥尔别利在回忆中写道,“可是当巴甫洛夫看到年轻的苏维埃共和国成功地粉碎了白匪军及外国武装干涉者,并建立起新的强大的国家时,他的心情完全变了。”
生活更艰难了。不得不离开韦坚街住了28年的舒适住宅,而搬进了科学院的公家住房。它坐落在瓦西里耶夫岛的7号公路上,离年轻的巴甫洛夫夫妇开始家庭生活时住的德米特里的大学住宅不远。可是德米特里早已不在人世了……
新住宅里住着他们4个人:巴甫洛夫、谢拉菲玛、大儿子沃洛佳和女儿薇拉。弗谢沃洛德在国外,维克托去罗斯托夫姨妈家弄粮食去了。
2 睡了将近20年
尽管腿瘸,巴甫洛夫又锻炼得走路很快了。他步行去军医学院,从那儿经洛普辛街又走到实验医学研究所,然后又步行回家。经常是要在黑夜里走过积雪的街道。谢拉菲玛和沃洛佳出来接他,每次都担心他会精疲力尽,或是冻坏了,可他却对他们的担忧感到可笑。
刚安顿好的生活,又被打乱了。实验室里停止了供暖。工作时得穿上大衣,戴着帽子……好不容易盼到了夏天。到西拉米亚吉去度夏当然没有指望,可还是去别墅了。他们特意去了离精神病医院较近的乌杰利纳亚。巴甫洛夫对病人卡恰尔金产生了兴趣。
卡恰尔金的名字生理学家和精神病学家都很熟悉。此人的命运是很奇怪的。他曾经精力充沛,意志坚强,拥有巨产。他四十开外,家有妻室儿女。但突然发生了变化,精力消逝,萎靡不振,对一切冷漠寡情,他越来越不清醒,当人们努力唤醒他时,他很难清醒过来,发一阵火之后,又钻进被子。他沉默、孤僻、足不出户。于是请来医生。他们什么也没有检查出来,可病情每况愈下,拒绝进食,白天黑夜睁着眼睛躺着。后来就把他送到彼得堡乌杰利纳亚街最好的精神病医院了。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过去了,卡恰尔金一直处于睡眠状态。对他采取人工特殊喂养。他于1899年入睡,1918年醒来。
……现在坐在巴甫洛夫面前的完全是个老头儿,头发灰白,瘦削的脸上布满皱纹。
“这段时间你感觉如何?”巴甫洛夫问他。
“什么都明白,对一切都有感觉,可就是浑身无力,甚至呼吸困难。有时想,我会窒息死去,可是说不出来。”
巴甫洛夫旁边站着精神病医生季莫菲耶夫。
“巴甫洛夫,你相信吗?我们谁也没有料到他会恢复健康。白天黑夜不断对他进行观察。后来我们开始注意到,一到夜深人静,他的头开始微动,眼睛睁开一点儿,只要听到一点儿声音,他马上又恢复原样。在白天他根本没有苏醒的迹象。可是在夜里动弹的次数频繁了,稍稍抬起身子。有一次还起来了。当他再躺到床上,已是正常的睡眠了。早晨醒来时,就开始说话,要吃东西。真难以想象,处于这种状态度过了19年!我们以为在他大脑里发生了不可挽回的深刻变化。而实际上只不过是病人睡了又醒来。结果他似乎病愈了。你对此如何解释?”
“他之所以恢复了健康,正是因为睡了将近20年。只不过,不是整个机体处于睡眠状态,而只是脑半球的大脑皮层那极为虚弱的、主管运动的一部分。在这没有活动的安静的20年里,易受刺激的大脑皮层的物质得到恢复。于是他就醒过来了。”巴甫洛夫的回答简单明了,好像是不言而喻的。
“可是为什么,只是在夜深人静时他才表现出有苏醒的迹象?而有一点点声音他又麻木呢?”
“这是因为,我们听到的是沙沙声,而对他衰弱的细胞组织来说,就不是沙沙声,而是连珠炮。于是又重新回到防卫性的抑制状态。此外,年老也帮了他的忙。”巴甫洛夫再一次回答,仍然像是不言而喻的事。
许多人对他迅速、精确地回答如此复杂的生理学范畴的问题和现象感到惊讶。好像对他丝毫不存在什么秘密,一切自始至终都是清楚明白的。这一次,也许是那些做试验用的狗身上产生的类似现象帮了忙。由于营养不足,狗在架子上也曾睡着过。这是极不愉快的事,但巴甫洛夫即使从不愉快之中,也能得出对科学有益的结论。
他邀请了昔日的助手彼得罗娃和他一起在精神病院工作。
“你要仔细观察,对神经官能症及其治疗的研究,这正是你的课题。”他对她说。
他们开始观察一位永远处于兴奋状态的精神病患者。他时而皱眉,时而嘟嘟囔囔,时而突然跳起大笑,随之又挥动拳头,脸上露出一股野性。
“这个病人完全失去了抑制过程,”巴甫洛夫指出,“他处于对一切外界影响不停地反射的控制之下。我想,我们的狗能帮助我们把精神病患者的情况弄清楚。”
他坚信,神经病学从属于生理学。只有用生理学研究的方法才能了解神经失常,并从而加以治疗。
一次,巴甫洛夫从医院回到别墅,情绪好极了。他轻快地跳下自行车,走进屋子。可突然谢拉菲玛向他怀里扑来,就像很久以前,米尔奇克死的时候那样。他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果然如此,维克托因斑疹伤寒,死在遥远的乡村医院。他还没有到达罗斯托夫姨妈家。中途就从火车上被抬了下来。现在得到他病故的消息,已经是过了很久了。
在这悲痛的日子里,旧友博戈亚夫连斯基来看望他。远在青年时期,他们关系就很密切,可到了老年就都有各自的事业和爱好,因此,很久没见面了。
他们是在军医学院的客厅里会面的。
“对不起,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耽搁你一点儿时间。”博卡亚夫连斯基说。
“可以,可以,有什么事吗?”巴甫洛夫疑惑地看着他的同乡。
“我想问你。你已达到了科学顶峰,了解到大脑的活动,灵魂的归宿……”
“你也相信灵魂?”巴甫洛夫激动地说。
“你说,是有什么‘阴曹地府’吗?我们死后会是什么结果呢?我就相信你一个人!”
巴甫洛夫用谴责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严肃地回答道:
“亏你还是个医生,自然科学家,怎么能说出这种愚昧的话?死了以后,我们的遗骸将腐烂,分解成构成我们机体的各种元素。你还需要什么阴间生活?”
这些日子,巴甫洛夫脑子里老是萦绕着儿子的死,看到被痛苦折磨的妻子常常祈祷。他很清楚,既没有阴间,也就没有在阴间相会之事。所以他才这么生硬地回答了自己的老朋友。
“这么说,那儿是没有什么阴曹地府?”博戈亚夫连斯基仍然不解地问了一次。
“没有。”巴甫洛夫斩钉截铁地回答。
就在这种气氛下他们告别了。只是到了晚上巴甫洛夫才想起了他的问题。突然他警觉起来。为什么博戈亚夫连斯基到学校而不是到家里找他,为什么他要谈到阴间,后又默然离去?第二天,他就动身到戈罗霍瓦雅街,这是博戈亚夫连斯基每次去彼得格勒一般要在那儿停留的地方。
住宅的女主人开了门,她警惕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这位老人。
“我可以见见博戈亚夫连斯基先生吗?”
“他已经死了。已经送到停尸所去了。”她取下拴门的链子,“请进吧。这年月,你是知道的,出了强盗。”
她把他引到自己屋里,并向他叙述了情况:一星期前博戈亚夫连斯基的妻子是如何去世的,他又是如何的忧郁。昨天上午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半天,回来后还要求晚上去叫醒他。
“可已经叫不醒他了。他吃了安眠药,医生说是自杀。”
巴甫洛夫低下了头。他明白,他成了老朋友之死的一个不自觉的罪人。
博戈亚夫连斯基的死,暂时地转移了他丧子的痛苦。
“是我没有注意,他那神经系统受过刺激而处于特别脆弱的状态,”巴甫洛夫痛苦地喊叫着。
3 黑面包干泡茶
食品店门前排长队,已是司空见惯。粮食不足,物价飞涨,货币贬值。有一次,巴甫洛夫集合他的助手说:“国内处境艰难,我们自己得设法弄到吃的。我个人准备在菜园里用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和全家。我号召你们仿效我的做法。”
从这天起,每逢清晨或黄昏,都能看见他在离实验医学研究所不远的那块荒地上铲着、挖着。他种了土豆,撒下了菜籽,移栽了白菜秧。他自己锄草,培土。只是在开始时,天不下雨,儿子沃洛佳帮他浇浇水。在种的东西开始成熟时,他每天夜里都去看守。
用烧瓶喝午茶,有的话,就加砂糖,不然就加糖精,用玻璃棒搅动,这也成了惯例。这往往是热烈的争论和交谈的好时候。这时巴甫洛夫和他的助手们完全打成一片。他们可以和他争辩,打断他的话,证明自己的观点。他们还可以“想入非非”,但必须遵循一条,就是所有的观点应以现实为依据。如果不是这样,他就马上制止对方,甚至发火。
“怎么样?用黑面包干泡的茶并不难喝嘛。你,玛丽娅简直是这方面的行家。”巴甫洛夫呷了一口茶,说道。
“这都是因为再没有别的更好吃的东西了,”玛丽娅回答道。
“天晓得,居然到了这种地步!噢,谢尔盖,储存了松明吗?”巴甫洛夫问勤杂工。
“还够。即使没有木柴,随便一块木板都能劈成小片做松明用。我这就劈去。”
“当然,这很不文明。可如果这是迫不得已……”他含着深意的目光望着25岁的助手弗罗洛夫。
“弄到了一只小狗,”弗罗洛夫含着微笑回答道。
“噢,谢谢,弗罗洛夫。非常感谢你。”
实验室里从来没有讨论过弗罗洛夫是用什么方法弄到狗的。但大家都知道。一清早,他就和巴甫洛夫的另一位年轻学生富尔西科夫带了一块面包和一条绳子,来到彼得格勒城里空旷的大街上。有时还有位相当年轻而壮实的教授和他们在一起。于是他们3人,在大门洞下引诱狗,然后把它拴住,拖到研究所来。有一次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他们全神贯注地追赶一条狗,一直追到一座大门洞里,突然碰上了狗的主人。弗罗洛夫和富尔西科夫逃之夭夭,而教授不得不向主人道歉。解释了很久时间,为什么需要狗。幸好,碰上了好人,不然非挨一顿打不可。当然,关于这件事,巴甫洛夫一无所知。
在喝茶的时候对表,他一直恪守这种习惯,即使在参加一些重大会议期间也不例外。12点还差几分时,他从口袋里掏出银壳怀表,注视着秒针。12点正,从彼德罗帕夫洛夫要塞传来了午炮的轰鸣声。
“走得很准。”巴甫洛夫满意地说,“一秒也不差!”
喝完茶,他舒服地坐在藤椅上,好像在消除积累已久的紧张和疲劳。这时,他那双忙碌不停的、有力而动人的双手也得到一定时间的清闲。
“要一下子掌握一切是不可能的。复杂现象是一点一滴被科学所掌握的。而这种复杂现象一定会不断地、越来越多地为科学所征服。”他的话语平静,没有停顿,不慌不忙。一种奇特的感情立刻抓住了听者。他们似乎洞察到了巴甫洛夫思想发展的全部复杂而深奥的过程。不可能达到的似乎他都能达到,并增强了获取胜利的信心。
德国、捷克斯洛伐克、美国的学者邀请这位伟大的生理学家,答应为他提供科学研究工作的一切必要条件。自然也邀请家属同往。但巴甫洛夫想都没有想过要离开祖国。他全家都能吃饱。菜园里的收成不错。在他办公室的两个角落里堆满了马铃薯和白菜。每天晚上他都要用自行车运回一袋白菜,并亲自放在木盆里切碎,嘴里还一边说着:“嗨,我种的白菜多好!”可是天气一天天变坏,到了霪雨季节,道路泥泞。从实验医学研究所到波克朗山的路越发难走了。有一次他回到家里已是疲惫不堪。
“不行,不能这样,”看着丈夫,谢拉菲玛心疼地说道,“我为你担心,应该搬到城里去住。”
“可你是知道的,在那里我们没有柴烧。咳,这没什么,我休息一会儿就去砍白菜。感谢父亲,教会了我劳动。”
“就让我也去干点吧,”谢拉菲玛说。
“绝对不行!我不想让你成为厨娘,你干的事够多了。”
薇拉下班回来,无精打采,浑身湿透,冷得发颤。
“我好像是病了,”她说。
“上帝,这一切何时到头!”谢拉菲玛哭了,一边帮助女儿换衣服。
谢拉菲玛所害怕的事终于到来了。巴甫洛夫着凉,得了肺炎。接着是女儿,也患了肺炎。熟悉的医生一个也不在,都上前线了。谢拉菲玛日夜守护病人。他们身体刚恢复,她就把他们从乌杰利纳亚街送到瓦西里耶夫岛。他们的体质仍然很虚弱,应该加强营养,可吃什么呢?八分之一磅面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