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从沈家门码头摆渡上岛。由于行李累赘颇多,我很快就顺应了那位朴实的农家大嫂,跟着她,去住了她家的农家小院。都说世事难料人心难测。我既料不到世事也测不准人心,我只相信直觉。何况佛常说,世上何尝有那许多陷阱,不如且向人心,多补几个漏洞。
放了行李,从农家小院的后山小径,迤逦向前。“山当曲处皆藏寺,路欲穷时又遇僧”。普陀山寺庙众多,普济寺、法雨寺、慧济寺三大名寺,常年香火缭绕,香客如云。而我巧也不巧,躲了那名寺,只循着那不知何处的渺渺钟声,闯入了一片禅院春色深深,就把这小小的禅院,叫做“莫名”吧。
“莫名”禅院朱门漆落。随着“吱呀”推门,我小心地跨过佛家门槛,谨慎张望。朝西的偏院里,一群清秀的小和尚们正在念经上课。那青灰色的僧侣衣衫,将略显娇小的身躯,裹出美人临风的效果;烦恼丝三千,不消说,是剃度了,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头发桩子,密密麻麻,又蓬蓬勃勃,似乎还散发着类似青草的汁水香气;眼观鼻,鼻观心的定然样子,想是在佛前求了几世几生才得的正果,而一个不小心,飞起盈盈双睫扇,毛茸茸的杏花眼,却还是泄露了点点碧水秋波。
我终于发现,原来我看走了眼。“莫名”禅院西厢念经上课的,是一群正青春好韶华的小尼姑。正在心里慨然而叹时,又与一个脸若三生白狐的小尼姑对了眼,她有口无心地念着经,宽大的袍袖遮遮掩掩,只露出两根纤葱玉指,“忽”地一下,便把一只话梅送进了嘴。我看得呆了,不由“呀”地一声由衷赞叹,却又赶紧地伸手捂住了自己口舌。那小尼,噙了话梅,享受地闭上眼,桃花腮上的咀嚼肌,小老鼠似地“索索”而动,享受的表情便益发沿着鼻端往上走了,鼻翅颤动咻咻,虽是无语,无语的千言万语,说的竟是“死了也愿意。”
我痴在那“莫名”禅院门首的进退之处,身不由已。“南无阿弥陀佛……”小尼姑们的诵经声又起,我蓦地想起“贵妃醉酒”。再也无力支撑,头靠在佛门柱上,泪落纷纷如雨。
是谁说曲径能通幽?我在那“莫名”禅院里迷迷茫茫,不觉行至一僻静处,只听得数声娇音。“师弟,瞧,我得了什么好东西……可别吱声,也分你一半儿。”我盱眼望去,却又是两个俏丽生生的小尼姑,正在那廊下花影里晾衣衫。小尼姑们外面都穿着一色青不溜丢宽啦吧唧的大袍子,这里面的内衣却姹紫嫣红一片,丝毫不输给滚滚红尘哟!那蓝的、粉的挺铮铮的文胸,那黄的、绿的俏盈盈的丁字三角裤,真是满园春色关了,羞煞那云天外,多少桃红柳绿!她们在分啥好东西呢?在下俗眼一看,却是两根如假包换的双汇牌火腿肠。我不禁再次瞪大双眼发痴,心中似酸还甜,似喜还悲,千般滋味,涌在心口,只是啼它不出!
阿弥陀佛!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世间的繁华风月,本都是累赘。但那韶华青春几何,折磨里,也有快活。全部家私,折当得过,拼却一枚清心寡欲的长生果,佛啊佛,这糊涂账目,叫心常动,泪常流的俗家生活,如何算得它过?
佛在风中笑了。你看她在青灯古刹中错过,她笑你在灯红酒绿里蹉跎。流的什么泪?动的什么心?诸不知,她就是你,你就是她;她本非你,你本非她。这红尘内外,青天上下,躲不过的,不过是一个“我”字而已。
佛怜她,佛怜我。一口酒,一块肉,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坐。吃得酒肉多,倚着佛身坐,把那俗家文字,幻化成佛心佛语的,莲花朵朵。