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我在花样年华,寂寞无颜色,黯然地观看电影《花样年华》。年华似水,2010年,我再看《花样年华》,花样是否依旧在?寂寞无改。
究竟是喜欢王家卫?还是喜欢梁朝伟和张曼玉?抑或,只是喜欢,那一种情绪的流淌和表达?
那一对始终没有正面出场的偷情男女,彪悍在周慕云和苏丽珍的忧伤、忐忑、渴望和幻灭里。他们怎么可以那么自在从容,力大无穷,从丈夫和妻子的眼皮底下,到远渡重洋,他们怎么可以?而,周慕云和苏丽珍,那样的无奈、伤心、怯怯,手伸出去,又缩回来;怕冷似地被命运推搡着靠近,又怕被命运捏碎似的,惶然挥手别离。
看过《花样年华》的人,都被张曼玉艳艳素素的旗袍迷离了双眼,那一件件大朵绚烂花朵的或是清素如中国水墨画的旗袍,是一个心绪流离中的花样年华女子,全部的华丽或黯然心事吗?我说,不是的。你看见了她那高高髻起的云鬓吗?那是她由始至终的如一守候,那样伶仃而绝然地髻在灿然凄然的花样年华里,即使旗袍泄露着无辜背弃的忧苦,发髻依然苦苦坚持,坚持到失去,坚持到终有一天,发髻落了,哀怨地落在双肩,云堆雾涌着,是一生一世绿叶成荫子满枝的空洞圆满。而写武侠小说的周慕云呢?他那痛到骨髓深处的伤心眼神,他那落寞手指中扬起的屡屡烟尘,他那在凄凄夜雨中奔跑追随又放弃的孤单身影……到最后,统统给了天涯处一个沧桑的树洞。男人的手,小心地护卫着洞口,把他关于爱情欲罢不能的秘密,统统说给树洞,然后尘封,然后,怆然离去。
我哭了。在看电影的时候,在敲击这些文字的时候。为什么,有的人可以那么彪悍,无视在世为人的任何栅栏,信步跨越,自在由己?为什么,有的人,拼尽此生全力,守护、化解、妥协,却依旧,只能在各自忧伤的十字架上,远远地对望着,让年华随痛逝去,让爱,在渴望和思慕里,成灰?那夜雨潇潇中,即使相拥,也是两两孤单的背影,即使是这样凄凉而折扣的爱过回忆,又要用多少各自独处的伤心来换取?
周慕云的太太,和苏丽珍的先生,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到给情人与丈夫(妻子)买相同的礼物来践踏他们。当他带着和她先生一样的领带,当她拎着和他妻子一样的手袋,当背叛和遗弃的伤痛,将他们席卷在一起,周慕云和苏丽珍,这样悲苦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又不可以?生活和情感的不公平,怎么可以这样没有道理可讲,凛然到叫受苦的人,连分辨的声音也无,暗哑到叫哀愁的情绪,只能在那一趟趟逼仄楼道的偶遇里,化作夜雨窗外,那盏昏黄街灯的眼泪。
喜欢王家卫导演的情绪。旗袍、眼神、表情、楼道、夜雨、绣花拖鞋上细致到金丝线里的伤悲,和斑驳的墙面上,那毫不遮掩撞入眼帘来的“哮喘”字样,生活的细节,如此真实入微,却又毫不影响情感在生活的细节里苟活,并以它独有的尊严,于黑暗的通道中,向前迤逦。因为,我在《花样年华》的音乐里,找到了它。
惊心、哀怨,却又果敢、坚决的音乐,在女主角寂寞又华美的旗袍背影中,在男主角低垂的头颅和手指间袅袅上升的烟雾中,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百转千回地响起。象一张绝世的珍稀之琴,放在凡俗的岁月里蒙尘,等啊等,等啊等,终于等到一个了解的人前来,久久凝视,拂去琴身上的尘土,然后轻轻一拨,只听得一声“轰”鸣,空寂的轰响开了头,琴震撼了以手撩拨的人,人退却了,琴却在历历的烟尘里返魂活转,在轰响的底子上,兀自绝然地缱绻悠长下去。《情花开》了,琴碎了,人去了。梅林茂带来的《情花开》,贯穿在《花样年华》的经脉里。
Quizas, Quizas, Quizas……的旋律响起,张曼玉饰演的苏丽珍,穿着一件又一件如花的旗袍,描画到眼角处,便细细吊起的眼线,因为眼帘低垂,它兀自深长地往内心深处深深、深深斜入进去。秀气灵巧的鼻翼小心翼翼地翕动,多汁而孤单的嘴唇,无辜又伤情地微微张着,千言万语的怨恨和期盼,只是说不出口,索性把眼闭了,泪珠,在眼角处,将坠未坠。没有台词,没有任何台词。Quizas, Quizas, Quizas……一声声,诉说的是女人心底的挣扎和盼望,“也许,也许,也许……”
也许,对一部分人来说,犯下任何错误,都可以慨然笑着轻而易举;也许,对另一部分人来说,挽住孤独的邂逅,冲破灵肉的重重约束,勇敢地还原爱情的真实面目,所有的期盼和努力,到最后,不过是一声依旧惶惑忐忑地询问:“我这还多一张船票,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也许,他根本没有勇气问,也许,他问了,却没有勇气等到她回答。也许,她应答过,又逃离了。
也许,他把心中的秘密,说给天涯的树洞时,她的花样年华,已在海角处,凋落成泥了。
唯有失去,方能成全凄美。当所有的结局都已经尘埃落定,燕子双飞的旋律,姗姗来迟。就让我们,把迟来的祝愿,变成一场永远的祭奠,哭在梭罗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